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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繚亂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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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陸·寒露正陽門吃餛飩,你去不去? 二

壹陸·寒露正陽門吃餛飩,你去不去?

後宮呢,女人們的中秋節要比爺們兒的有意思得多。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女人們等月亮高高陞起來的時候,就可以在庭院的東南角擺上香案,插上神碼,對著月亮和神碼上的兔兒爺祭拜。
皇帝負著手,在狹長的夾道里緩步而行,日光照在身上感覺不到溫度。一個情路受挫的人,看天是矮的,紅牆綠瓦也沒有任何色彩可言,灰濛濛地,了無意思。
皇帝很不欣賞他這種村話,「你有幾打爸爸呀,你爸爸招你惹你了?」
這話說到最後,視線便落在了薛尚章身上。旁人對於皇帝的用兵是賓服的,早前幾位皇叔擁兵自重,他可以借力打力逐個將他們消滅,雖說沒有實戰的經驗,但調度的理念無可挑剔。然而大多數人的賓服,並不能讓個別有意唱反調的人歇心。皇帝笑吟吟等著,等待薛尚章再一次的反對,只要他不服,就給了自己拿住話柄的機會。
皇帝說起軍事來總是雄心勃勃,祁人馬背上打江山,他從未丟失祖先的血性。這些年來喀爾喀四部的地圖翻爛了好幾張,他要徹底解決這個千古難題,將來江山傳到兒輩手裡,才不至於常年受邊陲遊牧的擾攘,烏蘭察布和錫林郭勒的百姓才不會憂心被搶了牛羊,被燒了大帳。
薛尚章卻有他的道理,「騎兵靈活機動,只要指揮得當,遠比在外圍打零碎小仗強得多。」
德祿萬分緊張地盯著萬歲爺,心裏疾呼,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說您不要別人,只要娘娘!
薛尚章在朝堂上向來獨斷專橫,有時候語氣比皇帝還像皇帝。但這種冒犯並不令他生氣,過去十七年都忍過來了,又怎麼會在乎這一朝一夕。
說到根兒上,她只要他給句準話罷了,矯情是矯情,她自己也知道,但欠缺那一句,此生便少了些什麼。他和當初的海銀台不一樣,自己和海銀台的婚事是平等的,兩個世家的聯姻,談不上誰高攀誰。但皇帝垂治天下,掌人生殺,終究不能像對待別人那樣對待他。自己是想愛不敢愛,倘或知道他的想法,她好作自己的準備。他若是愛她,她便能放心大胆;他若是不愛她,那麼她就該謹守本分,不越雷池半步。
嚶鳴臉上和*圖*書不是顏色,「萬歲爺這話倒稀奇,您是皇帝,後宮佳麗三千,怕什麼的。若是發作起來……」她漲紅了臉說,「發作起來就翻牌子,這樣的事兒也用不著我來教您呀。」
可這話他不敢和萬歲爺說呀,就算說也得委婉著來,他琢磨了一下道:「主子爺別灰心,后兒不是中秋了么,賞月賞菊花兒,多好的節令!宮裡排宴,主子娘娘挨著您坐,您瞧……」
皇帝哼笑了一聲,「有情有義?她至今為止光和朕打擂台了,那種心大的人最難弄,你對她好她也無知無覺。朕有時候想想算了吧,不是你的東西,強求了也沒意思,就讓她在頭所殿窩一輩子得了。」
德祿說:「奴才沒那麼些個爸爸,奴才是琢磨著拿他老人家起誓,更像回事兒。」
皇帝哼了哼,有這麼個兒子也算倒霉,好事兒沒沾邊,盡拿他立誓了。
可是皇帝很猶豫,也不太相信這個狗奴才的話,他甚至擔心那個四六不懂的人會叫起來,或者乾脆給他一下子。
德祿惴惴道:「萬歲爺別這麼說,您是天下之主,這世上還有您想要而得不到的?奴才雖憨蠢,但在主子爺跟前伺候了那麼久,主子的心思奴才斗膽也揣測過。其實皇後主子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她對萬歲爺也是有情有義的。」
皇帝依舊不急不慢,「力量分散,恐怕於我軍不利。車臣汗人熟悉地形,貿然深入敵軍腹地,只怕要冒全軍覆沒的危險。」
果然,老薛仗著自己多年征戰的經驗,大肆對皇帝的部署指摘了一通,「實戰可不是紙上談兵,皇上可知布色山至呼馬勒堪河一線的地勢有多複雜?沙盤上行軍布陣固然一揮而就,真正涉水渡河困難重重,皇上未到過前線,只怕不能想象。」
薛尚章道:「兵分兩路,烏梁海部仍專心攻克右翼前旗,天干兩旗繞過右翼中前旗攻取拖諾山,待烏梁海大破右翼前旗,屆時再前後夾擊,自然令溫都爾汗沒有還手之力。」
這一番叫起花了近兩個時辰,散時老爺兒都快落山了。他走出正大光明殿,這個帝國的中樞建在高高的基座上,身後是一襲殘陽鋪陳的金磚地面,那地面光滑,和圖書折射得殿里水波瀲灧。往前看,莊嚴而廣闊的月台連著丹墀,人在七丈高的殿宇前昂首而立,會油然生出我主天下的豪邁氣概來。
皇帝笑了笑,語氣甚至很謙虛,「那以薛中堂之見,當如何部署才好?」
皇帝覺得自己可能是真的很喜歡她了,當德祿說她會抱他個滿懷,光是想想,就叫他心頭哆嗦了一下。
他走出了西三所,走得很決絕,連頭都沒回一下。走時扔了一句話,「你好生歇著吧」,多無情,多冷漠,他想反正她也不會依依不捨,更不會目送他。走了便走了,她依舊可以沒心沒肺地快活著,反正之前她就是這麼過來的。
皇帝看著他,「你擠眉弄眼,欠收拾?」
德祿點頭如搗蒜,「主子爺信奴才一回,奴才敢打包票,要是這招不管用,讓奴才死爸爸。」
皇帝嗯了聲,沉吟良久復一笑,「薛中堂是三朝元老,勝仗打了千千萬,調兵遣將比朕有遠見。既如此,朕便授薛中堂為一等忠勇公加太子太保,節之後攜朕手諭提督三軍,全權負責攻克車臣汗部事宜。」
嚶鳴道是,今天宮裡設宴,不管是蔭封的誥命還是宗室的福晉格格們,悉數都到了場。這也算朝見禮前的一次正式會面,該認識的人,太后興緻勃勃全介紹了一遍。最後站在角落裡的佟崇峻太太領著一個姑娘上前來,佟崇峻才在西寧立了大功,正是朝中炙手可熱的人物,宮裡主子們也要賞她幾分臉,太后打量了一眼,笑道:「才剛怎麼沒見你呢,虧我看了一大圈兒……這是你家姑娘?上回見才桌子高,這會子都這麼大了!」
不過朝政大事他能運籌帷幄,想起中秋宴上牽手那套,卻讓他緊張得兩晚上沒睡好。其實要說身體上的接觸,彼此也曾深深擁抱過,甚至是脫了衣裳,隔著極薄的一層緞面痴纏,算親密無間了吧。只是可惜,不是他想象中一步一步紮實遞進的。他還沒有牽過她的手,還沒有親吻過她,他雖不是愣頭小子,老老實實想和一個女人踏實過日子還是頭一回,這些章程不能亂,必須有條理地逐樣實現。
「德祿,」皇帝道,「朕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
唉,往常辦事,哪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那麼複雜,薛家和齊家都是他的眼中釘,日日都想除之而後快。現在不一樣了,因為那個二五眼,連帶著納辛都不那麼討厭了。國丈昏聵些原就不是什麼不可原諒的事,為了嚶鳴,也不能把她娘家弄得太傷元氣。
皇帝作戰的指示一下達,各部經略便聚集起來共商大計,暫擬由天干調撥兩旗配合烏梁海,三路大軍包抄,直取溫都爾汗。不過皇帝也不是剛愎自用的人,夷然笑道:「朕常年在京師,早前曾發願御駕親征,到底被太皇太后勸阻了。此次用兵關係重大,諸位臣工可各抒己見,咱們君臣再作商議。」
德祿嗻了一聲,笑道:「萬歲爺,娘娘興許就等著您起這個頭呢。只要您打定了主意,好聲好氣兒和娘娘說話,娘娘一感動,回身就抱您個滿懷,也不一定啊。」
橫豎現在也沒別的辦法,這個主意好像也有那麼點兒意思。雖然他很不願意剖白自己的心,怕得不到她的回應,在她跟前失了臉面。可男女之間的情,總得有個人先捅窗戶紙,不管成與不成都算盡過了心力,將來也不會遺憾。
眾臣工都一愣,沒想到三言兩語間皇帝便作了委任,幾乎沒有任何要與人商議的意思。薛尚章面上雖坦然,心裏不免也有些犯嘀咕,不知這樣的聖意下暗藏了什麼玄機。皇帝如今玩起手段來愈發老練,先以一連串的加官進爵打前鋒,讓人沒有推諉的餘地,其後才是真正的目的,他就算以老臣老邁來搪塞,只怕也矇混不過去。
回到乾清宮,聽取臣工奏對也有些三心二意。軍機章京正條理清晰地回稟喀爾喀四部最近的動態,說到烏梁海佐領上奏朝廷,如今人馬已駐紮在土謝圖汗與車臣汗部交界的布色山,他便在思量,同她再親近些就和她說說心裡話。他們之間少不得會有些阻隔,關於薛家,關於齊家的。但要是兩下里說明白了,她也不是無理取鬧的人,想必能理解他的難處。
祁人老家兒,管兔兒爺叫太陰君,這是個比較莊重的稱呼,不及兔兒爺親切有趣。往年宮裡皇后不主事,都是太皇太后帶領大家拜月,如今嚶鳴封了后,老太太就撂挑子了,說:「和圖書拜月應該由主婦領頭,我這個老奶奶就在邊上吃酒罷了,全交給你。」
德祿訕訕的,暗道您光是心裏裝著她可有什麼用呢,爺們兒大丈夫就得嘴比心活,這麼著才能蒙暈了大姑娘,讓她為您要死要活。可您呢,不出三句准把人捅個窟窿,人家又不是屬篩子的,眼兒越多越好。人家是姑娘,姑娘得溫存著來,說點兒好聽的,干點兒窩心的,不用您愁,大姑娘自己個兒就來了。
萬歲爺,您可要說一說真心話?她專註地凝望他,那個坐在南窗下的人側著頭,面容如少年般清俊。嚶鳴不是個膽大的人,勇往直前也只應在了吃上,從內心來說,她身處深宮終日惶惶,即便已經得了封后的詔書,禍福旦夕,誰也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腦袋留著吃飯。他的一句肯定就是她保命的方兒,她等著他有所表示,給她近來七上八下的心一個交代。
皇帝幾乎要被他說得反胃,看看這張臉,真叫人眼暈,他調開了視線道:「中秋的大宴你仔細安排,朕在那天要牽皇后的手,回頭要是還有機會,朕就把心裡話全告訴她。」
計劃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接替薛家軍六旗的人都已經挑選好了,只待剷除了薛尚章,軍務便順利交接,絕不會引起動蕩。這是他能想到的,保全齊家最好的法子了。早前的大臣們狼一群狗一夥,納辛跟著薛尚章幹了不少見不得人的事兒。如今拔出蘿蔔帶出泥,在京中處置薛尚章,納辛難逃干係,他也不願意他的皇后陷入兩難的境地。若是給個由頭,在薛尚章奉命辦差途中秘密處決了他,則可以保全兩家的聲譽,朝廷至多再行一回追封,這件事就可不必傷筋動骨地解決了。
德祿眨巴了下小眼睛,放棄了,說萬歲爺息怒,「奴才的意思是主子娘娘挨著您坐,奴才給您出個主意,您瞧准了娘娘的手放在底下的時候,您就恁么抓上去,甭管她掙不掙,您抓住了別放,娘娘就明白了。」
可惜啊,她好像想得太多了,那位爺壓根兒就沒有接住她的暗示,反倒有些氣惱的樣子,站起身道:「對,皇后說得對。朕不是誰一個人的萬歲爺,是整個後宮所有人的萬歲爺。朕到時候就翻牌子,你放心吧,憋https://m.hetubook.com•com不死朕的。」她先前一句無心的話他記了半天,原本不打算追究了,可她又提起,他便覺得自己的一腔熱血潑進了沙漠里。她一點兒也不在乎他,願意他雨露均沾,這能是喜歡嗎?
皇帝頷首,長嘆一聲道:「兩百年了,車臣汗部幾次三番投誠又叛變,也到了該收拾的時候了。剷除之,功在中堂,利在千秋。中堂可先行調遣地支六旗,若攻克不下,再上疏朝廷要求增援。朕既然打定了主意,便有萬全的準備。」他輕牽了下唇角,「一切就仰仗中堂了。」
嚶鳴呢,說完這話其實也有幾分念想,願意他掏一掏心窩子,哪怕說得不那麼直接,就拿先頭硬要她搬進養心殿來說事兒,她也就明白了。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來,父母不親,婚姻不順,後宮一大幫鶯鶯燕燕都是政治聯姻的產物,包括他的皇后也是,所以她不喜歡他,每天只是例行應付他。
懂得軍事策略的人都知道,這是以三敵一和以一敵三的區別。納辛心裏不由焦急,薛尚章想借車臣汗部之手打擊烏梁海部,不管他對皇帝或自己有什麼不滿和私怨,拿幾萬人的性命冒險,實在做得太過了。
「有用?」
他開始默默盤算,思量了半天問德祿,「皇后能喜歡朕么?」
德祿那兩根又短又粗,形如僵蠶的眉毛不住挑起來,表示在給萬歲爺獻計獻策。
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這個令是不接也得接了,薛尚章拱手道嗻,「臣一定不負皇上重託,全力平定車臣汗部叛亂。」
德祿幾乎不用考慮就說指定能,「您是什麼人呢,天底下哪兒有姑娘不愛您的!您瞧您為人正派,勤政愛民,兢兢業業守著江山社稷,娘娘進宮前您就沒琢磨過什麼是兒女私情。美人愛君子,奴才要是美人,奴才也愛您。」
中秋大宴,亂花迷人眼。前朝和後宮各有筵宴需要他參加,皇帝首要的任務還是在前朝,和臣工們喝酒賞月,鞏固君臣關係。
他起身,走到沙盤前觀察地形,將駐軍的小旗子拿起來,插在了兩河交匯處,「車臣汗部的半數兵力駐紮在右翼前旗,從布色山到車臣汗旗隔著兩條河。想法子,將右翼前旗的兵馬逼入半島,切斷其退路,必能大挫敵軍銳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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