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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得近了，鼓樂之聲越加喧囂。她嘆了口氣，硬著頭皮上了台階。門上的婢女打起竹簾，斜照的日光透過雨搭，在青磚地上投下一方朦朧的影。她踏進去看，花廳布置得唱堂會似的。窗檯都灑了帘子，屋子正中間鋪了厚厚一層腥腥氈，戴著儺面的伶人在上面載歌載舞，皮鼓咚咚敲出一種晦暗而輕飄的旋律。

這花廳大約早前就是備著聽戲請優人用的，屋頂正中間裝了活動的瓦當，底下用紙一樣薄的牛皮矇著。平素時候瓦楞閉合，有了戲場子就揭開，讓光線透過水牛皮照進來。周圍帷幕低垂時，屋裡唯一能見的就是那鮮亮的氈子和盛裝的歌舞姬，整個世界彷彿只有一方舞台那麼大。

藺氏關切地摸摸她的額，「這會子怎麼樣？可好些了么？」

布暖一味地搖頭，「舅舅知道了勢必不會罷休，回頭惹得賀蘭搓火，不管不顧地抖出來。我是不打緊的，舅舅怎麼辦？他好不容易坐上了這個位置，別為了我功虧一簣。還有我阿耶阿娘，我辜負了生養之恩已是大不孝，再給他們帶去災禍，我豈不惟其該死？」

她含了一口酒，酒勁並不足，甜絲絲的，但舌根充斥著辣。她擱下杯盞，斂起襕裙起身往門前去，倚著朱紅的欞窗眺望，天上一片雲彩也沒有，太陽愈發的毒。流動的風裡鬱塞著滾燙的土腥氣，一顆心在熱浪里跳動，一聲接著一聲，震耳欲聾。

是啊，如今容與佔據她全部的視聽，她無法自拔，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要崩潰。離開，保持距離，也許這樣能讓她清醒些。戀著自己的舅舅，這聽上去簡直是小孩子放肆的任性。

那僕婦道：「是，女眷這頭已經撤了宴，點了戲名在花廳瞧heｔuｂook•ｃoｍ•ｃｏｍ戲呢！這會子演《蘇幕遮》，娘子也去湊個趣兒罷！」見裡頭婢女拿傘出來，忙殷勤地接過來，撐開傘骨高擎著給布暖遮陰，邊道，「郎君們那頭有幾桌也散了，眼下就剩新郎官的席面收不了。賓客們都上去敬酒，我們三郎君叫他們灌到了嗓子眼兒，這會子推脫不了，入了夜親迎還要挨打，可憐見兒的！」

玉爐看著她只顧嘆氣，「這個賀蘭敏之大約是你命里的煞星，瞧他生得停勻，偏花大力氣來折騰人，什麼趣兒呢！」

前面園子里花鼓敲得嗵嗵響，伶人咿咿呀呀吊著嗓子唱變文，想來這頓飯不吃兩個時辰散不了。她坐起來抿抿頭，指著食盒道：「布菜吧，做不做女官，氣還是要喘的。被他攪和了半天餓得頭昏眼花，才剛想罵他，提不起來力氣來。」

如今只有拿這話來安慰自己了，一入宮門不知是怎樣的光景，舅舅娶妻生子，她半數的未來斷送了，還談什麼嫁人！

布暖應了一聲，問：「宴罷了么？」

是有這說頭，酒壯慫人膽！布暖拉過茶盞滿上一杯，邊悶邊道：「我這裏不知道是個什麼收梢，等我走了你們就回洛陽去吧！香儂找你的賬房先生去，玉爐……」她想了想，「你願意就跟著她們一道回去，不願意可以留下。我和舅舅說一聲，把你配給汀州，好不好？」

布暖回頭囑咐香儂和玉爐吃罷了飯再過花廳去，自己跟著僕婦入了園子，邊走邊道：「舅舅沒給三舅舅擋酒？」

玉爐忙提過篾藤籃子打開蓋兒，大魚大肉上了滿幾，還很令人意外地掏出瓶桂花釀，往布暖面前砰地一擺，豪邁道：「喝兩口壯壯膽兒，要是醉了就ｈetｕbｏｏｋ.ｃｏm.cｏm睡覺。回頭老夫人問，我就說娘子中暑頭疼歇下了。人說一醉解千愁，醉了就能豁出去，就不用想那些倒霉事了。」

布暖把手覆在眼睛上，睏乏道：「別把不相干的人扯進來，舅舅也好，藍將軍也好，他們跟前別露口風。倘或去蘭台供職能換來日後太平，倒也頗值得。」

她笑了笑，「外祖母費心了，都好了。」

遠遠看見園子那頭過來一個僕婦，走到台階的蔭頭裡欠著身納了個福，滿臉堆笑道：「親家夫人打發奴婢來瞧瞧娘子，娘子身上可爽利些？若是沒什麼妨礙，請娘子往花廳里去呢！郡主千歲那裡問了好幾趟了，要找娘子說說話兒。親家夫人也惦記著娘子沒用膳，給娘子留了八寶飯叫人煨在蒸籠里。娘子這就隨奴婢過去吧！」

玉爐耙耙頭皮，「這不行那不行，看來只有按賀蘭指的那條道走了……或者咱們去找藍將軍，看他有沒有辦法可想？」

陽城郡主搖著團扇和煦道：「別拘著，寬鬆些個，這麼坐下去沒的又發痧。」

「說來這人怪得很，不吃席，連晚上新婦進門也等不得，隨了禮就走了。」那僕婦眯著眼，一手撐傘一手拿帕子搖著扇風。未見得涼快，但有這動作，彷彿就有了安慰。

面南的正座上有人直起身招招手，「暖兒過來，到我這兒來。」

玉爐騰地紅了臉，扭捏著還要強作正色，「快別拿我打趣，什麼關口你還有閑心操心我們！你又不是進宮做宮官，了不起兩年就回來了。把我們指派完了，回了將軍府怎麼料理？還有秀，她能放心撂下你在長安，自己回洛陽去？先頭你說蘭台女官行動不像內官那樣受牽制，府里你也可以常回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還在煙波樓等著你，你回來了，好有人伺候。」

布暖咬了咬牙，這個可恨的小人，他所謂的來葉府要辦的正經事，果然就是想盡辦法威嚇她謀害她。事情辦完了，心安理得地走了。只恨自己有了短處叫他拿捏，否則何至於落到這副田地！

布暖仍舊搖頭，「快別說宮婢，做了這個一輩子就交待了。蘭台雖不及鳳閣機要，到底能供職的女官少之又少，何況又是兩年短役，多少人擠破了頭進不去……」她勉強地笑，「也好，兩年時間掙個七品芝麻官做做，將來役滿了嫁個好人家。」

「那就叫舅爺差人把他滅口！」玉爐咬牙切齒，「橫豎戰場上出生入死的慣了，殺個人沒什麼了不起的。」

那僕婦笑道：「萬萬擋不得，越擋灌得越厲害。郎主自己也忌諱著，轉頭喜事就在眼巴前，現在給別人擋了，回頭輪著自己可怎麼好……娘子仔細腳下！」引布暖過了門檻，又道，「藍將軍是個頂識乖的，散了席早早就到郡主身邊去了，也不和那些爺們兒混在一起。才剛和周國公寒暄了幾句要過園子里來，親家夫人說不便，就打發我來請娘子出去。」

布暖不耐煩聽她絮叨這些，腳下加緊了穿過一個三進院子，便到了正院旁邊綠樹掩映的花廳前。

香儂嚇了一跳，「你這丫頭腦子裡想些什麼？也虧你敢說出來！你當殺人和殺雞一樣么？死個國公多大的事，不把長安掀個底朝天才怪！你去同舅爺說，讓他派人暗裡誅殺賀蘭敏之，看他不先把你宰了！」

一旁的葉夫人忙命人送憑几來，又叫端扣糕茶湯，調侃道：「這怎麼話說的！來吃三舅舅的喜酒，末了餓著肚子熬可，那怎hetubook.com.com麼成！我才剛囑咐人下白玉糰子去了，撒了紅綠絲兒。來吃喜酒，席可以不上，沒有不吃喜團的道理。」

布暖冷笑道：「周國公神通廣大，這麼點子事辦不成，就不是賀蘭敏之了。」

布暖隱約覺得奇怪，受到這麼熱情周到的禮遇，別座上的女客又交頭接耳地議論，叫她寒慄栗地渾身發毛。正猶豫著看藺氏，那陽城郡主探過身來看她胸前，奇道：「絡子呢？怎麼不戴了？」

那僕婦不知其中緣故，自顧自地誇完這個誇那個。一頭說藍將軍如何穩重直爽，一頭說周國公如何尊貴非凡。大約是因著來者是客，不方便數落人吧！因此個個都好，個個都得人意兒。唯獨不說容與，在她看來上將軍是七姑爺，自己家裡的人。誇外人顯得大度客氣，誇自己人就是驕矜，要惹出笑話來的。

依著身段打扮估猜，應該是陽城郡主。布暖努力讓面孔爬上笑意，斂衽蹲個福，由僕婦引過去。挨到藺氏邊上的席墊上跽坐下來。

香儂背靠著五斗櫃寸寸蔫下去，臨走時夫人千叮萬囑叫護娘子周全，如今鬧得這樣，回了東都也沒臉見家主。便道：「既這麼，我明兒回了長安去國公府求見，求他讓我跟著娘子隨身侍候。」她邊抹眼淚邊道，「你自小身邊沒離過人，隻身到那裡怎麼料理？我哪怕是拜個宮婢，在蘭台打雜干粗活也使得。好歹日日能看見，我心也安了。」

香儂團團轉，「這麼的不成，啞巴虧吃了會撐破肚子的！憑我們急死也沒有用，還不及爺們兒一個小指頭。依著我，同舅爺交個底的妥帖，反正早晚要叫他知道的。」

她這會兒只是不舍，這不是禍從天降么？她原是滿足於做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卑微地愛著，想他和*圖*書的時候見一面，即便他毫不知情，對她只有長者的關愛……能和他說得上話，聽他叫她一聲暖，她也足意兒了。

香儂遲疑道：「女官甄選只怕嚴苛得很，查起身家來……」

香儂和玉爐面面相覷，「你犯不著過問那麼多，弄得怪瘮人的。不就是做兩年女官么，蘭台畢竟不是賀蘭敏之的府第，他敢混來，也要掂掂分量不是？不作興弄得交代後事似的。咱們常在閨閣里，眼皮子淺，只盯著腳下一畝三分地。往好了想想，你有機會跨出去，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川流入海，將軍府外是更廣闊的天地。」

布暖緘默下來，許久方道：「周國公還在府里么？」

她不再說什麼，仔細思量下也是，從洛陽出來就同流放一樣，哪裡還容得走回頭路！也罷，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將軍府里收留幾個下人還是可以的。

其實生存狀態應該是用不著擔憂的，賀蘭再壞，總還怵著舅舅，否則臨走不會關照她隱瞞此事。舅舅若咽不下這口氣，最後弄個魚死網破，他也討不著便宜。

布暖在檻內駐足，抬頭望過去，光柱里有斷斷續續的灰塵吊子，在驅儺人的頭頂漫天飛旋。屋裡黝暗看不清觀眾的臉，只聽見各式嘈雜的噪音——伶人手足上的鈴聲、女眷們的笑談聲、盅蓋刮動茶盞的摩擦，還有嗑瓜子的人未及合上嘴唇，瓜子在口腔里驟然擴大的炸裂聲。

可是這種感情太邊緣，所以老天爺看不過眼，連這麼點點的寄託都不肯留給她了！她仰在隱囊上一陣心酸，所有的委屈不安全融化在淚里，從眼角滾滾落下來。

她後仰著，拿胳膊支著身子，半晌道：「布穀不是家生子，得閑去問問他的意思。他家裡還有老娘，索性給他些錢，讓他回鄉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