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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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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五十四章 晚照

上卷

第五十四章 晚照

他見了二夫人拱手作揖:「給二姨母請安。四妹妹也在?我到了府里就沒見著攸寧,才剛正要打發人過去問呢,可巧二姨母在這兒。他人上哪兒去了?」
「娘子要往哪裡去?」香儂道,「奴婢這就拿帷帽來,你且等一等。」
布暖捧了滿手葡萄乾,也不知怎麼料理才好,躬身道了是,就隨容與退出廳堂。一頭走,一頭覺得好笑,她這樣大的人還要往荷包里揣小食,又不是三歲孩子。
兩個人頗有些相對無言的意思,並肩而行,各懷心事。
容與回禮道:「喝喜酒是一宗,最要緊的是來瞧瞧我的琴。這大半年的,聽音先生可替容與鑄成了?若這回再推搪,可別怪我不顧君子做派,這滿牆寶貝要緊著我挑了。」
她跟隨容與進店堂里,環顧四圍,牆上密密掛了十幾架琴瑟。有的似乎年代久遠逾百年,琴身木料呈現出斷紋,有種洗靜鉛華,遺世獨立的味道。
聽音和容與欣然相就,打發小廝燃上一爐香,一個捧塤一個執蕭,團團圍坐下來。這首曲子起音便是塤的單奏,布暖一直知道舅舅通音律,但真正見他奏樂是頭一回。加之他吹的是塤,那古樸滄桑的音色從他修長的指端流淌出來,便愈發覺得奇異非常。
好像要變天了,又因著時候不算早,已經到了申時二刻,太陽沒有先前那麼烈。眯眼看看,隱在大片的雲後面,影影綽綽只露出一點炯然的微亮。
「你們留在府里。」容與突然開口道,「她同我一道出去。」
她說:「舅舅,你帶我去哪裡?」
漸至琴樓前,布暖仰m.hetubook.com.com頭看,檐眉下掛了個巨大的招牌,晚風吹起樓上高懸的綃紗,那漫漫的白色即將一飛衝天的架勢,但到最後還是被簾櫳上一環一環的鐵絲扣住,由不得讓人空虛悵惘。
盛情難卻,布暖想了想道:「《春秋望斷》可好?」
她的話里有淡淡的悵然,他蹙起了眉道:「那也沒必要嘔心瀝血!四個月趕一副那樣大的雙面綉,就是在屋裡擺著了,我瞧著還是不能踏實。」
他的心緊緊攥起來,突然意識到和知閑成親竟是那樣嚴重的問題。他們不是盲婚,還曾兩小無猜,原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怎麼一乎兒辰光可以讓人絕望到無以復加?她喪氣,也許是因為孩子式的佔有慾。那自己呢?自己的心境又作何解釋?
容與暖暖望她,溫聲道:「聽音先生是我至交,你只管放開了彈奏。挑首曲子,咱們來個和鳴。」
「我聽說你在綉孔雀圖,花的功夫太大。按時候算,你一日要在綳架前坐多久?」他拿腳尖一挫鞋前的石子,那石子咕嚕嚕向前滾去,「別綉了,要怕外祖母跟前交代不過去,我另派人找綉娘替你。總之別再綉了,沒的弄壞了眼睛。」
她忙著賞琴時,容與已經同店主寒暄上了。那店主四十上下,穿身鴉青襕袍,鬚眉堂堂,生得這店中琴一樣超脫樣兒,不卑不亢地拱手笑道:「上將軍是稀客,這趟想必是衝著喝喜酒來的。」
兩個人沒有乘車,高陵城池實在小,容與怕用了車,不消半時就能把高陵走遍了。眼角掃得見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依舊是優雅從容的姿態。他記得是有話要和她說的,可這刻卻又想不起來了。
這時司禮的婢女端了乾果進來請示下,葉夫人起身過了目,順手從食盒裡抓了把葡萄乾塞給布暖,笑吟吟道:「去吧,跟舅舅出去轉轉,入夜前回來就成。」
他嗯了聲,背著手踱步,臉上是種閑暇愜意的神情:「高陵有個有名的琴師,做琴精雕細琢,九個月出一把,千金難求。我上年去瞧過,他那時還在做雁柱,如今不知怎麼樣了。倘或做好了,便給你買回家去,閑時好打發時光。」
容與輕淺一笑,對葉夫人道:「那邊府里送氈褥來,蔚兮和知閑帶人鋪房去了。我這兒閑著,要過『聽自在』瞧瞧去,來和姨母、母親告個假。暖兒是頭趟來高陵,順帶問她願不願意一道去。」
「就是走走。」他嘬了下唇,「你會彈琴嗎?」
她覺得奇怪:「給我買?為什麼?」
布暖慢慢站起來,分明極願意,偏又做出不情願的樣子來:「暖兒要在外祖母跟前侍候。」
去哪裡……可以去天涯海角嗎?他不由泄氣,不能夠的呀!
她低聲道:「我閑著也是閑著,再說你和知閑姐姐成親,我沒有什麼可表心意的。」
這話更有禪機,布暖也不應,見個總角琴奴抱著一人高的琴盒下樓來,立時站起身去迎。小心翼翼將琴請出來,金絲楠木的琴身,浪形岳山,是把二十一弦的箏。
按著規矩,尚未出閣的姑娘要出門該有婢女跟著。不過有家裡父兄同行,倒也不必那樣刻意。兩人見舅爺https://www.hetubook•com•com發話不敢怠慢,橫豎也在情理中的,便諾諾應著送到府門上。伺候布暖戴上幕籬,放下長長的黑紗仔細別上金絲扣,諸樣都準備妥當了,目送他們拐過坊牆方退回府里。
他大約是感覺到她在看他,調過目光來與她對視。她的臉隱匿在皂紗後面,模糊的一團。他驀然生出種衝動來,想去掀她的遮面。他差點就那麼做了,可她一出聲,倒把他驚醒了。
生意人應當是世故油滑的,滿肚子奉承阿諛的伎倆。可眼前的店主似厭倦了塵世,話不多,和容與交流也不外乎是談琴理。
她笑了笑,布家的女兒,別的可以不會,琴棋書畫是缺一不可的。她說:「會一些,彈箏還算拿手。」
塤的部分奏罷由洞蕭銜接,布暖活動一下手指,玳瑁的義甲在香煙裊裊里揉上琴弦。她是憋了一口氣的,自己是名門之後,雖然布家到如今已經沒落了,好歹招牌要顧全,不能砸在她手裡。還有舅舅,她要在他面前好好表現,要掙面子,甚至有意要和知閑較個高低。
出了坊院,再往前一點就是街市。高陵地方雖小,卻五臟俱全。街邊酒肆商鋪林立,換做在長安,已然到了收市的時候。這裏不一樣,這個時辰,行人車馬依然熱鬧往來。
攸寧就是葉家五郎,葉夫人嘴裏那個最不成器的敗家子。容與同他其實處得很淡,平時沒有什麼交集。眼下問他去向,不過是打個岔解救布暖罷了。
聽音忙擺手:「指點不敢當,不過切磋罷了。娘子獨奏無趣,倒不如共奏一曲,助個性兒也好。」
還好有玉爐,和圖書她和香儂原在檻外候著。見她出來了忙迎上來,也不用吩咐,把葡萄乾一股腦兒裝進了自己的布口袋裡。
「是去琴行?」布暖覺得自己有點沒話找話,「你要買琴嗎?」
他一向是圓融練達的,和這位聽音先生說得如此不拘,十成是熟稔透了的。
她抬手撩起遮幕,烏黑的罩紗對比出她如雪的臉龐。她咬了咬嘴唇,那唇色瞬間飽滿瑩潤,容與慌忙轉開視線,才聽她不無憂傷地喃喃:「你要娶知閑姐姐了……」
布暖謙道:「我學藝不精,在二位面前獻醜,怪不好意思的。」
容與道:「聽音先生是箇中高手,你奏一曲,叫先生給你指點指點。」
聽音只是笑,回身囑咐琴奴道:「上我卧房案頭把琴取來。」一面引了二位客人落座獻茶。
布暖不愛參与,懨懨坐在一旁等待。落日的紅光從西窗里射進來,照在一架古琴上,她突然道:「聽音先生,為什麼不給那架琴挪個地方?太陽落山的時候雖短,它在光裡頭待著,也要經受炮烙一樣的酷刑。」
容與駐足,拿扇骨點點前方:「到了,就是這家。」
布暖蹲身道是,回身看容與一眼,又別過臉去。
他頷首,眼睛微微的彎起來,那眼珠子像池底黑色的曜,上面汪著水,通透得令人不安。
藺氏點頭道:「暖兒高興就去吧!跟舅舅外頭逛逛,喜歡什麼,帶些回長安去。」
自打他從睦州回來就沒和布暖好好說過話,她一時好一時壞,弄得他惶惶不安。今早上又夾槍帶棍地拌了嘴,他的心從長安懸到高陵,總要尋時候和她細論一論。雖然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和_圖_書只要能獨處會兒,解釋上幾句哄一哄,大概她熨帖了,自己也就舒心了。
她聽說過「觀自在」,這裡有個「聽自在」,開門做買賣的鋪子取了這樣雅緻的名字,想來老闆不是尋常人吧!
沒有為什麼,想買就買。就像有了顆最名貴的珠子,要拿匹配的盒子來襯托。名劍配英雄,名琴自然要配美人。他就是想把最好的東西給她,這種渴望強烈到讓他神魂震蕩,卻又不知所起。
她下指一勾,弦柱錚然嗡鳴,餘波久久不散。她直起身沖容與嫣然地笑:「真是把好箏!」
聽音和容與俱一怔,這話拋出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聽音忙起身去放西窗上的竹簾,隔斷了日光,只有淡淡疏疏的影投在牆上。他笑了笑:「娘子真是愛琴之人。我今兒疏忽,說話忘了撒帘子,是我的不是。至於不挪地方,說得通俗點,就如同一個蘿蔔一個坑。定下來的棋局,誰動了分毫都不成,要給它換地方,還真是為難得很。」
葉夫人和藺氏對視著笑:「知道你的孝心便足夠了,年輕輕的愛玩就去吧。趁著今兒有空,明兒賓客多了亂,要出去就沒機會了。」
布暖並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裡,她心裏裝著事,腳下虛浮,每一步都像是踩空的。她轉過臉打量他,胸口有什麼涌動著。他有些漫無目的的樣子,垂眼看地上,睫毛溫馴的半覆蓋住深邃的目光。他有完美的側臉,高高的鼻樑,稜角分明的唇峰。她不自覺的痴迷,私下感慨,男人的五官長成這樣,算是造化了吧!
二夫人臉上掛不太住:「我一早就沒見著他,他上哪兒去從不知會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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