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他是她永遠不能再抵達的岸
第二節
「無福消受！」
兩個人面對面望著，空間一時沉寂。
她的語言與大腦把他當成陌路，可她的記憶，對他，卻是那樣熟悉。
人這一輩子，有很多很多的第一次，也許不會每個第一次都令你銘記於心，但對於女人來說，初潮跟初夜一樣，刻骨銘心，會記得一輩子。而周揚這個名字，在謝飛飛的生命中，伴隨著她的初潮而來，令她記住后，再也忘不掉。
「可是……」她頓了頓。
可記憶多強悍，它是最奇特的東西，它從不以你自身的思維與自制力行事，它只要一嗅到丁點熟悉的氣味，那些與之相關的影像便自動地喧囂塵上，令你避無可避。
抬眸的那一刻，她真的以為是喝高了產生的幻覺，怎麼會是他？
「哎喲，真生氣了呀！別這樣啦，我下午陪周揚去攀岩了，完了在俱樂部吃晚飯打保齡球，手機一直擱在車裡忘記拿了。」謝飛飛湊過去，捏了捏南風的臉頰，又問：「對了，先前是不是有什麼急事找我呀？」她了解南風，如果不是有急事，也不會連撥那麼多通電話。
回家的一路上，謝飛飛抽泣著不停問他，不是受傷為什麼我在流血啊……為什麼啊……我是不是快死了啊……
南風默默嘆氣，周揚之於謝飛飛，註定就是場逃不開的劫難。
「沒事，就身體不太舒服，想休息下。」
過了會，她抱著一個枕頭出來，去敲謝飛飛的門，敲三下，停了停，再敲三下，停下，再敲三下。而後停下，不再敲。
「證書不是最重要的，」謝飛飛側了側身，「你還記得嗎，我們剛進蓮大建築系時，教授曾公開說過，你是他帶過的近幾屆學生里，最有天賦的！你後來休學，他特別特別惋惜，一直問你的消息呢。」她嘆口氣，「你不從事這一行，我也覺得很可惜。」
「南風，真的和_圖_書，你考慮下換份工作吧，我們公司有個設計師剛辭職，正需要招人，我可以介紹你過去的。」謝飛飛在NY設計做建築設計師。
「急性胃炎，打過針了，現在好多了。」她沒敢說胃出血，怕謝飛飛又要提換工作的事兒。
那天她穿了條白色七分褲，慢慢浸開的血跡尤為明顯。被這麼一驚叫，她嚇得差點兒就摔下來，這時有個特別鎮定的聲音響起來，別慌，抱著樹榦，慢慢下來。這個聲音很溫柔，像是盛夏田野里吹拂來的一陣清風，將一群嘈雜紛亂的驚呼聲隔開，謝飛飛的心被那溫柔鎮定的聲音安撫下來，她跟著那聲音的指示，慢慢地、慢慢地，安全著陸。
謝飛飛說：「我以前說過，我可以幫你一起照顧你媽媽，這話現在依舊算數……」
「我今天跟他重逢了。」南風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暗夜裡很輕很輕，那輕盈中帶著一點點的微顫。
這些年來，她從未想過有一天，還會與他再次相逢，在這有生之年。
南風偏頭，望著謝飛飛沉沉的睡顏，搖了搖頭。
「我裝作不認識他……」
南風猛地站起來：「問我怎麼了，你怎麼不問問你自己怎麼了啊，謝飛飛，你他媽默默愛一個男人愛了十四年，他是獃子還是弱智？戀愛談了一場又一場，都快成情聖了！他未必會不知道你的心意？他那是假裝不知道！他享受你的崇拜、關懷、愛慕、隨傳隨到外加不用負責！你把他當唯一，他呢，他不過是把你當失意時的備胎！備胎你懂嗎……」
南風用毛巾把頭髮包起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飛飛，不是我半仙，你自己好好回憶下，你哪一次翹班或請假不是為了周揚，你再好好回憶下，哪一次他約你出去不是因為失戀需要人陪？」
「我明天打算htｔps://m•ｈeｔｕｂｏoｋ.cｏm.cｏｍ請假。」
「飛飛……」
他臉微微紅了，低聲說，回家問你媽媽吧。可是她媽媽上班去了不在家，她蹲在門口不肯進去，又嗚嗚哭起來。他無奈，轉身進屋，過了片刻，拿了包東西出來，塞進她手裡，別哭了，你沒有受傷，也不會死，你是來……初潮了……這是我姐姐的……給你用……他飛快地轉身，進屋，迅速關門。
南風說：「再有天賦又怎樣，勤能補拙，同理，再厲害的兵刃，擱置久了，也會生鏽、廢棄掉。」她咬了咬嘴唇，「而且我的情況你最清楚，我媽每個月需要大筆的醫藥費，做個普通的小設計師，壓根不夠的。」
就算相逢，又能怎樣？
沉寂。
夜，在兩人的偶偶私語中，越來越深。
那種熟悉感潮湧而來，差一點就令她克制不住自己，他不知道她忍得多艱辛。因為除了忍，沒有別的辦法。她與他之間，早在相遇的那一刻，就被命運分崩離析。
謝飛飛低了低頭，說：「有什麼關係，至少在他難過失意需要人陪的時候想到的人是我，不是別人。」
南風微微闔眼，深呼吸一口氣，也回了房間。
「好，我們好久沒有頭挨著頭一起睡了呢，我明天也請假，今晚陪你好好聊天噢。」謝飛飛眨眨眼。
自五年前的那晚之後，她用絕望的眼淚，封存了所有與他有關的記憶，她以為自己埋藏得夠深，遺忘得夠徹底。
當年，她帶著媽媽來到海城，媽媽是獨女，外婆去世后，一些旁系親戚自然也就疏於聯絡，曾那麼熟悉的城市，瞬間變得如此陌生而冷漠，她身上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醫院里，甚至連房子都租不起，走投無路之下，她撥通了謝飛飛的電話，那時，她在念大三，她們已經一年沒有聯繫，可謝飛飛掛掉電話后立即趕回了海ｈttｐs://ｍ.hｅｔubｏok•ｃom.com城，將家裡這套閑置的兩居室老房子的鑰匙拿給了她。關於她休學后失去聯絡的一年間，她什麼都沒有問。
「唔……」聲音漸低，迷迷糊糊的。
南風打斷她：「飛飛，這些年，你把我當親妹妹一樣照顧，好，我承你的情，但是，我媽媽不是你的責任。你還嫌我欠你太少么？」她笑了笑，「我欠你的啊，這輩子都還不了了，難道你還要把我下輩子也預約掉？」
謝飛飛盤腿坐起，歪著頭看她：「怎麼啦？今晚的合同沒拿下嗎，瞧你不開心的樣子，好啦好啦，我也不是故意不接你電話的，為了賠罪，明兒請你海鮮自助！」
她聲音很大，是真的生氣了，太陽穴旁的青筋在皮膚下隱隱跳動，嘴角微抖，牙齒緊咬在下嘴唇上，手指微微捲曲著。
她微微闔眼，這一晚發生的事如浮光掠影般，一幀一幀在她腦海里回放。直到這一刻，全世界萬籟俱寂，也許是避無可避，她才終於敢正面自己心中因與那個人重逢，而挑動的與他有關的所有記憶。
果然，她說：「喝酒喝的吧！所以我早就勸你換份工作，雖然做業務有提成拿，可是南風，你再喝下去，真的會把自己喝死的！」她摸摸南風的臉，自責地說：「我真不是個好姐姐，你打電話給我時一定很難受吧，我卻……」
窗外的天空，快要亮了，她卻怎麼也無法入眠。
剛站穩，她迫不及待伸手去摸屁股，一看，手指上紅紅的，她「哇」一聲哭起來，那個聲音忽然又出現在耳邊，別哭了，不是受傷……他站在她面前，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牽過她的手，撥開圍在她面前的幾個男孩子，快步離開。
南風不答反問：「你下午不用上班？」
當初她們決定一起住的時候就約定過，如果一方惹了另一方生氣，又不好意思開口道https://m•ｈｅtｕｂooｋ.ｃｏｍ•coｍ歉，就以這種方式來替代。
南風停下擦頭髮，問：「周揚又失戀了？」
謝飛飛偏了偏頭，手指慢慢鬆開，摸了把臉，疲倦地說：「我先去睡覺了，晚安。」她快步走進卧室，她怕自己再呆下去，會控制不住情緒。
謝飛飛跳起來，厲聲打斷她：「南風！」
謝飛飛推了推她：「肉麻！」
「怎麼了，有事？」謝飛飛驚訝，要知道拚命三郎南風同學除非有不可逆轉因素，從來都不會輕易請假的，因為請假可是要扣錢的！
謝飛飛抬頭望著她，蹙眉：「南風，你今天這是怎麼了？跟吃了火藥似的！」
「好啦，不說了，很晚了，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謝飛飛起身，將南風拉起，打開燈。
南風笑著換了個話題。
「請假的。」
「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看醫生了沒？」謝飛飛急道。
他比她大兩歲，在她十二歲那年搬到她家對面，做了鄰居。十二歲的謝飛飛還是個假小子，成天與鄰裡間的一幫男孩子玩一塊，小區里有一棵百年老槐樹，又粗又大，枝繁葉茂，夏天的傍晚，知了躲在上面歡快地叫囂，擾得在樹下石桌上玩紙牌遊戲的一群孩子心煩不已，就以剪刀石頭布的方式來猜拳，誰輸了就爬到樹上去趕知了。謝飛飛運氣不太好，輸了，跑回家拿來晾衣桿做工具，這樹她小時候沒少爬，輕車熟路很快爬上去，在樹杈上用晾衣桿亂捅了半天，知了沒趕走，忽然引得下面有人一聲驚叫，指著她的屁股大聲說，謝飛飛，不得了啦，你屁股流血啦！
依舊沉寂。
屋子裡沒開燈，謝飛飛靜靜坐地板上，南風在她身邊坐下，深秋了，木地板上涼涼的，令她忍不住瑟縮了下，她輕聲說：「飛飛，對不起。我今天心情有點亂。」
分明近在咫尺，卻如隔天涯，他身邊，是她永遠不能再抵達的岸。
裏面毫無動靜，她嘆口氣，正打算轉身時，謝飛飛的聲音從裏面傳來：「進來。」
「所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是南風，我沒辦法呀，真沒辦法啊，我喜歡了他那麼多年，從我知道男女有別開始我就喜歡他了，十多年了，我也試過讓自己放手，可是我放不了啊。大概我上輩子欠他的吧。」謝飛飛苦笑著，她聲音低低的，在寂靜的夜色中，令南風的心像是被露水打濕了一般，又濕又潮。
南風撥高聲音：「是啊，失意的時候就想起你了，謝飛飛，需不需要我幫你祈禱，祈禱他每天都失意，每一次戀愛都不得善終啊！」
黑暗裡，南風沉默了片刻，才輕輕說：「你知道的，大學我才念了一年多，學的都是些皮毛，也沒有畢業證書，怎麼去做設計？」
後知後覺的謝飛飛一呆，頭上飛過一朵黑色的蘑菇雲，臉瞬間紅了。
謝飛飛搖頭：「南風，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氣的是，你句句都是大實話，句句敲到我心坎，我找不到有力的話來反駁。」她自嘲地牽牽嘴角：「呵呵，你說的很對，在周揚眼裡，我就是個備胎，不，連備胎都算不上呢，人家備胎也總有扶正的一天，而我，頂多是自己犯賤，傻傻地貼上去。」
南風笑著打斷她：「我這不是沒事嘛。哎你快去洗澡，我今晚跟你睡好不好，打針的時候睡過了，現在失眠，你陪我說會話。」
也許是不敢去想。
謝飛飛愣了愣，撇嘴：「你怎麼跟個半仙似的。」
在蓮城念大學的時候，南風跟謝飛飛一個宿舍，床挨著床，很多個夜晚，兩個人頭挨著頭說悄悄話。宿舍里四個女孩子，她們兩個關係最好，除了性格相投，還有一個原因，謝飛飛是海城人，南風的媽媽也是海城人，外婆還在世時，每年暑假她都在海城度過，算是另一個故鄉，因此感覺特別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