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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枝不敢說什麼，更不敢回憶起這九個月，九個月里，好幾次她晚上醒來都看見傅蘭君獨自坐在窗前，冷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垂頭看著隆起的肚腹，她的目光冷過月光。

一轉眼天地變，那紅艷艷的窗花也已經褪色萎謝了。

趁桃枝和定儀聊得熱絡，傅蘭君悄悄地走出了房間，跨出了別院。

她是來告訴傅蘭君一個消息的，她終於要嫁給顧靈毓了。

這是個意外的錯誤，在這個錯誤的孕育過程中，無數次她想終結他，為什麼要帶他來這個世界受苦呢，給予他肉的給予他血的是一對仇敵，他生而帶有原罪。

喉頭仍在痛，她整個人傾斜地倚在顧靈毓的懷裡，一滴一滴的熱淚砸下來，砸在她的臉上，砸得她的心跟著哆嗦，但她沒有睜開眼睛。

她臉上帶著幸福的笑：「等了那麼多年，終於等到這一天。」

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漸遠，在一行人將要跨出門去的瞬間，傅蘭君的腦海中突然靈光一現，她想起了二嬸那張神經質的笑眯眯的臉，她霍地起身望向張氏的背影，像是感應到了她的心，張氏轉過身來看著她，那一雙陰冷的眼睛盯著她看了許久，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口：「我知道，我會提防應該提防的人。」

傅蘭君坐在一邊聽著，聽到「顧家老爺」四個字，有種「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短短一年天地換，顧靈毓已經被外人稱為老爺，六年前她剛剛嫁進顧家的時候，他看上去還是個有著小小嬰兒肥的少年，笑起來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抿嘴，嘴角邊有兩ｈｔtps://wwｗ.ｈｅtubｏoｋ.cｏm•ｃｏｍ個淺淺梨渦，少年氣得很……

這個時候，接親的人應該來了。五年前她就是在這個鐘點上的轎子，轎子晃晃悠悠的，她委委屈屈的，心想著永遠不要走到顧家才好……但程璧君應該是心如箭出的吧。

定儀不是有心的，她只是忘了，傅蘭君是這遭劫的孩子的娘。

這個時候，轎子應該到顧家了，顧靈毓就等在門口，一身喜慶的紅衣，接過紅綢的一段，牽著他的新娘往裡走，那年牽她的時候，他小小使了一下壞，不經意間猛的一拉，害她腳下小小一個踉蹌，她惱怒地抬起眼睛從縫隙里看他，他見惡作劇得逞，笑得很得意，得意得很少年氣……

她望著這抱著她的男人，好久不見，今日成親的他著一身鮮艷的紅，神情卻憔悴如剛剛跋涉過山水。她出神地看著他猶在淌汗的鬢角和長眉，伸出手來，著了魔似的摸上去，手曖昧地沿著他的輪廓滑下去，一直滑到他的後頸輕柔地攬住，然後她仰起了自己的臉，朝著他的嘴角吻了過去。

她在離佛堂很遠的地方停下腳步，佛堂的門大開著，佛前的蒲團上跪著一個人，挺拔消瘦的身形，秋風捲起落葉吹進佛堂，在他清瘦的肩上盤桓，他穿得單薄，卻動也不動。

她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覺得好笑吧，我受過女人所能接受的最好的教育，那種教育告訴我要自由平等，可是到頭來，我卻甘心頂著這樣的名分嫁人。」

如此也好，她和顧靈毓兩個人，原是有你沒我的，hetubook.com.com就讓她湮沒于塵埃吧，這孩子也不必知道自己還有這樣一個母親。

晚上吃飯的時候，桃枝自顧自地提起來：「姑爺來山上了，拜佛。」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見過那孩子。

裝瘋裝得時間久了，傅蘭君覺得自己的腦子真的混混沌沌起來。她漸漸記不清許多人的臉，記不起上次見到顧靈毓是什麼時間，是他新婚那天嗎？還是她生孩子那天？分娩那天痛得神志不清時她似乎抓住過一隻手，那隻手的虎口有繭……

傅蘭君的眼皮動了動，她抽搐著咳了幾聲，終於睜開眼睛。

聽到這話，桃枝輕輕咳一聲，定儀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齜牙咧嘴地衝著傅蘭君抱歉地一笑。

宣統三年舊曆四月初十，傅蘭君生下了一個男孩。

她的口氣有些幸災樂禍的：「要我說，都是當爹的傷天害理的事做多了才害得兒子遭劫。」

白鹿庵距離別院只有一小段路，傅蘭君慢慢地走到隔壁庵里去，黃葉枯枝在腳下發出痛楚的碎響，這庵還是過去的樣子，這路她不過是第二次走，卻像是走過了千百次那樣熟悉。上一次走過這條路還是在六年前，她和顧靈毓新婚那年的冬天，奶奶生了病，顧靈毓來山上祈福消業障，他獨個兒跪在佛堂里，她悄悄上山來陪他，那一夜月圓花好，別院里的梅花正開得俏。

而如今，彎月如鉤，無人識得回頭路。

顧靈毓會愛這個孩子的，程璧君，她這樣深愛顧靈毓，她也會愛這個孩子的。

天還沒亮傅蘭君就醒了，腦海里亂紛紛的全hetubook.com.com是今天顧靈毓要另娶他人的事情。

傅蘭君也沒有說什麼，孩子出生后她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那幼小脆弱的生命，她的骨肉精血所化的小東西就睡在她的身側，嘹亮地啼哭著，她聽著，心裏只覺得茫然。

這個時候，程璧君應該已經梳妝打扮好了，安靜地坐在閨房裡等人來接親。就像她當年那樣，天還沒亮就被叫醒，滿心不情願地梳妝開臉……但程璧君應該是迫不及待的吧。

張氏的出現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怎麼會允許自己的孫子在自己不喜歡的兒媳手裡長大，尤其這兒媳還已是「瘋子」？她巴不得他沒有這個娘親。

今年寧安的秋天來得早，離中秋還有一個月就颳起了秋風。一場秋風過，滿地落葉黃。桃枝帶她走出別院在山上到處走走，回來的時候就看到白鹿庵前停了一輛馬車，那輛馬車好熟悉，傅蘭君望著它愣怔了很久。

顧靈毓迎娶程璧君是宣統二年舊曆六月的事情。

傅蘭君心裏一塊大石沉沉落地，砸在心尖上，針刺一般的疼，她不自覺地揪住了心口的衣襟。

晃動的世界，眼前一片帳子的曖昧粉色，時間好像倒回了多年前那個雪夜，與她唇齒相依的這個人，閉起的眉眼英俊如昨。傅蘭君出神地望著他，伸出手指撫摸著他濕漉漉的眉毛，她的耳邊迴響起管家的話。

孩子出生的第四天就被張氏帶下了山，所用的理由是一個瘋子無法照看好孩子。這理由無可反駁，因此誰都沒有對此提出異議，包括一心向著傅蘭君的桃枝。

傅蘭君依舊木愣愣的沒有搭hetubook.com.com話。

只聽見定儀繼續說：「因為顧家小少爺病了，聽說燒了兩天了，大夫們都沒轍，這才上山來求神拜佛。」

她又安慰傅蘭君：「你放心，我不是取代你，你仍舊是顧夫人。我和你，是平妻。」

她無法抑制地去想這件事情，無法抑制地去推算現在婚禮進行到了哪一步，她這一生只經歷過一次嫁娶，那就是五年前她和顧靈毓的婚禮，她所有的推測都是基於此……

在她說話的整個過程里，傅蘭君只是木然地望著窗子上的窗花，這是那年顧靈毓親自剪的，那天的他孟浪輕浮得讓她回憶起來都覺得面紅耳赤，他非說這才是新婚之喜，於是剪了雙喜字的紅窗花貼上。真奇怪，他一個世家子弟小丘八，竟然這樣手巧……

傅蘭君是被滴在眼瞼上的熱淚喚醒的。

也很少再見到顧靈毓。

所有人漸漸都會忘記，她是這孩子的娘。

傅蘭君再次見到顧靈毓，是秋天裡。

吃過晚飯，白鹿庵的小尼姑定儀來別院找桃枝，她年前剛剛落髮入庵，六根不凈玩心重，經常跑來找桃枝聊天。桃枝坐在床上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向她打探消息：「我看到庵前面停著顧家的馬車，怎麼，有人來？」

她抬起頭看著傅蘭君，語氣堅定：「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名分，我只在乎那個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麼都不在乎。你知道嗎，我現在是葉夫人的乾女兒。我為什麼要去給一個八大胡同出來的妓|女做乾女兒？因為我知道她能幫到顧靈毓。什麼是非善惡，什麼進步落後，我統統不管，對我來說，只分對他有利和圖書和對他有害。」

傅蘭君面上仍然是木然的。

想得頭痛欲裂，傅蘭君翻箱倒櫃地找出一段綢布，她把綢布纏在頭上，狠狠地勒住，想要藉此以痛攻痛，過長的綢布迤邐著垂到手上，傅蘭君獃獃地望著那段綢布，像是著了魔似的，她慢慢解下了纏在頭上的綢布……

但他到底還是出生了。

他都是為了你，他都是為了你，他都是為了你……

好在心驚膽戰的九個月終於過去，孩子到底是平安出生了。雖然覺得令母子分離的行為著實殘忍，但桃枝一顆懸著的心就此悠悠落地，她內心裡很害怕，若孩子留在傅蘭君身邊，有一天傅蘭君會帶著孩子一起去死。

顧靈毓兀自在低聲喃喃，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他是從婚禮上跑出來的，此刻他的新娘子還坐在新房裡等著他，他心知愧對他的新娘，卻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腿，聽到她自殺消息的那一刻他就全蒙了，他方寸大亂，等到回過神來，人已經在來山上的路上。

她輕輕地，像是炫耀似的對傅蘭君說：「我能做到這一點，所以我贏了。」

張氏帶孩子走的時候，傅蘭君就那樣平靜地躺在床上，奶娘伸出一雙手越過她把孩子抱在懷裡，她視若無睹，像是已經被攝去魂靈。

定儀一五一十和盤托出：「是顧家老爺，來拜菩薩祈福的。」

來的路上他的心裏竟然生出一點僥倖的竊喜，他想，她在他另娶他人這天自殺，或許，是因為她的心裏還多少有他吧，他為這一點子可能歡欣鼓舞，像一個得到糖塊的乞兒。

傅蘭君閉上眼睛，輕而清晰地喊了一句：「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