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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越轉轉眼珠：「千手教銀子例不外借，但老夫看你投緣，便破例一次也無妨。」

她喜歡他的才華，喜歡與他和詩，喜歡看他作畫，喜歡聽他撫琴，然而一夜之間，他除了這些東西，什麼都不剩了，她便要退親。

寧瑜喃喃道：「受氣算什麼。」是的，受氣算什麼，只要能救她出來，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只要她還喜歡他……

心性高傲的寧瑜終於低頭，決定上文家求情。

青年男女相戀，免不了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兩兩纏綿，自親事議定之後，二人也漸漸拋卻初時的羞澀，成雙入對公然出現，一時滿城盡知，郎才女貌，神仙眷侶，致使無數少女夢破心碎。

金越道：「我千手教雖多是偷竊之輩，卻也有不動老弱婦孺的教規，偷的也多是那些為富不仁之輩，他們那麼多錢還不是放庫里爛掉，取世上多餘之財為己用，哪點不好？」

一夜大風，一夜大火。

寧瑜全身一僵。

但錢總是要還的，眼見大勢已去，實在拿不出許多銀子來還這些債務，在出事後的第三天夜裡，寧老爺在祖宗靈位前拜了幾拜，趁人不備竟上弔自盡了，待發現已斷了氣，合家舉喪痛哭，寧瑜自是披麻帶孝，忍悲理事。

寧瑜獃獃地跪著，搖頭：「我不能玷污了門風。」

這時，有人說話了。

「明月為證，君心我心，永生不負。」指著半牆明月，他笑著喝一口酒，將當初的誓言一字字念出來。

寧瑜道：「不勞而獲，以卑鄙手段獲利，便是不義之財。」

金越自顧自在他身邊坐下：「在文家受了氣？」

醒來時，他看到一雙陰陰冷笑的眼睛。

寧瑜沉默半日，淡然應下：「好。」

金越道：「千手教徒並非普通偷竊之輩，除了偷，還多的是手段，使毒，易容，暗器，輕功，無一件不是我們的真本事，憑真本事得來的錢，怎能叫不勞而獲？又有哪裡卑鄙？」

寧瑜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老人頭疼：「老夫聽不得這些酸溜溜的話。」

老人揚眉：「若有錢娶那個文小姐，你也不要？」

寧家有子，人如其名，溫潤如玉，十五歲便才氣遠播，是城裡有名的才子，品性純良，談吐大方和_圖_書，長相更是無可挑剔，不知是多少姑娘們心儀的對象，走到哪裡，都一般的引人注目，至十八歲，說親的媒人都踏破了門檻。

老人果然停住。

金越怪笑：「那時我就在你們頭上。」

寧瑜大驚：「莫非你就是千手教教主？」

所有人從睡夢中驚醒，火光映紅了半面城，人人驚慌不已，一時間驚叫哭號聲交錯響起，風不止，火勢熊熊順風蔓延，牽連了周圍好幾戶人家，而規模最大的寧家銀號正在隔壁。

寧瑜還要說什麼，面前卻已不見了人影，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抬腳要走，卻不慎被一件東西拌住，零零散散的物事被他踢了一地。

金越起身，斷然道：「老夫只能借這麼多，至於另外那一百兩，你堂堂讀書人，比不得我們這些竊賊，莫非就不會想法子？」

涵養再好，未免也有些惱怒，寧瑜冷冷道：「你又來做什麼？」

瞧這雙手，嘖嘖，不進千手教太可惜了！見他下逐客令，金越倒也不生氣：「為了文小姐，你也不願？」

「你若一直像往常那般有錢，她就可以過得好，」見他要說話，老人擺手，「放心，老夫不會施捨你什麼，只是想教你掙錢。」

老人笑：「你喜歡文小姐？」

是夜，寧瑜大醉。

一千兩銀子！

「傻小子，喝酒有什麼用。」

老人道：「傻小子，文家這麼急著要你退親，自然有緣故，那于公子三日後便要登門行聘了。」

一個富家公子是絕不會去從事某一行的，不過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就難說了。而他，正好需要一個徒弟，一個繼承人。

白衣翩翩的寧瑜雜在人群中，從未遇上過這樣大的變故，既想去救火盤點損失，又擔心父母年老體衰，受不了打擊，一時無暇分身，急得團團轉。

於家銀號很快開業了，就在原寧家銀號的舊址上，櫃檯里的帳房先生赫然是寧瑜，一時間有人惋惜有人同情，惟獨寧瑜本人對這些置若罔聞，眼見昔日的同好一個個都被于公子拉攏結交，他依舊泰然處之，唯一令他有點不安的是，文琴小姐已經許久沒有音信了。

老人道：「我叫金越，你或許聽說過這個名字。」

這位於公子倒也小有才氣，素日與寧和-圖-書瑜不合，提出這條件無非是羞辱他而已，堂堂寧家公子淪落到帳房先生，這口氣誰能受得了。

你若真做了牛馬，我要來還有屁用！金越不耐煩地擺手：「你且休拜，聽老夫把話說完。」

老人道：「老夫可以讓你有錢。」

寧瑜笑笑，再次抱起酒罈：「如今娶了，將來又怎樣，跟了我，她始終是吃苦。」

一錠錠的銀子，整整九百兩。

他笑搖摺扇：「兄弟倒有個主意，家父早想著開一間銀號，如今人齊了，正巧缺個管帳，素聞寧兄才名，若有心屈就五年，兄弟便替你保下這祖屋，如何？」

所有帳簿付之一炬，寧老爺幾度昏死過去。

寧瑜點頭：「晚輩洗耳恭聽。」

寧瑜放下酒罈，低聲道：「不必，倘若你老人家肯借五百銀子給我，一年之後，我必定連本帶利奉還。」

寧瑜起身行禮：「敢問你老人家尊姓大名，但有指教，寧瑜必定洗耳恭聽……」

我不負你，卻是你負了我。

半個月後，文老爺將他請了去，卻是以女兒年歲已到，不能多等，催他早日迎娶。

燈火闌珊處，兩道人影脈脈相擁。

三日後，於家便要上門去求親，她叫丫鬟偷偷出來求救，她寧死不要嫁與別人。

金越笑：「只要你肯拜老夫為師，天下財寶盡你取用，何愁沒錢？」

寧瑜震驚：「你怎麼知道？」

瑜，美玉也。

老人笑：「老夫倒有個法子，可以讓你在三日之內得千金，你要不要？」

寧瑜打斷他：「不必。」

寧瑜失色：「但……」

寧瑜搖頭：「晚輩雖窮，卻也知道無功不受祿，貧者不取嗟來之食的道理。」

寧瑜傲然：「見錢眼開的女子，不值得我這般相待。」

她沒有背棄他，卻是他先負了她。

不知何時，一個面容清瘦的黑衣老頭坐在了旁邊，眼睛閃亮，目光銳利無比，帶著陰陰的笑意。

這邊寧老爺還未落葬，債主們又紛紛找上門來，寧瑜顧不得悲痛，放下身分陪盡好話，拿出些現銀才了事，誰知禍不單行，寧老夫人受了這一場打擊，竟生起重病，夥計管家紛紛散去，債主日日上門催討，寧瑜只得拿出家裡僅存的一些銀子，打發走了些，那些沒和-圖-書拿到的，便搬東西抵債，把個寧家弄得家徒四壁，好在文琴小姐知書達理，並不是那起薄情之人，時常偷偷出來看他，還拿些私房錢替老夫人請醫問葯，然而寧老夫人終究上了年紀，如何受得了這些，不到兩個月也一命歸西，連棺材錢都難湊齊，甚是凄涼。

「小子，你想不想要錢？」

寧瑜毫不掩飾：「是。」

寧瑜揚手坐下：「多謝你老人家好意，寧瑜絕不做這種辱沒祖宗敗壞門風的事，不敢聆聽教誨，請吧！」

寧瑜默然半日，道：「晚輩願退親。」

眼見他要走出院門，寧瑜終於忍不住叫住他：「老人家請留步！」

老人道：「恐怕文小姐等不了那麼久了。」

當時那恥辱的場景他都看見了？寧瑜努力咬著牙，突然跪下：「求求前輩，借我一千銀子，將來我寧瑜必定加倍奉還。」

於家前日請人來說媒問名，文老爺倒是極滿意的，於家財雄勢大，如今寧家已經敗落，寧瑜哪有錢迎娶，怎好再把女兒嫁與他？見他肯退親又不要財物，文老爺也不再勉強，暗笑他清高，隨意安慰了幾句，便立下了退婚文約。

在身後管家嘲弄的目光里，寧瑜走出文家大門，心中是無盡的絕望。

他抱著酒罈猛灌，頭腦竟始終清醒得要命。

短短兩個月，寧家竟辦了兩場喪事，只剩得寧瑜一個人，該當的都當了，終於，債主開口索要房契，正在無計可施，平日的對頭于公子竟找上門來。

望著遠處那片血紅的火光，老人大笑：「天意！天意！」

金越看他一眼，悠然道：「我千手教人人都是自食其力，例不外借，何況寧公子不是看不起我等竊賊么，怎能借這些不義之財？」

文老爺大喜：「賢侄天人之姿，將來必定發達，天下女子應有盡有，小女相貌粗陋，實在是有些配不上你，老夫願退回彩禮另加二百兩，助你……」

寧瑜愣。

寧瑜立即閉嘴，恭敬地站著。

守孝期未滿不說，寧瑜如今哪有財力迎娶，只得婉言回絕。

寧瑜愣了愣：「想。」

金越道：「只要你入我千手教，區區一千兩又算什麼？」

他又喝了口酒。

終於有好事者暗中窺探，發現寧瑜心儀的姑娘，竟和-圖-書是文琴小姐。

金越道：「他要一千兩銀子？」

天明，城裡最大的銀號已然不見，入目是斷石殘桓，還有一些被水衝散的黑色灰土，以及幾根烏黑冒煙的焦木，廢墟旁圍著一大群人，都是寧家銀號的客戶，銀號出事，恐慌的人們紛紛登門，要兌現銀，一片混亂。

寧瑜作色：「老人家此言差矣，我寧瑜家世清白，也讀過書明過理，怎能做那起梁上君子，干偷竊的勾當！」

惟獨一個老人站在街角，發出一聲誰也聽不到的嘆息：「一副習武的好筋骨，卻偏偏去弄什麼墨水，可惜！」

只可惜這位寧瑜公子雖外表溫和，內心卻也有著普通才子的清高，不肯輕易應允婚事，寧家香火向來不盛，至寧老爺這代，膝下更只剩了這一個兒子，因此著急得不得了。

「明月為證，君心我心，永生不負。」看著手帕上的字，寧瑜顫抖了，知道她只是被文老爺關起來之後，他有種想哭又想笑的感覺。

金越饒有興味地看著他：「老夫願借你銀子，但老夫身邊只有九百兩，何況你並非我千手教的人，也只能借你九百兩，你若要就拿去。」

寧家不是武林世家，然而「金越」這個名字已不僅僅局限於武林，很簡單，三年前千手教教主金越潛入皇宮，從皇帝的龍袍上取走了一粒金紐扣，並留下字條自稱與人打賭，暫借三個月，果然三個月後皇帝老兒上朝時，那粒紐扣已躺在了金鑾殿的龍椅上，對於這種事，皇帝也無可奈何，千手教歷代教主都有光臨皇宮的輝煌記錄，連大內高手都難以察覺，而且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來，防不勝防，不過好在這群賊人雖厲害，卻並無惡意，多數時候進出皇宮只是因為和別人打賭，頂多偷點寶貝走罷了，因此皇帝也就睜隻眼閉隻眼，抓得到朕就抓，抓不到就懶得理你，於是多數時候都不了了之，千手教與朝廷也漸漸有了種和平共處的默契。

親者嘆息，仇者快意，幸虧寧家銀號平日信譽還好，拉下臉面說了不少好話，終於將眾人打發走了。

明知是故意刁難，但他又能如何？她還惦記著他，願意陪著他吃苦，他卻這般沒用，連將她救出來的能力都沒有，琴棋書畫，帳目，這些再好又有什麼用！和-圖-書

再次踏入那道門檻時，他從未覺得有這般尷尬和羞恥，但為了她，這點臉面又算什麼？

「既不聽，那就算了。」老人起身就走。

也罷，一個錢字，自古引得多少人反目，何況是嬌生慣養的她？那般溫柔的女孩子，那美麗柔軟的青絲，含羞的臉，跟著如今的他，她能吃得了苦么？

寧瑜大喜，拜下去：「多謝前輩，寧瑜必定永生不忘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就算來世做牛做馬……」

文老爺大為不樂：「賢侄，凡事還有個例外，如今小女年過十六，再等你守孝三年，豈不是誤了她的青春？」

寧瑜愕然半晌，緩緩垂首。

天意弄人，銀號離火源太近，待發現為時已晚，樓板很快倒塌，整座銀號沒入火海，寧老爺幾度要親自進去，卻被妻兒死命攔下，頓時也顧不得老臉，哭著跪求眾人，無奈周圍鄰居皆顧著自家，哪裡還管得上別人的銀號，雖然有十幾個夥計往來奔走救火，卻終究只是杯水車薪，無力回天。

夜，兩壇酒，空空落落的寧家大院。

「聞琴解佩神仙侶」，文家三小姐，閨名文琴，年方二八，模樣秀麗，性格溫柔，且二人生情之始，當真是因為寧瑜撫的一手好琴，踏青佳人聞聲而至，自此一見鍾情。

文老爺的態度已經冷淡許多，聽到他的請求之後，只是一笑：「老夫只有這麼一個女兒，自是望她將來能過得好些，於家聘禮千金，若賢侄能於三日之內得一千銀子，老夫便再將她許配與你也無妨。」

對於昔日的寧家公子來說，一千兩銀子也不至太多，而如今的寧瑜，身邊已連十兩銀子都不剩。

切，多少人想拜我老人家為師，若非你小子資質奇佳，我會在這跟你耗？金越吹吹鬍子，忿忿掠走，自古只有徒弟求師父，如今找個徒弟居然還要說好話！

與城裡那些普通大戶人家一樣，寧家家境富裕，開了家銀號，在當地也極有名氣，打聽到兒子的心事，寧老爺大喜，想想與文家還算門當戶對，好事趁早，於是忙忙的挑了好日子，叫人上門求親，納采問名，寧瑜美名在外，且又是寧家家業唯一的繼承人，文家當然滿意，很快這門親事就算是定下來了。

一片黑雲無聲飛來，停在高高的城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