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獨孤伽羅

作者:陳峻菁
獨孤伽羅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二章 奪位極輝殿

第十二章 奪位極輝殿

獨孤家的七個女兒中,除了早亡的獨孤麗華,個個都嫁了總管、刺史,猶以獨孤菩提的夫君李昞,名位最高,不像楊堅是後來之秀。
她和高熲之間,早已不再有當年的情意,但在伽羅內心深處,她還是欣賞他腹書萬卷的才華和洞鑒古今的明睿,然而,隨著高熲官越做越大,他卻變得越來越拘謹,舊日的洒脫,不知道去了哪裡。
此刻想來,高熲不禁為自己昨天的沉默而後悔,如果自己接著在李德林之後當廷力爭,楊堅或許不會這麼快下手罷?
是的,他是當朝宰相,也自信有忠直的氣節、過人的才幹,但正因為身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他才有不勝寒的感覺。
獨孤伽羅眼神一亮,坐直身體,深感興趣地道:「達頭可汗從未與我朝來往,長孫將軍何以如此有把握?」
對於這個任命,高熲內心深處有些不以為然,但他不敢說出來: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怎能當得起外任一方的大員?
高熲今年剛剛四十歲,以文武全才名聞天下,可是,為了保全名位,這位曾平定過北朝境內各處叛亂的大臣,卻活得如此沉重。
面對著楊府親兵們面無表情的冷厲模樣,看著他們兵刃上凝著的寒光,楊麗華驚恐地摟住自己幼小的女兒,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陰真的可以平復一切傷口,從前發誓生死不離的一對戀人,一年後便已經男婚女嫁、相忘于江湖。
他一直以為她是因緣際會才成了這萬里北邦的女主人,現在,他終於恍然大悟地發現,在獨孤伽羅每一步上升的台階上,都有著良苦的用心。
「好,勇兒的親事就是這樣。獨孤公,依你之見,長安城裡還有誰家的女兒適合當晉王妃?」伽羅乾脆利落地做了決斷,又接著提起了楊廣的婚事。
歲月增添了她的皺紋和白髮,卻沒侵蝕她的傲慢與剛強。
沙缽略疼惜地擁住面前的女人,她腹中已有自己的血脈,今生已成為自己的親人,每當夜裡聽見她的悲咽,他便覺得慚愧,身為堂堂七尺男兒,帳下雄兵數十萬,竟畏於族中的權爭利奪,不能即刻發兵為她復讎,自己算是什麼有狼族血統的突厥漢子?
伽羅聲音中的溫情,不禁令楊麗華感覺到一絲微弱的亮色,這位渾身疲憊的北周皇太后,頹然在桌邊坐下,抬手支住額頭,茫然道:「補償?」
楊家受北周幾十年深恩厚寵,楊堅不見得一定要和宇文泰的子孫過不去,只有伽羅,她因為家仇的緣故,恨宇文家入骨。
身為大隋宰相的高熲,頓時不安起來。
七妹的無恥無德,終將載入史冊。
這世間為什麼有這麼多仇與怨流轉,這麼多愛與恨交纏?
「不必散布流言、離間眾人,要想讓突厥各部分裂,但挑動一人足矣。」
廊下一陣腳步響,伽羅的心不禁一緊。怎麼,李圓通這麼快就回來了,看來,麗華一定又拒絕了自己的安撫。
聽說少冢宰元孝矩的女兒已奉命從洛陽來京,伽羅一定是看中了這個年方十三歲的小姑娘。
她渴望看見楊家第三代子弟的出生,他們一定會傳承父祖的高貴血統,將這大隋社稷傳至萬世。
與其他宮室不同,極輝殿顯得十分素樸清雅。
原來她今天入宮,是幫兒子求官來了。
沙缽略可汗知道阿史那大邏便勇不可當,不願正面與他為敵,封大邏便為阿波可汗,封退位的庵邏為第三可汗,還把尚在人間的四叔封為步離可汗,堂叔玷厥封為達頭可汗,自己的弟弟處羅侯為莫何可汗。
因為沒有得到明示,侍女們沒有攔阻來勢洶洶的楊麗華。
登上皇位的,應當是她那早年就成為柱國大將軍的夫君唐國公李昞,國號更應該是他們李家的爵位號「唐」。
她還是懂得他。
長孫晟道:「突厥本分為東突厥和西突厥,這些年來東突厥勢大,西突厥可汗不得已向東突厥稱臣,受封為東突厥的西面可汗,聽調不聽封,所以這次沙缽略可汗為千金公主報仇,以王命調用西面可汗達頭的十六萬兵馬,一路讓達頭可汗的兵馬為前驅,攻城野戰,都讓西突厥的人先去送死。連下武威、天水六城后,達頭可汗見帳下死傷累累、牛羊也擄獲眾多,便有意要撤兵回返,沙缽略可汗為替妻子出氣,非要揮兵直搗長安城,不肯收兵,達頭可汗已生了一肚子悶氣,只是不敢公然撕破臉。以我朝兵勢,若願與達頭可汗結盟,助他與東突厥平分天下,甚至助他侵吞東突厥,絕非難事,是以臣以為,只要派使臣攜皇上詔書前往達頭可汗營中,與他結盟,夾擊沙缽略可汗,一紙承諾下,達頭可汗必然大喜,以為是千古良機,會賣力效勞,而阿波可汗見沙缽略被達頭可汗攻擊,也必然會乘間作亂,亂勢一起,突厥大軍便瓦解崩摧,不足為敵。」
聽說,朝臣們的奏摺,大多由她批閱,楊堅只有點頭照辦的份。而滕王楊瓚背後告訴自己,每次楊堅在內殿召見大臣,伽羅必然在座,並常在搶在楊堅前面開口決斷事務,楊堅不但面無慍色,還會笑道:「皇后深知朕心。」甚至嘉諭道:「皇后所見甚是高明。」
她根本就沒問過楊勇、楊廣他們喜歡誰家的女兒,更不曾過問樂平公主楊麗華和蘭陵公主她們的心之所屬。
千金公主答應一聲,便依在沙缽略可汗寬厚的胸膛前,再次怔望孤月。
聽說楊廣不僅相貌俊美,而且文才很好、騎射過人,各方面稟賦都比乃兄楊勇強出一頭,但他性格深沉,讓人有些摸不著城府,這種個性,這種才華,這種相貌氣度,這種榮寵,只怕會培養出一個自信心極度膨脹的親王。
長孫晟大步走入,他今年才三十歲,但多年來往于西域風沙中,面目已變得粗礪滄桑,看起來有如四十許人,黝黑的膚色,仍掩飾不了他那英朗的五官,氣概豪邁、神色凜然,頗為出眾。
伽羅冷笑了:「馬背?坐在馬背上打天下的人是誰?是宇文泰么?是宇文護么?是宇文邕么?」
獨孤伽羅見高熲腰彎得近乎傴僂,神態充滿了謙卑,心下不禁長嘆了一聲。
她居然會厚著臉皮從自己親生女兒手中奪走了皇后之位,讓她那無能的夫君隨國公楊堅成為了當朝皇帝,連國號也改和*圖*書成了他們楊家的爵位號「隋」。
都斤山頭的月色,皎若霜雪,彷彿與長安城也沒有什麼分別。
乙息記可汗兄弟四人,按著突厥繼位的規矩,為保部族強盛,王位兄終弟及,並不傳給未成年的兒子,是以王位從乙息記可汗傳到他三弟佗缽可汗手中時,已在兄弟間易位兩次,佗缽可汗欲將王位交回二哥木杆可汗之子阿史那大邏便手中,可阿史那大邏便是個庶生子,眾人不服,阿史那攝圖更是不答應,便推舉了佗缽可汗之子阿史那庵邏接位,成為新可汗。登位沒幾天,阿史那大邏便天天派人辱罵新可汗,無奈之下阿史那庵邏便將王位推讓給堂兄阿史那攝圖,東突厥諸部向來都推重阿史那攝圖,認為四可汗之子中,攝圖最賢,攝圖從此登位,成為沙缽略可汗。
見她模樣親熱,獨孤菩提心裏才算暢快了幾分。
儘管昨天伽羅已正式受了皇后的璽綬,成為大隋的開國皇后,但此刻她卻穿著與南朝普通漢女一樣的服色,上身是件紫色夾領寬袖綉腰襦,下面是細襇長裙,顏色清雅淡薄,越發襯出了她五官的鮮明和秀麗。
伽羅微微一笑,奇怪地打量著他。
「夠了!」伽羅忽然間怒氣勃發,「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她手邊的茶杯晃蕩了一下,終於無法平穩,掉在極輝殿的地上,茶水細瓷,狼藉一片,侍女們看見她臉色鐵青,都害怕得低下頭來,沒人敢上去收拾。
伽羅的次子、晉王楊廣由於長得酷似獨孤信,從小深受父母寵愛,前幾天已正式出仕,被授予幽州總管,昨天剛剛帶著大隊人馬赴任去了。
三四十年來,高熲出入獨孤府、楊府,看夠了這素白如雪的花枝,既覺得親切熟稔,又覺得充滿敬畏。與伽羅相識已經三十多年,他今天才覺得,已成為大隋皇后的伽羅是那樣陌生。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沙缽略可汗才沒有即時點起帳下四十萬兵馬,為心愛的可賀敦宇文若眉前往長安復讎。
這院中的每一樹梨花和白楊下,都留過楊麗華徘徊的身影。
「你看,元孝矩的女兒如何?」伽羅熱切地問道,「她配不配給勇兒當太子妃?」
這個想法不能說沒道理,但高熲不禁有些心情壓抑,為什麼伽羅從來就沒將兒女們的婚姻和感情聯繫在一起呢?
獨孤伽羅笑道:「四姐吩咐的是,眼下淵兒年紀還小,再過兩年,老於世務后,我便把他放出去當歧州刺史,你看如何?」
她種下了滿府「出入使人愁」的白楊樹,就是為了讓這幽咽的樹聲時刻提醒她:勿忘父仇。
「皇后陛下,不知今日召臣入宮,有何吩咐?」高熲有些誠惶誠恐地問道。
獨孤菩提傲慢地打量著獨孤伽羅的極輝殿,這裏的布置,與當年的阿史那皇后在位,還有天元皇太后楊麗華在位時,差別並不大,只是更加樸素。
高熲被她的目光注視得更加不安了,勉強笑了一笑,才道:「皇后,臣平生以姓獨孤氏為榮,常常中夜回思,這一生的功業,都是出於皇上和皇后當年的賞識,拜相前日,臣曾經在家母前膝下泣道: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兒既受大隋厚恩,當以死報之!皇后,臣雖愚魯,但忠心耿耿,可照日月。」
因此高熲有些違心地點了點頭,含糊應道:「元家的女兒家世清貴、貞靜知書,可稱太子妃之位。」
看來,當年齊王宇文憲他們進諫進得沒有錯,楊堅的確是一個狼子野心、利令智昏的逆臣,在他遜退忠誠的外表下,深藏著對皇權的垂涎之意,他和那假仁假義的王莽有什麼區別?
李德林是擁立楊堅的大功臣,竟也當著群臣被斥,嚇得高熲和賀若弼、楊素等人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此刻她想念的並不是親人,而是那個一度為她出家為僧的秦王楊俊,聽說他已經還俗了,成為秦州總管,娶了來自獨孤伽羅外公家的崔夫人。
早春二月,滿院梨樹枝頭爆出了淡綠色的葉芽。
聽說她和楊堅這些年來一直恩愛,但是,同為男人,高熲相信,身為大隋君王的楊堅,無法像伽羅希望的那樣,一個嬪妃也不設置,永遠深沉愛慕著伽羅,一如十七歲的新婚歲月。
獨孤伽羅搶上前一步,扶住了獨孤菩提,不讓她行禮,笑道:「四姐,我們多年姐妹,你怎麼還如此見外,要以大禮參拜?來人,快給李夫人看座、上茶。」
如果不是她獨孤菩提的夫君早早亡故,兒子李淵又太過幼小,孤兒寡母,遠駐安州,為亡父獨孤信報仇雪恨、揚名天下的人,應該是她獨孤菩提。
「誰?」
雖然突厥真正興起不過幾十年,可鐵蹄到處,不但全殲當年的漠北之主柔然帝國,還令東魏、西魏、北周、北齊爭相朝貢結盟,她的可汗已經答應,只要一有機會,便會點起雄兵,為她報復這血海深仇。
如今她才明白為什麼獨孤伽羅絕情不同意她與楊俊的婚事,獨孤皇後知道自己遲早會成為宇文家的死敵,所以不忍心讓她與楊俊這對終將為家族而反目成仇的小兒女結下姻緣,生下混合仇家血統的孽種。
當初,她接受鄭譯和劉昉的意見,偽造宇文贇的遺命,任命自己的父親楊堅為北周大丞相。
侍女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她們聽出了獨孤皇后聲音中的悲憤。
這就是那個去年帶兵打敗了叛臣尉遲迥、名揚北邦的大將么?尉遲迥是北周第一名將,平生戰無不勝,竟敗在了一個沒打過幾次仗的後輩手上,氣得臨死前還在破口大罵楊堅和高熲。
「獨孤公,」伽羅從侍女手中接過茶杯,親手遞給剛側身在錦凳上坐下的高熲,「請用茶。」
獨孤伽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阿波可汗本是木杆可汗之子,木杆可汗去世時,阿波可汗已經成年,論理應當繼承突厥王位,可木杆可汗還是把王位傳給了三弟佗缽可汗,佗缽可汗臨終前想把王位交回阿波可汗手中,又被阿波可汗的堂兄沙缽略可汗奪走,最終只能成為小可汗,他心裏不平,也情有可原。」
伽羅沒有半點脂粉的臉上,淚水沿著細密的皺紋緩緩流下。
李圓通走進來稟報道:「皇后陛下,長孫將軍來了。」
「這……」高熲不禁沉吟了,他還從沒有考慮過這種和圖書問題。
以高熲對伽羅的理解,他不敢對伽羅有任何勸告,後宮之事,伽羅從來就不曾聽進任何一個人的意見,甚至連皇上楊堅也不例外。
如此看來,自己的婚姻和命運,大約在出生時就已經註定,她註定了要為父母狂熱的野心而犧牲……
「麗華,」伽羅任臉上的淚水被初春的寒風吹乾,神情逐漸變得溫藹,「娘對不住你,竟讓你嫁給了一個瘋子,十多年來受盡凌虐……娘這輩子生了五男三女,最疼的孩子就是你,沒想到,娘卻會令自己最愛的女兒備嘗艱辛和痛苦。麗華,忘掉那些苦難的歲月罷,娘會好好疼你、補償你……」
昨天,在殿上議事的時候,吏部尚書虞慶則說:「宇文家被廢的親王們深懷怨望,密地招兵買馬,欲有所圖,不如把他們全殺掉算了。」
獨孤伽羅忙道:「快請!」
他有些尷尬地看著這對母女,她們倆站得很近,但表情生疏冷淡得像是兩個素昧平生的女人。
一個身材高大、闊面碧眼的威猛漢子從她身後走來,他人到中年,滿面虯髯,不怒自威,這就是沙缽略可汗,他名叫阿史那攝圖,是乙息記可汗之子。
早在西魏,李昞便襲了父親職位,位列當朝八柱國之一,因此之故,獨孤菩提一直盛氣凌人,在幾個姐妹中以領袖自居。
門外,一股異樣的氣味飄了過來,高熲聞了出來,那是長安街頭縈繞不散的惡臭,沒想到,如今連正陽宮裡也能聞見了。
他在害怕什麼呢?
環繞階前的隋宮侍女們都在看著伽羅的眼色,而伽羅卻平靜地在一張大理石面的桌子邊坐了下來,從容地啜飲著一杯清茶,然後,她將茶杯放下來,抬起眼睛,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闖進殿中的女兒。
這兩年來,楊麗華每天都活得戰戰兢兢,以前對政事漠不關心的她,這些日子為了北周的國運操碎了心,而到了最後,她卻終於悲哀地發現,自己從不曾是母親的對手:「娘,我楊家是大漢太尉楊震之後,代代忠良,怎能做這種悖逆不道的事?楊麗華身為宇文家的遺孀,本該善護幼主、臨朝聽政,不料卻誤聽奸臣之言,引狼入室,將祖宗留下的萬里江山雙手奉送給外人,死後又有何面目去地下見宇文家的列祖列宗?」
這個倔強固執的女兒,這個不識時務的前朝皇后,這個被自己從極輝殿里驅逐出去的北周太后……伽羅咬著下唇想著,難道入宮十年後,楊麗華終於開始戀棧于大周皇后的無上尊榮?
伽羅高高地昂起了頭,她已經年近四旬,容貌開始凋謝,氣韻卻越來越是優雅。
而母親呢?聽說她在父親篡位前夜,親筆寫下「騎獸之勢,必不得下」八個字勸進,這樣的母親,又比呂后好到哪裡?
「太祖文皇帝宇文泰龍興長安,半生血戰,高祖武皇帝宇文邕十幾年衣不解甲,西滅偽齊……而爹卻趁幼主臨朝,以顧命大臣的身份篡奪皇位,這與漢賊王莽有什麼區別?」楊麗華不禁痛心疾首。
「長孫將軍,不必多禮,本宮問你,前線戰事如何?」獨孤伽羅的神情略帶焦急。
高熲雖然面無表情,心裏卻不禁感動。
大周更鼎為大隋后,前朝的王公爵位,全都自行廢黜,所以李淵的世襲爵位也就憑空丟去,這個外甥敏捷機靈、英武大氣,楊堅很是喜歡,曾對獨孤伽羅說,再過得兩年,就要把李淵提拔為禁軍統領。
她只是一廂情願地用兒女們的婚事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而這樣的人,才配成為讓她終生有依、安心相守的夫君,楊俊,那只是一段迷夢般的少年往事。
人到中年,他早已淡忘了兒時情事,在四十歲時,少年時那朦朧隱秘的心懷,似乎已是上一次的人生,但這一刻,他還是敏感而真切地發現,在這茫茫廣大的人世,伽羅是他唯一的知音。
從前的重帷珠簾、玉屏金障、香爐妝鏡全都撤去,只擺著幾張桌椅,胡床上堆滿了獨孤伽羅常讀的佛經和史書。
是夢,總會醒來。
「秦王……本宮想給他在清河崔家挑一個好姑娘。」
如果楊瓚沒有誇張的話,這大隋的天子到底是誰在做?
為什麼他從前沒有看出來,伽羅是這樣一個熱衷於政事的女人?
李圓通不禁低下了頭,他手裡捧著的黃綾碎片,是剛剛被楊麗華扯得粉碎的冊封文書,在那上面,伽羅親筆加封遜位不久的楊麗華為大隋「樂平公主」。
獨孤伽羅煩心地嘆息了一聲道:「如今我朝志在平陳,調集大軍日夜訓練水戰,哪有工夫北御突厥?唉,突厥人如同蝗蟲,到處游襲,搶掠成性,不成陣營,若與沙缽略可汗纏戰,必費時日,大傷元氣,這可如何是好?」
若無磨難之苦,心必永遠溫軟;不經死別之痛,豈明世情兇險?
沒想到,兩年時間不到,父親就已經逼禪。
高熲暗暗搖了搖頭,伽羅是什麼時候開始起,已經變得這樣面目全非了?當年,她喜歡自己的時候,絲毫也沒有考慮過門第和家世,還暗示自己託人上門提親,沒想到二十多年過去,她竟將門第看重到這個地步。清河崔家,是了,那是伽羅的外祖家,也是北方最有名的士族高門。
「稟報皇后,沙缽略可汗的可賀敦宇文若眉悲痛於國仇家恨,多次向可汗哭求發兵,沙缽略可汗今年春天興四十萬大軍,直奔長城以南,蘭州刺史叱列長叉等人禦敵不力,沙缽略可汗縱兵從木硤、石門分兩路入侵,連下我朝武威、天水、安定、金城、上郡、弘化、延安六城,當地官兵百姓逃散,牲畜金銀全部被突厥掠奪一空。」長孫晟雙眉深鎖,前些天,他前往突厥當請和使臣,帶去重金,試圖說服沙缽略可汗不入侵,卻被千金公主當眾痛哭斥責,沙缽略可汗更決意不退兵,要進擊到長安城下,捉拿楊堅夫婦,「如今沙缽略可汗、阿波可汗等大小可汗合兵一處,已過朔州,兵鋒即將逼近京城,還請皇后速作決斷。」
而讓他更難過的,還不是自己在伽羅面前的唯唯諾諾,昨天的廷議,讓高熲至今不能原諒自己。
十幾歲的年齡,本來還是天真未脫的世家小姐,生長綺羅叢中,見慣風花雪月,卻不明了那些宅院深深處的靜美風景,是https://m.hetubook.com.com父兄們一刀一槍在外面打下來了,更不明白這種風花雪月,一夜之間就能被撕成碎片,滿地狼藉、血流成河。
高熲道:「正是,阿波可汗本來就是佗缽可汗之子,也是佗缽可汗指定的繼承人,如今他統轄西域之地,武勇出群,一直不服沙缽略可汗被立為突厥共主,二人常有嫌隙,倘若我朝派人與阿波可汗結盟,夾擊沙缽略可汗,沙缽略可汗後院起火、自顧不暇,也就無法進兵關中了。」
昨天下午,宇文泰剩下的幾個孫兒和宇文毓、宇文覺、宇文邕的兒子們統統被囚,夜裡一個個都被灌了毒酒,最小的還不到一歲。
在某種意義上,她甚至深深理解了自己的仇人、當年的獨孤伽羅。
「皇后看中了誰家的女孩兒?」原來是為這個,高熲心下一寬,他本來以為伽羅是為了昨天廷議的事情特地召他晉見,誰料竟只是為了兒女們的婚事。
當年獨孤信選婿,七個女婿中,最能幹的就是唐國公李昞,可如今天不永年,戰功彪炳、駐守安州邊關多年的李昞突然病故,留下幼子李淵,今年才十五歲,獨孤菩提前後生育過四個孩子,如今仍在人世的只有一子一女,因此對李淵視若珍寶。
見高熲沉默不語,伽羅笑了起來,她本來就沒打算讓高熲推薦晉王妃人選,她只是想讓他將自己的決定轉告給楊勇、楊廣和楊俊兄弟。
「本宮想著,皇上早有渡江掃平南陳之志,這南陳的半壁江山,是陳霸先自南梁蕭家的手上奪來,我們楊家若與蕭家結親,將來平陳之時,也可謂師出有名……梁明帝蕭巋有好幾個女兒,聽說相貌品性都不錯。」伽羅一邊沉思地說著,一邊在極輝殿里走來走去,高熲覺得,她的腳步里,有一種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急切。
他與太子楊勇這些年來來往頻繁,深知楊勇喜歡美貌女子,尤其是喜歡嬌媚秀麗的南朝漢女,元孝矩的女兒深眼高鼻,相貌平平、為人木訥,怎麼能討楊勇的喜歡?
可那張清秀溫和的臉龐,那雙永遠深情凝注的眼眸,他沉默中流露的情意,他最後紛飛的淚水和剃度后留有香疤的頭頂,他勒馬獨立龍首原坡頂的寂寞身影,仍然會被她一遍又一遍想念,除了死亡,再無解脫之時。
獨孤菩提這才想起最近軍情緊急,突厥的沙缽略可汗已點起五位小可汗帳下的四十萬人馬,從都斤山殺奔長安城而來,問道:「皇后,聽說突厥大軍已過營州,攻下了臨渝鎮,可有此事?」
「獨孤公,」她只得溫言撫慰道,「你不必自謙,去年皇上初攝朝政,群臣不附,尉遲迥、司馬消難、王謙紛紛叛亂,烽火直逼長安城,鄭譯、劉昉這些大臣,受皇上深恩,卻一個個推三阻四,害怕帶兵前去平叛。獨孤公天縱奇才、勇於任事,一年多來衣不解甲、屢出奇謀,終於平定了叛亂,開國之功,當以獨孤公為第一……獨孤公所作所為,深得先父風範,先父沒有看錯人,你配得上我們獨孤家的尊貴姓氏。」
楊麗華近乎絕望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她已經幾夜沒有合眼了,極度的疲倦令她頭腦發昏,但她仍不願睡,不敢睡,不能睡……那篡奪皇位的人,就是她曾敬愛如神、威嚴沉穩的父親么?
如今她是宇文家碩果僅存的後裔,其他大周公主王孫,就算還能揀條性命,也必是封爵名位被奪,只能和當年的北齊高家一樣賣燭為生、乞討度日。
如此一來,沙缽略可汗帳下又有五個小可汗,雖然平時也遵沙缽略的號令,表面一團和氣,但都是陽奉陰違,各領人馬,居於四面。
身上穿著深色的皇后祭廟禮服,頭上梳著平滑黑亮的歸真髻,髻上插著一尺多長的金題白珠步搖,上面的翡翠,綠沉沉的,看不見一絲雜色,她的兩鬢,綴滿了名貴的八雀九華花鈿,耳邊垂下長長的珥璫。
李淵今年剛十五歲,已當上了禁軍的千牛備身,官職不能算小,可四姐向來心高氣傲,哪裡會把這一千多禁軍的頭目之位放在眼裡?
前天,楊堅和獨孤伽羅從丞相府穿著平民服色出來,由重兵環擁,在臨光殿舉行了登基大典,就在同一個時刻,楊麗華被親兵們用刀逼著搬出了極輝殿。
高熲深為愕然,剛打算開口勸諫,內史令李德林已經跪下,含淚奏道:「宇文家既已將天下禪讓給陛下,陛下千萬不可行此狂亂之事,若如虞慶則所言,盡滅宇文氏,除了給陛下招來朝野罵名之外,別無好處。宇文家的親王們既無兵革,又無長財,除了公侯的虛爵之外一無所有,他們只是些窮困潦倒的可憐蟲,陛下何必與他們為難?」
本應屬於她獨孤菩提的一切,卻被面前這個女人不費一兵一卒之力,唾手巧取。
不想楊堅卻一瞪眼睛,怒道:「閣下是書生,不配議論這種大事!」
「公主?」楊麗華再次茫然地複述著,忽然間她無限凄涼地微笑了起來,「前天被廢的北周皇太后,今天受封的大隋長公主,娘,這遊戲一樣的人生,就是你給女兒的補償么?不,不,不……我已經看厭了深宮生涯,只想到萬善尼寺度過殘生。」
但伽羅此時問他,並非真正在徵詢他的意見,她只是在宣告自己的決定。
伽羅冷笑了一聲,注視著這個曾是自己最鍾愛的女兒的人:「麗華,你以為,你的母親就這樣嚮往皇后之位?」
父親獨孤信被賜死已經二十四年,而他揮刀自刎時四濺的鮮血和臉上的凄然神情,卻幾乎夜夜在伽羅眼前跳動。
他低下頭,啜飲了一口細姜和烏程茶餅沏出的茶湯,舌間生出了淡薄的清甜。
站在一旁的獨孤菩提冷眼看了半天,雖然內心深處仍有些不服氣,她還是不得不暗自承認,此時此刻,端坐極輝殿中殺伐果決、洞見萬里的七妹獨孤伽羅,的確有幾分垂治天下的賢君風采。
如今,這些枝葉繁密的梨樹和高大的鑽天楊,已經布滿了正陽宮。
因為當年受過「獨孤氏」的賜姓,楊堅如今經常在朝上親切地稱呼他為「獨孤公」,儼然將高熲當作了妻子伽羅的手足。
她抬臉望著剛剛走入殿門的高熲和楊素,問道:「獨孤公有何高見,能免我朝被突厥和南陳南北夾擊?」
「四姐hetubook.com.com今天入宮,是為何事而來?」喝過兩遍茶,獨孤伽羅索性直接開口問道,她其實深知四姐對自己不服氣,當年獨孤伽羅在父喪的熱孝中嫁入楊家,獨孤菩提還曾當面狠狠責罵過自己。
不遠處,身穿朱紅官服的李圓通,跟在楊麗華身後一路追了進來,剛才的楊麗華怒不可遏,令人生畏,連李圓通也攔不住她。
長孫晟高聲應道:「臣遵旨!」
昨天,伽羅已經下諭,命她換上公主的服色。
千金公主更緊密地靠入沙缽略可汗的懷中,沙缽略可汗雙臂一用力,將自己嬌小的可賀敦抱了起來,往大帳中走去。
千金公主摟住他的脖子,仰望著面前這個闊面碧眼、武勇驚人的突厥漢子,他的一切都讓她覺得陌生,但一年來的相處,他的勇敢無畏、寬宏大量、精明能幹,讓她十分敬服,這是個她從未見過的男人,有著真正的王者氣度,也讓她日漸迷戀。
伽羅顯然也聞見了這夾在梨花淡香里的臭味,她皺了皺眉,越過深紅宮牆極目遠望,似乎是自言自語般說道:「長安城也該重修了……」
儘管滿心不服,當過多年唐國公夫人的獨孤菩提還是深識大體,見獨孤伽羅一走入殿中,連忙提起長裙下擺,欲行大禮。
見高熲贊同自己的選擇,伽羅不禁有些眉飛色舞了。
長孫晟與高熲深覺獨孤伽羅想得更加周到,長孫晟道:「皇后英明,計策周全,臣此去必不辱使命!」
這是開皇元年(公元581年)的深春,極輝殿前開滿了梨花。
「可賀敦,天涼了,夜已深,孤已命人點起爐火,你快回帳休息吧,別凍傷了咱們的孩子。」沙缽略可汗脫下自己的貂皮外氅,披在千金公主身上。
元孝矩是北魏的嫡系皇孫,是純正的鮮卑血統,也是大隋境內最古老的鮮卑世家,論起門第,自然沒有什麼不配,但高熲卻隱隱覺得不妥。
「是,麗華,忘記你在宇文贇身邊度過的那些凄涼時光,忘記你曾是北周的皇后罷……在宇文贇眼中,你只是一個和別的嬪妃沒什麼區別的玩物,他竟然讓那些身份低微、來路不明的女人與你一起分享皇后的名義。如今你不再是北周的皇太后,更不必用自己的大好青春為那個瘋子陪葬,你是大隋的公主,是個正當盛年的美麗女人……只要你願意,長安城的親貴少年、青年王公,唯你所擇。」
只不過,她是打算將這個相貌平平的女孩嫁給太子楊勇呢,還是許給五位皇子里人才最出眾的次子楊廣?三皇子楊俊剛被她從郊外左馮翊寺里找回來,強迫還俗,頭髮還沒留長,元氏自然不會是為他挑選的王妃。
就算當年的爾朱榮、宇文泰奪了大魏的江山,弒殺了不少神元皇帝的皇子皇孫,也還沒把元家斬草除根、殺得寸草不留,女人記恨起來,似乎比男人更可怕。
「宇文家的天下?」伽羅喃喃念了一聲,她的嘴角牽出了一絲輕藐的微笑,「宇文家的天下從何而來?」
怕不能陞官么?他的官爵已經升至了頂點;怕失去權力么?高熲傾心吐膽,為楊堅賣命多年,這片忠心和這份幹才,早已得到楊堅夫婦的首肯,如果她連高熲也不相信,那滿朝大臣簡直沒一個能靠得住了;怕墮了威名么?高熲才德俱備、廣開賢路,在民間口碑極佳,像這樣的一位良相,誰能想到,他活得是這麼緊張壓抑。
獨孤伽羅道:「本宮任你為奉車都尉,前往達頭可汗營中,與之密盟,夾擊沙缽略可汗,以遠交近攻、離強合弱之策,分裂突厥!」
高熲拱手道:「皇后,臣正是來獻離間計的。」
「阿波可汗,阿史那大邏便。」
她出嫁僅一年,長安城的國號,就從大周變成了大隋,成了楊家的天下。
鮮卑王朝氣數已竭,轄制關隴燕趙眾多胡族的偌大北朝,竟奉了一個漢人做皇帝,讓她這個宇文家的未亡人怎能甘心?
母親的反詰,讓麗華一剎那有些糊塗,良久,她才冷笑道:「獨孤皇后,你苦心經營二十年,巧取宇文家的天下,難道不就是為了這無上的皇權、母儀天下的榮耀?」
這些年來,伽羅幾乎從未感受到人生的快樂,復讎的火焰充塞了她的心靈和眼睛,讓她再也看不見別的東西。
這鄭重其事的模樣,幾乎令伽羅認不出女兒來,——平時總是淡掃娥眉的楊麗華,今天怎麼會被金珠綬帶包裹著?
她曾以為,在宇文贇死後,自己將要在這裏度過無盡寂寞的歲月,卻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被人無情地攆了出去,取而代之的女人,則是她的母親獨孤伽羅。
「從馬背上打下來的!」楊麗華回答得理直氣壯。
獨自前來的她,梳妝得一絲不苟。
獨孤伽羅與高熲都是大喜,獨孤伽羅興奮地道:「長孫晟,我大隋有你一人,便抵得上百萬大軍,你就是大隋的塞上長城!長孫晟聽旨!」
伽羅的眼神里不禁生出了幾分憐憫,這個以聰明著稱長安的才子,竟然迫不及待地在自己面前表起了忠心。
還算伽羅有幾分母女之情,她沒有答應楊麗華和其他四位北周皇后一同到萬善尼寺出家,卻下詔命楊麗華以大隋公主的身份留居在皇宮裡。
千金公主一身白衣,佇立坡頂,眺望秋月良久,俯頭再看,卻見面前茫茫戈壁、沙磧荒灘,映出無邊月色如水,身外獵獵西風、旌旗展動,帶來無窮蕭瑟寒冷的秋意。
竟然拿自己和她父親獨孤信相提並論起來了,高熲嚇了一跳,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緊張地打斷了伽羅的話頭:「回皇后,微臣才幹戰功,不及獨孤公萬一,白白玷辱了獨孤公的赫赫英名。」
獨孤伽羅點了點頭,轉眼望著長孫晟道:「長孫將軍上次為千金公主送親時,曾在沙缽略可汗帳下居住數月,想必盡得突厥王室的內情,獨孤公的離間計,你以為如何?」
伽羅揮了揮手,屏開了左右人等,站起身來,負手在殿中徘徊片刻,才道:「勇兒和阿摩、阿祗這幾個孩子都大了,到現在還沒訂下婚事,本宮想……」
獨孤伽羅點了點頭,長眉深鎖,道:「營州刺史韓寶寧叛亂,與沙缽略可汗合兵一處,不但打下了臨渝鎮,而且踏過了長城,兵鋒直逼幽州、并州,朝廷雖派重兵前去駐防,仍被突厥人奇襲和_圖_書,進犯平州。烽火處處,幾十萬百姓逃難到長安城,看來,當年將千金公主嫁往突厥,實是在塞外給我們大隋朝扎了一根硬刺。」
長孫晟道:「臣以為獨孤公的離間計十分高明。如今我朝志在滅陳,如能離間計分崩突厥王廷,讓他們陷入內亂,便不會再合力南侵,造成我朝腹背之患。不過臣以為,與其聯盟阿波可汗,不如先結盟達頭可汗,達頭可汗阿史那玷厥是突厥的西面可汗,兵勢最盛,帳下十六萬人馬,如果達頭可汗願與隋朝結盟,沙缽略可汗的力量便足足削弱了一半,阿波可汗見沙缽略勢力一弱,更會趁機作亂,如此一來,突厥王廷便會陷入連連內戰,再也不能成為我朝心腹之敵。」
千金公主仰望著大帳牙門上飄揚的狼頭大纛,突厥人號稱狼族之後,悍勇異常,王族之姓「阿史那氏」的意思,就是蒼狼的碧眼。
甚至,高熲懷疑,虞慶則這主意是否是為了討好獨孤皇后?
不知道為什麼,年近四旬時,她忽然感覺到自己內心勃發的母性。
楊麗華一怔,沉浸在極度絕望情緒中的她,前天親眼看見了楊堅柴燎告天,北周的七廟被毀,宇文家的祖先塑像一座接一座地被丟出了長安城的太廟,隨之入住的,是她楊家的祖先,從先祖楊鉉開始,到她的祖父楊忠,他們全都長著方正的面孔、細長的眼睛、扁平的鼻樑……
伽羅揮了揮手,再次命他坐下,這才笑道:「獨孤公,先父當年曾命我們以兄妹相稱,如今獨孤公的名位早已超過了昔日的獨孤公,成了天下人望……」
寬大的外衣罩住了千金公主嬌小的身軀,她是那麼美,那麼柔弱,那麼善良,從千里之外的長安城拋家舍業,前來嫁給自己,可一夜之間,她就成了無家無國的孤兒,夜夜怔望著孤月,懷念親人。
「麗華,你聽著,我只說這一次,」繼姐姐和女兒之後成為北朝皇后的獨孤伽羅,用高亢得幾乎有些嘶啞的聲音說道,「宇文泰只是個精通權術、身無長才的奸雄,大周天下,由我獨孤家手中得來!獨孤公戎馬一生,為北周打下了數十座州縣,打下了三荊和隴右的大好河山,開國之功,誰人能及?不料,功高不賞,反為奸雄宇文泰所忌,終至……」
難道,她這個大周皇太后就這樣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宇文泰、宇文邕父子打下的江山被奪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楊堅登基成為新皇帝?
「離間計?」獨孤伽羅微覺困惑,轉念似乎明白了什麼,「獨孤公是說沙缽略可汗登上王位不久,其他小可汗仍未歸心,想散布流言離間突厥大軍么?」
不,這不可能,縱然楊堅對伽羅的確是情深意長,縱然楊堅也的確像群臣們私下所傳說,對伽羅又敬又怕,但身為帝王,楊堅早已不會是伽羅從前那個同進共退、目不旁視的丈夫。
聽獨孤伽羅話中還有拖延之意,獨孤菩提有些失望,但也不敢流於表面,只得微微行禮謝道:「多謝皇后賞識淵兒。」
身為鮮卑人後代,她當然希望自己的兒子與鮮卑世家結親。元家,他們曾是強盛過人的皇族,他們是雄才大略的北魏孝文帝的種子,只有元家的女兒,才配得上將來的大隋皇后之位。
見高熲神情已經放鬆,伽羅這才微笑著說道:「今天本宮請你入宮,並非為了談論朝政。」
獨孤伽羅又道:「為施離間之計,當先行分崩之策。長孫晟,你帶去本宮手繡的狼頭大纛一面,當眾親手賜給達頭可汗,以王禮參見達頭可汗,入突厥所帶貢禮,只進獻給達頭可汗一人,以顯尊崇,其餘可汗僅賜金牌一面,以藩國禮相見。」
雖說舊事早已成塵,高熲仍然想弄清楚,當年她沒有堅拒與楊家的婚事,最終沒嫁給自己,是因為看出了楊堅比自己更有才能和前途呢,還只是為了服從她父親的心意?
被式樣繁瑣的皇后禮服包裹起來的楊麗華,看起來有著一種凄然的美,她一步步逼近了伽羅身邊,臉上帶著一絲詭異的微笑:「獨孤皇后,您終於登上了夢寐以求的皇后寶座,夜裡還睡得著覺么?」
獨孤菩提低眉順眼地道:「啟稟皇后,改朝換代后,淵兒身無功名,至今仍是宮中禁軍,十五歲了還只是個千牛備身,皇后若念著他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又是上柱國李虎的長房長孫,還請皇後有機會時,得便提攜淵兒。」
楊麗華扭過了臉,在殿門邊負手而立。
「獨孤皇后!」出乎伽羅的意料,推開極輝殿前門的人竟是楊麗華。
這座極輝殿,是阿史那皇后嫁到長安時建起的,也是楊麗華住了兩年多的地方,殿里的每一張帷幔和桌椅都是按她的意思安置的。
而父親趙王宇文招與幾個叔父也全數被殺,亡國之痛、滅族之恨,讓千金公主悲痛之下嘔血數升,國讎家恨,極快地將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以楊堅的庸才,他怎麼配得起那至高無上的尊位?
上個月,就在楊堅受禪的第二天,他便拜高熲為相,進封渤海公。一時間,高熲官高爵顯,大臣們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甚至連楊堅和獨孤伽羅的嫡親兄弟,都沒有高熲的威勢,但這一切,不但沒讓高熲感覺到榮耀,反而讓他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恐懼,一個月來,他已經三度試圖避位。
隋宮聖旨,常出於獨孤伽羅口中,因此長孫晟見她下旨,也不以為怪,跪下道:「臣聽旨!」
而年方二十四歲的楊麗華顯然不屑於理會她的旨意,她髮髻上插著金步搖和十二鈿,身上懸著白玉長秋印,這都是大周皇后的衣飾,那些首飾和綬帶看起來簇新耀目,也許還是第一次被楊麗華披掛在身上。
沒有人能看出她們之間的情意和相像之處,神情愁惻的楊麗華,和她躊躇滿志的母親似乎生活在兩重世界。
這不祥的花樹呵,楊麗華後悔地想著,自己為什麼將這些來自隨國公府的梨樹和白楊種入殿前?
「哦?」高熲有些困惑地抬起眼睛,詢問地看著她。
儘管心底也許永遠抹不去楊俊的影子,千金公主也知道,面前這條偉岸漢子,哪怕天崩地裂也不會放手讓自己離去。
「那麼,秦王呢?」高熲仍然小心翼翼地問著,在這樣謹慎和沉默的同時,他也為自己感到一絲悲哀。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