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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夢1913

作者:沈魚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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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寧安府 1910,宣統二年,庚戌;寧安府 1911,宣統三年,辛亥 第二節

第八章 寧安府 1910,宣統二年,庚戌;寧安府 1911,宣統三年,辛亥

第二節

張氏的聲音復又尖厲起來:「怕什麼閑話?怕人說你攀附權貴拋棄糟糠,就不怕人疑你同情亂黨腹誹朝廷?」
最初,別院大門總是有人守著的,預防她跑下山去,但是大家很快就發現,這個瘋掉的顧夫人並沒有逃跑的打算,她很聽話,讓她吃飯就吃,讓她睡覺就睡,從不鬧事。她也不說話,每天只是靜靜地趴在窗戶上發獃,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這讓她想起來就覺得噁心,她恨他,但是她噁心自己。
不許牽扯其他人……這個其他人,除了顧靈毓,還能是誰?傅蘭君覺得四肢百骸都凍僵了,管家猶豫了一下,又說道:「我在巡撫衙門的老朋友剛告訴我,姑爺可能要陞官了,連升兩級,做標統。」
然而她最噁心自己的,不是受蒙蔽反將仇人當恩人,而是在知道了真相后仍舊下不了手。
是啊,什麼時候是個頭呢?傅蘭君茫然地想。有時候她想過死,可是又不甘心。她找不到活下去的動力,看不到未來的曙光,但也不甘心就這樣死。
她住在鳳鳴山上顧家的別院里,只有丫鬟桃枝陪著她——搬到山上的第三個月,姨娘因病去世了,棺木停放在白鹿庵里傅榮的棺木旁。
後來,顧靈毓便沒有再來過。
山上少有訪客,會來看她的,幾乎只有阿蓓,隔三岔五地,阿蓓會抱著孩子來看她。
外面黑壓壓聚集了一堆人,顧家的主子們,下人們……大家鬧哄哄的像在看戲台上的武丑戲。傅蘭君聽到了婆婆張氏的聲音,張氏的聲音不同於平時,很尖利,她質問顧靈毓:「到底是怎麼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然而她卻和他共處一室同榻而眠!她還對他說「謝謝」!
她把湯碗放下人撲過來,連珠炮似的發問:「你和姑爺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他說你瘋了?」
張氏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問:「這麼說來,她已經是個廢人。你的日子可還長著,一個廢人能為顧家延續香火嗎?不如休妻重娶……」
在阿蓓面前她也依舊是裝瘋,阿蓓也不在乎,興許她看出了傅蘭君是在裝瘋,但她善解人意地並不點破,只是把山下的事情講給她聽。她說學校的事情,說在葉夫人的支持下,程璧君接任了學校的校長,也說革命的事兒,說革命黨最近又在哪裡起了事,成功還是失敗了……傅蘭君只是靜靜地聽。
而他竟然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幻想過她穿舊衫是為跟他和解,甚至是為了給他的生日慶賀……顧靈毓的眼神里閃過一絲痛楚,半天,他開口:「你為什麼要殺我?」
馬車已經備好,就停在卧室門口,她整個人被橫摜在床上,雙手雙腳被縛,嘴巴也被手帕塞住,動彈不能,發不出聲,只能聽到外面的談話聲。
顧靈毓再度打斷她的話,他的反駁聲沙啞而高亢,帶著撕裂般的痛苦:「我憑什麼放了她?她與人私通辜負我情意,讓整個寧安城的人都看見我頭上這頂綠帽子,我憑什麼放她去逍遙快活?」
顧靈毓是愛自己的,在這一點上傅蘭君篤信無疑。即使在顧靈毓將自己的恨意和報復宣之於口后,她仍然對顧靈毓的www.hetubook.com.com愛篤信無疑,恨不是愛的反面,而是愛的糾纏,他若不愛她就不會因為她的背叛而痛苦,就不會選擇報復。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山上別院,那屋頂她太熟悉了,好多年前,和顧靈毓鸞鳳和鳴的那夜,她醒來時看到的就是眼前這敝舊的屋頂。
他抹一抹眼淚:「這件事情我猶豫了好久,想著到底要不要告訴你。回來的路上我原本還想著,老爺人已經沒了,何必告訴你這些讓你為難。但是回到寧安,聽說你被顧家接回去了,我就知道,這件事情非告訴你不可,我不能眼見著你什麼都不知道地跟殺父仇人在一起。小姐,不瞞你說,這一年來你爹確實和革命黨私下裡有些聯絡,但是決不至於到謀反的地步。三堂會審的時候那些個書信來往都是他們捏造的。但你爹都認了,你知道他為的什麼嗎?他心裏明白這是上頭鐵了心要他命。自己的命是保不住了,他只想著,朝廷已經廢除了株連,他認了自己是革命黨,清廷不會拿你怎麼樣,但將來革命黨若能奪權,便能保你無恙。他全是為了你。」
傅蘭君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她睜大眼睛看著屋頂,回憶著顧靈毓留在她記憶里的最後一個表情,記憶像只在霧靄里穿行的鳥,一會兒落在這裏,一會兒落在那裡,無論哪裡都是模模糊糊的,記憶的翅膀沾了露水越來越重,最後沉沉停在穀雨生日當天他那張冷峻的臉上,他看著她,語氣篤定地對她說:「你瘋了。」
顧靈毓的聲音沉靜,一如往日:「蘭君瘋了,我打算送她和_圖_書去山上別院靜養。」
如今只有她自己,孤零零躺在這冰冷的床上。
顧靈毓來山上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滿園的玫瑰,那株梅花樹已經不在了,那株他曾經為她折梅簪鬢髮的梅花樹,那株他曾經在樹下為她清笛一曲博一笑的梅花樹,不在了。
望著他的背影,傅蘭君的心裏湧出報復的快意,生疼而悲冷。
還是告訴他們,只是因為,她得知了她父親的死與他有關?
他終於將自己的恨意宣之於口,所有人都被他在此刻磅礴噴發的、長久以來深埋于內心的痛苦和恨意所震懾,沒有人再說話,顧靈毓轉身踹開門走進卧室,打橫抱起傅蘭君,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她坐上馬車。
那日在白鹿庵父親的靈柩前,老管家悄悄告訴了她一件事情。他說之前老爺的案子他覺得蹊蹺。當年齊雲山的死確有內情,時值朝內風雲變幻,得知醇親王的兒子繼承大統后,擔心葉際洲雞犬升天後會置他于死地,傅榮的腦子就亂了。他想到了關在大牢里的齊雲山,傅榮生性多疑,他不信「義」字,覺得齊雲山只要活著就是個把柄,湊巧巡撫衙門的內線傳來消息,說一個自稱齊雲山情人的顧家丫鬟找上了葉際洲,給葉際洲提供了顧靈毓供給《針石日報》的文章手稿,又聲稱可以幫助葉際洲讓齊雲山認罪,只要葉際洲肯放齊雲山一條生路。傅榮於是起了殺心,正巧葉際洲回京侍奉病母,這於他,是一個天賜的良機。
日子就這樣混著過,挨過一天是一天。
就讓所有人都認為她瘋了吧。
宣統二年五月初四,傅蘭君永遠記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個日子,這是她「瘋了」的開始。
直到有一天,山上突然來了不速之客,是程璧君。
管家繼續說下去:「當時指證老爺的就是那個被買通下毒的牢頭,做完證后他就消失了,我找了他好久才在他遠房親戚的老家找到他,用了好些手段,賭咒發誓不會把真相外泄,他才告訴我,找他指證老爺的人特地吩咐他,只說老爺,不許牽扯其他人。」
他清晰地重複了一遍:「你瘋了。」
她如此地了解他,因為……在這一點上,她就是另外一個他。
張氏的聲音低下去,不可思議又帶著異樣的興奮似的:「好好一個人怎麼說瘋就瘋了?」
搬到山上的第二個月,她突然開口,讓人把窗前的這株梅花樹鏟掉,她要在院子里種玫瑰。
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取而代之的是玫瑰,舉目望去,滿眼刺目鮮紅。
顧靈毓打斷她的話:「她父親剛去世我就休妻,別人未免會說些攀附權貴拋棄糟糠的閑話。」
管家走後,那句「他全是為了你」一直回蕩在耳邊,直到死還在一心為她未來考慮的父親死了,而她的丈夫正是兇手之一,她的丈夫出賣了她的父親來換取自己的前程……身為人女,她應該怎麼辦?她能怎麼辦?
她用以報復他的,不是一碗毒面取他性命,而是告訴他,她愛著別人,她恨他,她要為了那個別人殺了他。
門被推開,桃枝端著湯碗走進來,看到她,驚喜地叫出聲:「小姐你醒了!」
傅蘭君看著她,她的眼珠子如剛獲得靈魂的木偶人那樣緩慢遲鈍地轉動著,半天,她沒有回答,而是又躺和*圖*書了下去,背過身對著她。
傅蘭君模模糊糊地想起來,京里傳來宣統繼位的那天,傅榮在書房發了好大一通火,然後他就吩咐了管家去找顧靈毓來,和顧靈毓在書房裡商量了好一會兒,再然後……三天後齊雲山就死了。
有一次,阿蓓感嘆,說:「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要怎麼跟別人講呢,告訴他們,因為她要毒殺他,所以他反誣她瘋了?那麼他們就會問她「你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要殺自己的丈夫」?
傅蘭君笑了:「我是革命黨呀。我的父親是革命黨,我的情人也是革命黨,我殺你,殺你這個手上沾滿革命志士鮮血的劊子手,是在繼承他們的遺志,為他們報仇啊。」
顧靈毓流利地回答她,這個借口想必他已經反覆琢磨了一整夜:「她因為父親去世受打擊過重所以迷了心。」
管家說:「這件事情當時並沒有瞞姑爺,可以說是老爺和姑爺一起做下的,但最後咬出來的竟然只有老爺,那時我就覺得很奇怪。」
顧靈毓的眼神漸漸平靜下來,他看著傅蘭君:「你瘋了。」
顧靈毓什麼都沒有說,轉身下了山。
她憎恨他,亦厭惡自己。就像他用恨來掩飾愛那樣,她打算用瘋來掩飾一切。
宣統二年,傅蘭君「瘋」了。
是像對顧靈毓說的那樣,回答說,自己是一個革命黨,為父報仇,為情人報仇,為革命同志報仇?
那碗面,根本沒有毒。
轎簾落下的瞬間,傅蘭君朝外看了一眼,她記住了窗外那張張臉,驚訝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之前顧靈毓強喂她吃下的安眠藥起了作用,她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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