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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路走過緊閉大門的民居，忽然眼角掠過一絲光亮。

女媧卻不放過她：「沒有心又是如何？」

玄襄看了她一眼，知不是容玉，卻也是曾經相識之人，便在桌邊坐下，慢條斯理地倒了一杯茶：「皇后何必驚慌，我不過是個故人。」

玄襄依舊站在那裡，許久沒有動一下，任寒露落在肩頭，打濕了外袍。

容玉看著她。

馬蹄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玄襄出了宮，又出了內城，夜色深重，便是外城的勾欄酒樓都閉了門。縱然他想大醉一場，都找不到地方。

她回到九重天庭，尋到師父女媧，跪倒在她面前：「恕徒弟駑鈍，師父所言的處世一課，徒弟無法修成，請師父責罰。」

她笑：「冥宮，你能進入冥宮。你是我選出來的最好的冥宮守衛。」

夢境里，是不會出現陌生人。

玄襄站起身，沿著長長的台階走下兩步，正和他面對而立。他們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此刻相對，便如對鏡面，玄襄猶豫片刻：「我當年封印了楮墨城，讓時光停留在一日，我後悔了。」

他摸了摸她的側臉，雖然還沒長開，卻已經看得出將來的容貌，必定是容顏如玉：「容玉，你便叫容玉。」他在她的手心寫下容玉兩字，忽然又想到：「你會不會寫字？」

能從側妃爬到皇后的高位，不僅需要美貌，也需要很深的心計。若是容玉，倒也不是難事。

他看著那人緩步向自己走來，便和很久很久以前那一回一樣。他似笑非笑地開口：「離樞君。」

牡丹收起臉上的媚氣，站起身道：「既然公子無需陪伴，那我們姐妹就不來打擾了。」

容玉閉上眼，任自己的軀體慢慢在碧藍色的湖中緩緩下沉。那碧藍的湖水卻在一瞬間化為濃烈的翠綠。

玄襄不禁搖頭，偌大的幽冥地府竟然就這樣由他自如進出。他卻不知道，那日他獨闖黃泉道，殺戮無數，將忘川水染得一片血紅，自古以來，這是頭一回。鬼差自然不敢造次。

玄襄笑了笑：「你這自稱倒是風情得很。」

那男子瞧見小女兒撒嬌的樣子，心便和-圖-書軟了，解下身上的狐裘將她包裹起來：「你娘呢？」

玄襄坐在岸邊，遙望遠處青山逶迤，煙波無限。這樣的美景，在上古時期卻是生死場。他想了很久，最後還是站起身，準備闖出幽冥界。

他覺得有趣，紫虛帝君幾時會變得如此：「沒想到許久不見，你倒成了這般中看不中用的模樣。」

牡丹拿起一個空酒杯，斟上酒，媚眼瞟著他：「那就讓奴家陪公子先干一杯。要麼，先來一個交杯酒？」

她再次睜開眼，又站在那煙波浩渺的忘川之上。

邪神一族早已覆滅，這世上便只剩下他一個人。

還是身邊的宮女將她叫醒：「皇后，皇后，天涼了，玉體易染寒氣，可是奴婢們當不起的罪過……」

她似乎有所知覺，緩緩轉頭望過來。玄襄忙閃身到門邊，靠著牆，閉上眼克制著氣息。曾經的相逢總是不夠好，這一回，他想選擇一個最好的相見的時機。寂靜的街道似乎有馬車急急奔過，卻蓋不住他耳邊的心如擂鼓。

玄襄看著她，他的瞳孔漆黑，猶如深井，似乎頃刻會將她捲入。她愣愣地看著，確有似曾相似之意，只是她想不起來。

她仰起頭，看著他。

玄襄舉杯一飲而盡，側過臉朝她微微一笑：「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父親忽然笑了一笑：「這是為什麼？」

牡丹愣了一下，復又笑道：「公子是為了什麼而喝酒？」她頓了頓，猜測道：「是喜事？晉陞，還是娶妻？不過娶妻也麻煩，以後便是想來這裏小坐一會兒，都不得消停……」

少女趴在窗邊看著外面，那街道兩旁漸漸變得陌生，想來是到了內城。她年紀尚幼，又是女子，離了她的生父根本活不下去。可是一腳踏入容府，便要步步小心。她顧自發著呆，忽聽父親開口問道：「你娘給你取了什麼名？」

他等夜深了便入宮牆，鳳儀所在的宮殿必和帝宮相對，他沒費多少工夫便找到。他略施術法，宮中服侍的宮女便陷入昏睡，只剩下俏立在屏風前的皇后。她抬手抓著裡衣的領口，柳眉倒豎，怒ｈttps://m.ｈｅｔｕｂｏok•ｃｏｍ•cｏｍ道：「你是何人？竟敢闖我禁宮？」

柳維揚坦然道：「我忘記了很多事。在見到你之前，我甚至不記得你是誰。」

那男子頓時僵住：「你娘她……」

只是今日才知，他同玄襄竟是一樣自負。

玄襄靜立不動，看著那白霜上凝結著淡白色月華，疏疏朗朗，像是恆久。

她沿著幽冥之花的指引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向重生屆。

玄襄站起身，撣了撣衣袖：「璉鈺，看你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他正待轉身，忽聽皇后在他身後叫道：「你——站住！」

真是自負如當年，柳維揚輕揚嘴角：「我不需要你的修為。我已經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他心心念念著的一直都是冥宮，即使進入冥宮后再無法離開也沒有關係，他本來也不打算再出去。

她接過忘川水，一飲而盡，忘川過心，蕩滌了前塵記憶。整個過程，她並未覺得痛苦，只是說不出的空茫。

除去這些，他是生是死，是笑是苦，竟無人會知。

那男子將她抱起，一直抱上了馬車，簾幕落下，只聽帘子後面傳來一聲嘆息：「回府。還有……明日一早，便來這裏處置下後事，死者為大。」那車夫低聲應了一句：「是，容大人。」馬車便晃晃悠悠地往內城駛去。

她整了整髮髻上的朱釵，碎步傾身而入，輕聲道：「公子。」

皇后睜開眼，想追思起些什麼，卻只剩下一絲思緒，一閃而過，根本抓不住手。

她停步不前，舉目四顧，總覺得似乎要在這裏等一個人，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來。她側著頭，苦思冥想，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可是沒過多久，她便釋懷了，想得起來又如何，想不起來又如何？她不過是人世間一縷遊魂。

玄襄側過身，看著院中。少女的眼珠往下望去，似乎在思索，又抬起眼，看著自己的父親：「娘說，她一直在等你。我也一直在等爹爹。」

容玉笑了笑：「謝謝爹。」

玄襄放下空酒罈，又揭開另一壇的封泥，吞咽著酒漿。凡間美酒如何比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碧落。他將空酒罈排得整整齊齊，末了，躺在地板上鋪就的錦墊之上。

他想到這裏，眼底的溫度立刻冷卻下來，側頭看著她。

他又回到黃泉道。

「不會也罷，我回頭教你，以後還讓先生來教你念書，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全部都教會你。你想學什麼，就跟爹爹說，一定會讓你學會。」他自知虧欠了她，想一次補全，其實朝堂之上繁雜的事務如此之多，哪有功夫每天教她認字？

而這個男子偶爾會來看她們，娘親總是閉門不見，等著他低頭服軟，等著等著，一輩子都沒有等到。

柳維揚便問：「你希望我如何做？」

他不禁輕笑出聲，似在嘲笑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走到這一步。

男子頓時如遭重擊，半晌說不出話來。待卿妝成時，吾將歸，這不過是一句當初新婚燕爾、情意正濃之刻的閨閣情話。斯人已逝，驟然聽見這句久違的玩笑話，他心中頓時五味俱全。他無言片刻，疑竇頓生，眼前的小女兒不過十四歲，卻句句直刺進他心中，每一句都是一語雙關，這實在太過巧合。可若不是巧合，那必定是心計太重。

玄襄側過臉，凝視著她：「皇后，夜深露重，不必遠送。」他的眼底泛起一絲漣漪，皇后頓時僵立不動，茫茫然失去了知覺。

容玉本是無心之身，心無旁騖，魂魄必然精純，轉世之後能保留下來的特質便會越多。他在凡間待了幾日，便聽聞說當政的景帝駕崩，新帝即位，立側妃為後，這大逆不道的舉動引得百官紛紛上書諫言。

玄襄睜開眼，這一次，他又回到那個華美的大典，坐于高位，俯視著此刻闖入的不速之客。進來的人太多，他只認得其中一人，他立刻便知，這不是夢境。

「我已將我的魂魄修補完整，可以轉世為人，你如將我的魂魄帶出，我定以所有的修為交換。自此，天上地下，再無人是你的對手。」

她的娘親在她剛出世不久便被趕出容府，成了下堂婦，悲了一輩子，也怨恨了一輩子。聽街坊領居說，她也曾美貌如花過，可她看不出和*圖*書來。她沒有為她取名，生氣的時候就會叫她狗雜種，自然是越過她在罵眼前的男人。

他支起身，按了按太陽穴，慢慢站起身，有些步履不穩地走出花樓。他站在人群熙攘的主街上，有些無所適從，其實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必是一身傾頹。只是還要繼續活下去，沒有理由一蹶不振。

玄襄看著她窩在父親懷中，眼珠微動，不知在想什麼。果然是容玉，也便只有她，示弱起來也如一根針，一直扎進最柔軟之處。她是他見過的最複雜卻也最簡單的女子，他根本無法將她忘記。

她輕聲道：「待卿妝成時，吾將歸。」

玄襄微微一笑，那笑意不深不淺，恰到好處：「那麼，我送諸位出去。」

柳維揚看著他，瞳孔微一收縮，自然而然地答道：「那也好過有人連投胎的本事都沒有，只能把自己封在楮墨城裡。」

他多年未曾摸過劍，虛無早已渴望廝殺飲血，露出了完整的形體。虛無原是容玉的劍，她那日逃脫楮墨城，棄劍而去，便成了他的佩劍。

「奴家花名牡丹。」一雙玉手執起酒壺，為他將杯中酒斟滿，「不知公子貴姓？」

可是這一切還是要結束了。

「什麼怪人，這麼早就來喝花酒……」牡丹抬手掩唇，打了個呵欠，卻又忽然僵立不動。珠簾晃動，碰撞出陣陣輕響，露出簾后那個人影。

他沒有理睬，又聽她在身後急道：「本宮讓你站住！」

容玉一震，喃喃道：「因為我同別人不一樣，我沒有心。」

少女牽著他的手，踏進門檻，目之所及，只有滿地的冥紙，以及屋中停著的棺木，因為主屋太小，放下了棺木便無立足之地，只得把火盆放在屋外。

那男子走過來，輕輕摟了一下她的肩，皺眉道：「這麼冰，穿得又這樣單薄，你娘就沒有為你準備厚重的衣物？」

他來到凡間，便開始思索：他在封印沉睡的時光里，容玉早不知輪迴多少次，天地之大，他該去何處去尋找？

女媧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臉：「為何如此說？」

容玉搖搖頭。

邪神天性好戰，他曾征戰無數，鮮少有敗績。可是迎面https://m.hetubook.com.com而來的鬼差看到他，紛紛避開，便似沒有看到一般。他一路而來，竟沒有遇到半分抵擋。

那少女聽見馬蹄聲，站起身疾步出門，朝著從馬車上下來的男子叫了聲：「爹爹。」

她想了想，便道：「我叫妝成。」

她渡過忘川，踏上那一片火紅的幽冥之花。她停下來，似乎要想起些什麼，卻還是空茫茫的。她每踏出一步，鮮紅的汁水便會濺上她的衣擺，好像鮮血，觸目驚心。

周圍有太多魂魄，渾渾噩噩，面目模糊。

「什麼都要憑藉資格。容玉，你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仙者，可是，你卻能做到大多仙者無法做到的事。」

她還在發愣，裹著狐裘，毛茸茸的只露出一張秀美的臉蛋。他看著看著，心不由地又軟了下來，嘆了口氣，伸手摟住她：「妝成這個名字不好，小家子氣得很，爹爹給你再取一個。」

而他，也只剩下一個人可以牽挂。

玄襄看著他，似乎微有驚訝：「你的氣息倒是變了。」變得不仙不魔，已不在六界之中。

玄襄攔了一下：「我只是自己想喝。」酒樓又未開，他只有到這花樓來。

至此走下去，便是夜忘川，就可以轉世為人。

「沒有心，便不會有七情六慾，只是無知無覺。」

柳維揚神情淡然，可是手中的玉笛卻被捏得幾欲碎裂。

驚怒之氣過去，皇后也平靜下來，揚起下巴道：「故人？我可不記得有你這個故人。」

只見一個少女，跪在一個火盆前，慢慢往裡放紙錢。寒霜露重，地面上已經開始結出點點白霜，而她只穿得一身單薄的素衣，凍得發抖，披了一身結了霜的月光。

少女抬起頭，眉目如畫，即使尚且年幼，卻也可以看得出今後必將出落成美人：「娘親前幾日就病了，做不動針線活，爹爹你不要生她的氣。她最怕你生氣了。」

那男子動容，低下身，將她嬌小的身體抱在懷中，似有哽咽：「是我苦了你。」

他不由慢下腳步，尋找著這個光亮的來源。

玄襄放下杯子，伸手抓起旁邊的一小壇酒，直接灌入口中，酒意上臉，眼中也似蒙上一層灰：「我在尋一個人。幸好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