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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一步，就要停下歇上片刻。

這是標準的糖尿病末期，生理已經衰竭的跡象。

「陸公，吳節走了。」吳節忙拱手：「陸公……」

陸炳慢慢直起身來，卻道：「陛下慎言。」

「啊！」吳節驚得目瞪口呆。

「多謝萬歲。」陸炳聲音清朗起來：「今年過年，陸暢身為陸家嫡孫，竟無故不來京城給長輩請安，甚至連一封信也沒有帶回。如此頑劣荒唐，不忠不孝的孽障，枉自批了一張人皮。我陸家族中長者公議，決定開除陸暢的族籍。陸爽，為逃婚，離家出走，致使我陸家家聲大損，人人蒙羞。上報順天府衙門，一併開革出籍，從此陸家與這二人再無關係。」

「哈哈，哈哈！」嘉靖放聲大笑：「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座土饅頭，這話是吳士貞《石頭記》里寫的，今日送給你。剛才你不是說怕死嗎，朕卻不怕。你是朕最看重的臣子，也不許怕。人生百年，總有撒手而去那天。你我君臣威風了一世，怎麼臨到走了，卻讓人看不起？」

嘉靖「哈！」一聲：「明白了，這封信被風吹動的聲音同其他書不一樣，很容易就能找出來。吳節，不錯啊，夠細心的，細心也是一種才能。」

陸炳也微笑起來：「正是如此，陛下，臣現在只覺得神清氣爽，前所未有的受用，只怕是已經快支撐不下去了。」

他身體已是極度虛弱，這短短的十來步對他來說，竟如天塹一般漫長。

嘉靖突然一聲厲喝：「讓他自己站起來，虎死留皮，堂堂錦衣衛指揮使，朕的親軍頭領，需要人扶，需要人可ｈｅｔｕｂｏｏｋ•ｃom•com憐嗎？」

「哦，你說。」

嘉靖卻沒先去問這封信中究竟寫了什麼，反吃驚地說道：「陸炳，你不是眼睛瞎了嗎，怎麼能從這麼多書稿中將這封信挑出來，不會是假裝的吧？」

在現代社會有臨終關懷一說，服務人員在病人死去前的那段時間都會給他調劑心理，務必讓死者走得從容安詳走得體面。

「是，既然萬歲爺讓臣站起來說話，臣就站起來。」陸炳慢慢地伸出手去，用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往前挪。

這大給是陸炳唯一的目的吧，先前之所以在皇帝面前擺出一副商販模樣，就是在為這最後一句做鋪墊。

最可怕的是，他手腳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顯然已經壞死。

「呔！」他猛地朝前一躥，就如同把自己扔出去那樣。

「不能。」又是「當」一聲，如意敲在几上：「錦衣親軍指揮使朕另有人選，官員任免乃是國家重器，可不是你所能插嘴的。還有，你死之後，你的兒子和孫子們可都是要服喪三年的，須辭去所有職務。」

也不知道是星光，還是淚光。

吳節也留意了。

「當！」頭卻撞在牆角，撞出了一條不大不小的傷口，裏面卻沒有血。

人卻不動了。

「那就沒辦法了。」陸炳擺頭嘆息一聲：「君心如鐵啊！臣只能出下策了？」

「不，臣不敢！」陸炳的臉上突然出現兩團潮|紅，額頭和鼻尖也有晶瑩的汗珠滲將出來。

「看來你最終的目的是想保住你的嫡孫啊！不準！」嘉靖冷冷地應了一聲，又是一如意敲在几上和_圖_書。

或如佛家所言：萬物皆苦。

「萬歲！」陸炳抬起頭，眼淚依舊如泉水一般從那已經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里流出來：「臣腿壞了，站不起來了。」

「是，我就知道萬歲爺不會答應的，陸阿大做錦衣衛南衙千戶也好。臣接著說。」陸炳無聲地笑了笑：「臣死後，子孫們肯會服喪三年。不過，陛下可以下一道恩旨奪情。」

但拐杖卻已經捏到手中，然後穩穩地站了起來：「臣陸炳，不辱君命！」

吳節心中難過的同時，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笑。

一走進去，明顯地感覺到一股熱氣撲面而來，牆角的香爐里燒著沉香，幽幽暖暖地讓人很是放鬆。

世界就是個大爐子，命運是燒火的工人，陰陽是燃料，世上的一切都象在爐子中被冶鍊一樣。

這兩人君不君臣不臣，眼見著陸炳就要死了，卻像商賈一樣在這裏討價還價。

嘉靖哼了一聲：「你急什麼，朕還沒離開，你還不到死的時候。接著說，這是最後一個請求，如果沒問題，朕就准了。」

陸炳突然吃力地俯下身去，奇迹般地從那堆書稿中找出一封信來，用手撫摩了半天，才道：「這封信正要發去揚州，臣已經招集陸家中的長輩們商議過了，已簽字畫押，只需送出，就即刻生效。臣想請聖上垂憐，准了臣這最後一個請求。」

「不怕了就好，看穿了……卻不對吧。」嘉靖淡然一笑，手中的如意又在几上狠狠一敲，發出清脆的聲響：「陸文孚，看你現在的情形最多還有一壺茶的時間好活，有話抓緊說。我知道你肯ｍ.hｅｔｕbｏｏk•com•ｃoｍ定要在朕面前漫天要價，你這一套，朕年幼時見識過，不希奇。」

「好，既然萬歲這麼說，臣就斗膽說一句。臣死後，能不能讓陸繹繼錦衣衛指揮使一職？」

人死之時，總歸對這塵世頗多留念，特別是王公貴胄，富貴了一世，更是對未知的將來充滿了恐怖。

吳節記得當時的陸炳雖然瘦，可人還精神。他被兩個下人扶著，滿目都是光彩，很有氣勢。但現在的他已經瘦得再看不一點肉，一張臉已經變成了骷髏。皮膚也枯槁乾澀。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如兩顆冰冷的石頭一般毫無靈氣。

滿屋都是他粗重的呼吸聲，就如一隻正在大口喘息的受傷的猛獸。

吳節眼睛一熱，將頭扭到旁邊。

同鄉試放榜那天比起來，陸炳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

吳節知道這是陸炳的最後時刻，心中難過的同時，卻對嘉靖大為佩服。

「阿大不行，老二總可以吧……要不，陛下你就奪我孫兒陸暢的情好不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萬歲爺啊，我的萬歲爺！」

可見他如此痛苦，吳節心中卻是難過，正要伸手去扶。

卻見陸炳柱著拐杖站在門口，眺望著嘉靖遠去的方向。

外面是星斗滿天，那雙已經瞎了眼睛里竟有亮光閃動。

陸炳側過頭去，尋覓著皇帝的方向，面上卻露出了恬淡笑容。再不復先前的凄楚惶恐：「多謝萬歲爺，臣現在不害怕了！」

這一聲更響，嘉靖那張清水臉開始扭曲了。

糖尿病到後期時，病人會目盲、手腳癱瘓，吳節在現代社會就見到過一個病人因為這種病而截和圖書肢的。在沒有胰島素的古代，陸炳變成現在這樣，吳節並不意外。

一陣沉鬱的歌聲響起：「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小知自私兮，賤彼貴；通人大觀兮，物無不可。」

當然，這種手段實在是太激烈，也太另類了。

大約是生命力正在不斷流失，陸炳身上的汗水更多，額頭上已有白氣騰起。

隨即起身，大步走出房去。

「你果然是想保住陸家的一條根苗啊！」嘉靖提起如意，定在半空，良久，卻順手扔給了吳節：「朕心如鐵，朕心如鐵，卻再下不去手，罷罷罷，准了！」

陸炳氣色灰敗到不能再灰敗，整個人身上都籠罩著一股死氣。

吳節忍不住想喊一聲：要死人了，嚴肅點！

「是的，臣不害怕了，也看穿了。」陸炳也大笑起來，腮幫子上的潮|紅更加鮮艷，紅得彷彿要滴出水來。

屋中有一股濃重的中藥味道，點了十來只粗如兒臂的蠟燭。

「嘩啦！」一聲，滿地都是紙片，冷風入屋，滿耳都是書頁翻動的聲音。

「好！」嘉靖一屁股坐到胡床上，從枕頭處提起那柄烏木如意，在几上一敲：「陸炳你現在還害怕嗎？」

他倒催起來。

「好，對的，就這樣，這才是朕所知道的那個陸炳。」嘉靖大聲道：「在別人看來，你陸炳乃是濁世佳公子，對人總是謙虛謹慎彬彬有禮。但朕卻知道，你心胸之中裝著一頭老虎，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低聲咆哮。當年殺夏言ｈｅｔubooｋ•com•ｃom的時候，就偶露崢嶸。當年在火場中救駕的時候，朕就親耳聽到你的呼嘯，端的是一條漢子。陸炳，站起來，朕命令你，你敢抗旨嗎？」

「哈哈，你還是想保住你兒子們的職位啊，不準！」如意繼續敲在几上。

這一點從他面上恐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生死大限面前，即便是風光顯赫一世的陸公，也變得軟弱了。

聽到陸炳提起遠在揚州的陸暢，吳節留了神。

他插嘴道：「陛下，陸公是真的瞎了。目盲之人，耳朵卻最精靈。此刻外面風大，清風入室，翻動書頁，每本書的分量不同，材質不同，聲音也不盡相同。普通人是聽不出來的，但陸公卻能分辨無誤。」

不得不說，嘉靖在調劑陸炳心理上是一個高手，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激起陸炳心底的那一顆雄心和倔強。

「腿壞了有拐杖，在你右手邊十步，過去拿著，然後站起來給朕說話。」嘉靖神情冷厲：「朕知道你要死了，在死之前肯定有話要說，肯定會提起你在朕這裏的情分。好，如今朕來了，就在你面前。小時候，你從來都不肯跪朕，還說什麼朋友之間沒有高低之分。只論交情，不談尊卑。朕當年也是同意了的，一輩子都過去了，最後這一面，朕不許你趴著說話。站起來！」

就看到陸炳掙扎著從一張胡床上想要爬起來，只可惜他雙目已盲，手在空中划拉了幾下。身體失去了平衡，猛地從胡床上翻落在地，連帶著他一道落到地上的還有一大疊書。

陸炳將頭轉向吳節，微微點頭。

這樣的情形充滿了喜劇效果，完全不像是在與彌留之人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