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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伽羅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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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二聖臨朝

第十三章 二聖臨朝

「呵?」伽羅不禁一驚,放下了手裡的奏章,「元妃前天還到臨光殿來請安,並沒有什麼懷孕的跡象……這孩子是男是女?」
伽羅知道,他說的沒錯。
如今搬進了正陽宮,按著舊朝的宮中規矩,這對同床共枕多年的患難夫妻,反而分開了,楊堅已經抱怨過多次,說他不習慣晚上一個人獨宿。
楊堅側耳聽了半天,覺得賀若弼的意見雖然既具體又細緻,但全是行軍打仗中才用得上的東西,沒有個頭緒和核心。
分別三年了,她已不像從前那樣,夜夜出現在他夢中。
「陛下,皇後來了。」小內侍在簾外遠遠跪奏道。
「真的?」楊堅面露喜色,他不是個拘泥於成法和小節的人,對外間的風議,他完全不屑一顧。
怪不得當年劉邦當了皇帝后才發現:馬背上可得天下,卻不可在馬背上治之。
三弟楊瓚前幾日暗示般地提道,那些奏摺上的批語,似乎都不是楊堅的親筆,——真是好笑,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大哥讀過幾天書!除了伽羅之外,誰還能將摺子批得那麼精當?
坐在殿上的楊堅卻有些糊塗了,高熲和楊素兩個人的才能和忠心,他都十分信任,但高楊二人,一個主張寬政,一個主張嚴政,到底誰更有道理?
不僅如此,身為宇文邕最寵愛的妹夫的楊瓚,還曾密謀在家宴上刺殺楊堅,將趙王宇文招等人的伏兵藏在呂苦桃夫人的家廟中,倘不是高熲等人受到密報,當即下手收捕五王,可能楊堅與獨孤伽羅會和當年的宇文泰一樣,在著手禪代前夕,被前朝宗室殺死。
阿干身苦寒,
旌旗雖密,楊俊也知道那是虛張聲勢。
楊堅昨天才吩咐大臣們回家細思平陳之策,上殿參奏,楊素卻不識時務地提起什麼「制律」之事。
她沉吟了片刻,信手拍了拍堆積滿案的奏章,忽然間抬臉道:「好,大家,從明天起,臣妾就和大家一同去上朝。」
楊瓚的妻子是北周的順陽公主,自嫁入楊家來,就和身為罪臣之後的獨孤伽羅事事過不去。
千金公主頭也不抬,朗聲說道:「自來到都斤山下,從前種種,若眉全已釋懷。若眉唯知,這輩子有夫君沙缽略的守護和關愛,我就還能好好活下去,如果連他也死了,我只會覺得眼前天崩地裂、再無生趣,從此不會留戀殘生。」
側殿的書案上,放滿了淡黃綾子或暗藍綾子包面的奏摺,他有些厭煩地扭過了臉,這些剛剛經歷改朝換代的大臣,還保留著兩晉習氣,奏摺過究文辭,滿篇「之乎者也」,沒有一份奏摺里沒有古人的名字,讓他這個只會念兩篇佛經的皇上今後怎麼理事?
只有經過了歲月滌盪和歷練,我們才能知道自己的真實面貌是什麼模樣,才能知道我們可以有怎樣的勇氣和忍耐力。
「唔,」楊堅滿意地點了點頭,「還是皇后見得高明。」
千金公主在心底宛嘆一聲,道:「殿下率壓境之軍而至,有摧枯拉朽之勢。我營中僅餘數萬老弱殘軍,無力對壘,只盼惡戰之前,能向殿下盡吐心聲,得殿下與獨孤皇后原宥。」
當時他忍不住想道,倘若伽羅也坐在自己身邊就好了,她永遠那樣澹定自若、明察而善斷,說出來的話,句句都有分量,令人敬佩。
「殿下率大軍而至,是要與達頭可汗內裡外合,全殲我大可汗所率的東突厥之部嗎?」千金公主質問著。
沙缽略可汗長嘆一聲道:「不用他們隋人離間,我們突厥人也從來沒齊心協力過,一個個王叔、王弟爭權奪利,紛擾不斷。達頭可汗久有野心,所以獨孤皇后的一封信,便讓他敢於公開挑戰本王,可賀敦,你們這位獨孤皇后,真不簡單啊。」
「朕才不管什麼古來有之、古來無之,伽羅,你最知道朕,朕是不是個擅長政事的人?這麼多年,你一直在朕身邊出謀劃策,所以朕才會事事高人一招,如今叫朕一個人坐在殿上,朕常覺得無所適從……你若不肯聽命,只怕朕將來難免有失。」楊堅帶著些無奈的口氣,嘆息著說道。
他在處理政事方面毫無長才,為人又太寬厚了些,還從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身份,常與一幫宵小為伍。
她一面佩服著高熲過人的智慧,一面卻產生了一絲隱隱的不安。
「阿干」,就是鮮卑語里的「哥哥」。
「是邊將雲定興的女兒,雲昭訓。」女官的聲音已經輕不可聞,在皇后的怒火中,她嚇得連衣而抖。
她的確太了解他了,在他的心底,永遠會有一塊為她而留的溫軟,永遠對她無法抵擋。
當然,大可汗帳中如今有千金公主主事,沙缽略又正在盛年,說到王位的更易,那還是遙遙無期、十分渺茫的事情。
這樣一心一意幫著外人陷害自己的兄弟,的確讓人忍無可忍。
倘若這分崩了三百多年的神州,能在他手上重新統一,那他楊堅不就成了和秦始皇一樣名震古今的大帝?
他是個認真而多慮的人,剛才在朝上,再次議起平陳之事,大臣們七嘴八舌,說得他無所適從。
他雷厲風行,說干就干,沒片刻后,便帶著八千軍馬,旋風般往駐在十裡外山坡上的阿波可汗大營馳去。
伽羅看出了楊堅心底極度放鬆的情緒,「不過,臣妾不能坐在殿上與大家一起聽事……請大家在殿後為臣妾安置一間靜室,臣妾就在那裡坐著聽事,若臣妾覺得大家處事有什麼不當的地方,或者有什麼想說的話,臣妾便寫在便箋上,命小黃門遞交給大家,大家之意如何?」
「大家登基至今,自己批過幾份奏摺?」
「伽羅,」楊堅深感滿意地注視著人過中年仍然不失美貌的妻子,笑道,「你真是多禮,朕正想和你說,明天你就從極輝殿搬到朕的臨光殿來,也省得這樣跑來跑去。」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轉移到階下的李圓通身上,也許是感覺到了皇上眼神中的詢問之意,李圓通悄然退下,消失在丹墀之後。
第一個出班奏事的,是上柱國楊素,他是個膽量過人的大將,雖然也姓楊,但並非皇族。
寬法輕徭,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是大隋皇后,伽羅真要驚呼出聲了。
他也是行伍出身,覺得賀若弼說的雖然頭頭是道,但未免太過教條,因此點了點頭,將臉轉向了高熲,問道:「獨孤公,以你之見呢?」
看來,今天這滿案的奏摺,他又要請自己代勞了。
伽羅從奏章里知道,如今臣下們尊稱她和楊堅為「二聖」,連南陳君臣都十和-圖-書分清楚:大隋現在是二聖臨朝、女主斷事。
楊俊沒有想到,剎那之間,他的胸口像受了重鎚般發悶和疼痛酸楚。那是千金公主,是和親之前百般求告想要留下陪伴他一生的千金公主,是與他自幼結識、五歲便許諾互為夫妻的千金公主。
楊素與其他幾個上柱國相比,更為聰敏深沉,聽說,他少年時沒讀過幾天書,在宇文護手下當了將軍后,忽然發奮,足足有十年手不釋卷,如今不但識通古今,文章寫得漂亮,那一筆字也深得索靖「北派真書」的神韻。
楊堅帶著迫不及待的神情,笑道:「太好了,朕這就叫李圓通帶人去搬東西。」
「聖上,」朝上議事的聲音漸漸變小,看來是要散朝了,臨光殿的一名女官卻匆匆走了進來,在室門前跪下,因為楊堅的意思,如今宮內宮外都尊稱伽羅為「聖上」,那女官的臉上帶著幾分惶恐,「太子殿下派人來報,說東宮裡剛剛有孩子降生。」
伽羅禁不住掩面而笑,這就是她那新成為北朝皇帝的丈夫!
天色未亮,沙缽略可汗立馬營門外,遠眺著達頭可汗大帳牙門前隨風招展的狼頭大纛,心裏又驚又怒。
剛才達頭可汗派人來報,說莫何可汗與染干父子率十三萬兵馬去營救落入阿波可汗重圍的沙缽略可汗,大營只有千金公主與雍虞閭領有剩下的四萬人馬,只要秦王一聲令下,達頭可汗就會縱兵而出,與隋軍前後夾攻,擒獲千金公主,再與隋軍合兵一處,與阿波可汗裡應外合,把沙缽略可汗的東突厥兵馬全數殲滅。
千金公主道:「阿波可汗始終是心腹之患,不如可汗趁此機會,先除掉阿波,沒有阿波當羽翼,達頭可汗也會收斂幾分,阿波部下只有一萬多兵馬,實力不濟,除掉他,只是舉手之勞,也可以起到敲山震虎之用。」
楊俊看到她身後只帶了三四十名侍衛,並未盛陳大軍,也覺得納悶。雍虞閭難道就縮頭在繼母身後,不敢出戰嗎?沙缽略一世梟雄,這次四十萬大軍橫掃北疆,令隋軍望而生畏,沒想到他兒子竟如此懦弱無剛。
伽羅禁不住手腳亂顫,連她自己也沒有料到,她會氣憤成這等模樣,當著楊堅、李圓通和侍女們的面,她有些語無倫次地數說起來:「是男孩!本宮是怎麼和他說的?本宮平生痛恨男子蓄妾,一夫多妻,有傷天和,富貴者憑藉金錢權勢多蓄婢妾,而貧賤男子卻終身無偶,本宮和皇上夫妻三十年,皇上就從沒向別的女人多看一眼,這個不肖子,他還只不過二十齣頭,便有了四五個姬妾,將元妃冷落在一邊,前年他添了個庶生女兒,本宮便警告過他,我朝立嫡不立長,不管他怎麼胡鬧,都必須和元妃生下長子……他,他,他竟然將本宮的話當作耳邊風!」
「這話是什麼意思?」楊堅跟了進來,不經意地為伽羅理了理鬢髮,動作仍然輕柔得像當年一樣。
辭我大棘住白蘭。
她那熟悉而又親切的身影,映著落日餘暉,幾乎燙痛了他的眼睛。
為我謂馬何太苦?
千金公主嚇了一跳,有些驚恐地道:「那達頭可汗也與我們為敵了?」
「不敢,若眉如今內憂外困,實後悔一時之怒,害得大隋疆土被擾、百姓流離,更害得大可汗為我血戰兩年、枕戈待旦,如今陷入重圍,生死不明。請殿下回復獨孤皇后,千金公主願棄國讎家恨,依她膝下,認獨孤皇後為義母,不再念及前朝恩怨,不再姓宇文,願改姓大隋國姓,從此叫楊若眉。獨孤皇后自幼待我如親人,願從此也能放下嫌隙,視若眉為親生。」千金公主道,「若眉誠知,此刻已身陷危境,願率東突厥部稱臣納貢,求降大隋!是生是死,權在殿下!」
如果是那樣,自己大約會沉寂得像冷廟裡的老僧罷?
楊堅眼角斜瞥,已自看見那紙條寫著八個風骨錚錚的篆字:
原來是說這個,楊堅不禁咬牙切齒道:「這些漢人書生,真不是東西,難怪當年北魏太武皇帝拓跋燾一口氣殺了幾千個北方的漢族書生……他們仗著自己讀過幾本書,竟將朕不看在眼裡,朕每有什麼旨意,每有什麼創見,他們必定要上摺子,說什麼古人如此、聖人如此,賣弄幾個沒人看得懂的辭藻,哼,再這樣下去,朕也學著太武皇帝的榜樣,找幾個書獃子開刀!」
「約法三章。」高熲輕聲補充道。
千金公主從身邊侍女懷中抱過自己的女兒,望著夫君那剽悍絕倫的身影騎馬遠去,心中不知是喜是憂。
莫何可汗帶著自己的兒子染干進了沙缽略的大帳,看到千金公主憂心忡忡的模樣,莫何可汗道:「可賀敦,我剛才聽說,阿波可汗不在營地,大可汗帶兵要將他部下繳械,想不到阿波可汗的母親領兵反抗,大可汗殺了阿波可汗的母親和兄弟后,阿波可汗得到消息,索性向達頭可汗借了十萬大兵,將大可汗的八千人馬重重包圍,血戰到今天上午,大可汗仍未能突圍。」
前年她嫁到都斤山時,長孫晟曾在沙缽略帳下停留過半年時間,對突厥的山形地勢深為了解,還與染乾結下了深厚情誼,莫非前日長孫晟來請和時,曾與染干也有密謀、也有許諾?
自己吃虧就吃虧在沒讀過幾年書,更不懂史書和掌故。
楊堅雙眉一豎,那雙細長的眼睛里竟帶著幾分怒氣:「什麼言官!朕知道,都是楊三郎在背後煽風點火、撥弄口舌,阿三這東西,他從前幾次設計謀害朕,朕都恕了他,一登基便封他為食邑萬戶的親王,連同他那個常在背後挑撥離間、在家廟設陷阱要害我夫妻的妻子宇文怡,朕也沒除去,朕待他這般仁至義盡,他卻還是和朕過不去,哼,總有一天……」
這是突厥人的王旗,更是王位的象徵,堂叔達頭可汗,已經獨據一方,不把自己這個四部推選的大可汗放在眼裡了。
內中就數高熲好些,他從不在自己前面掉書袋,李德林和楊瓚這些人,甚至包括太子楊勇在內,開口就是古人,閉口就是前朝,存心賣弄學問。
這個不學無術的武夫,他不說學著劉邦、孫權的樣子手不釋卷,招幾個名儒入宮教他讀書,反而要學著拓跋燾大興文字獄。
十六名內侍分別抬著龍輦、鳳輦,在大德殿後的廊階下停了下來,伽羅待內侍們簇擁著楊堅走入太極前殿,這才搭著侍女的肩膀,走進殿後的靜閣。
「不敢,本王身為秦州總管,都督秦州和*圖*書等十五州軍事,有北疆禦敵之責,如今接連失陷武威、安定六城,守土有責,本王須與秦州共存亡。」楊俊溫和地回答道,「國難之下,難以顧全親私,還請可賀敦見諒。」
而那些書生出身的大臣們,動不動就引經據典,廷爭面折,往往是他們吵了半天,自己還弄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
雖然隔得那麼遠,隔著深沉的暮色,千金公主還是清楚地看見了,在楊俊名貴的銀白盔甲下,他仍然穿著當年她親手縫製的藍色舊袍,袍角她親手綉上去的梨花飄帶,在風中不斷翻飛著。
自幼耳鬢廝磨、親如一人的阿祗已經不見了,面前的秦王楊俊,身穿銀色盔甲,面若冠玉,鬚髮已濃,分明是威風凜凜的一方諸侯。
但楊堅生性不大講究,常常不知道自己的冷暖,以前他們夫妻住在丞相府,一夜下來,伽羅不知道要為他蓋多少次被子。
想不到獨孤伽羅的計策,這次竟施在了她的丈夫沙缽略身上,沙缽略作戰驍勇、為人慷慨義氣,但說到心機與計謀,肯定不是獨孤伽羅的對手。
伽羅心懷廣遠,自不會和這樣一個驕橫的女人計較,想不到楊堅卻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並且一直記到現在。——他可以原宥一個圖謀陷害他的弟弟,卻不肯原諒那背後詛咒伽羅的女人。
這唾手可得的戰功,將會讓秦王楊俊一戰便揚名天下,得到父皇母后的另眼相看,得到天下人的推戴擁護。
楊俊帶大軍成雁翼狀排列,往突厥大營推進時,他一馬當先,打量著突厥人那綿延到天邊的營帳。
莫何可汗名叫阿史那處羅侯,是沙缽略的同母弟弟,與兄長一樣高大剽悍,只是有些駝背。
楊俊強自鎮定著自己,這是千金公主出塞和親前夜,為自己彈唱的最後一支曲子。
離得很遠,他也看得出兩座格外高大的穹廬頂是沙缽略可汗與達頭可汗的王帳。
「對,朕就是這個意思。」楊堅沒想到自己能將一個典故用得這麼貼切,心下得意,高興地點了點頭。
她並不擔心楊堅會看上別的女人,夫妻這麼多年,她已經熟知他的每一種習性,再沒有另一個女人,能如此了解他、體貼他、真情摯愛他,——楊堅是這樣一個神情冷漠、性格古怪的中年人,除了他的皇位之外,別無魅力。
「你是在威脅本王嗎?」楊俊厲聲喝道。
「帶兵元帥是秦王楊俊?」千金公主聽得一怔,「我怎麼沒聽大可汗提起過?」
千金公主咬著牙道:「不管如何,先救大可汗要緊。染干,你帶兵五萬,莫何可汗,你帶八萬人馬,你們父子分由南北兩側夾擊阿波可汗,我與雍虞閭帶兵駐紮大營,與達頭可汗對峙。」
楊堅不但不擅長政事,甚至對政事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叫他獨力承擔一代英主的角色,他的確覺得吃力。
南朝那些只會雕琢詩句的書生們,有不少人寫了文章嘲罵她。
楊素大大咧咧地點了點頭,並不以高熲話中的譏諷為意。
對這位長髯及腹的大將,伽羅和楊堅都頗為欣賞。所以從前朝開始,就對楊素著意拉攏。
昨天長孫晟奉命前來請和,給達頭可汗送去了二十車貴重禮物,還有獨孤皇後手繡的狼頭大纛,卻只給沙缽略可汗等人送了面狼頭金牌。
這間懸著「凝思閣」的小房間,與前殿只一步之遙,被屏風和帷幔掩蓋得很好。大臣們都知道她坐在這裏聽事,也知道這位從不在殿上開口發言的皇后擅長政事、學問精深,因此,他們比從前諫議時更加謹慎了。
黑壓壓的大軍避開達頭可汗的那面綉金狼頭大纛,不疾不徐地推進著。
他後來娶了清河崔家最美麗聰明的女兒為妃。
今生今世,她只願是他的女人。
當年那散發著珠玉之輝的溫柔少女,如今渾身透著英武之氣,自信而果斷,英姿颯爽,不再是曾依偎在他懷抱、哀傷無助的柔弱女子。
「阿祗……」她緊緊捂著嘴,努力不讓自己痛苦的哭泣和喊聲被身邊的士兵聽見。
阿干欲歸馬不歸。
一起生活了多年,少年時的柔情蜜意早已過去,化為了一種深沉的親情,他習慣了伽羅與自己同進同出的日子。
就著閣里的光線,伽羅打開了李圓通剛剛送來的奏章,在這份硬綾包面的奏章上,是高熲那熟悉的索體真書,密密麻麻,至少有二三千字:
千金公主縱馬前來,勒住坐騎,與沙缽略可汗並肩而立,道:「大可汗,長孫晟這是離間之計,大可汗千萬不能上當,倘若突厥各部分崩離析,我們的大軍就不能再進攻關中、殲滅大隋了。」
人生能有幾阿干。
「前日長孫晟來請和,大可汗才得知隋營換將。楊俊本在長江訓練水軍,聽說這一年來,他接連攻下南陳數座城池,水戰、野戰皆精,深得兵法之妙,又擁二十萬大軍,列陣於前,可賀敦,如今我們陣內倒戈,後方已亂,不再是隋軍對手,不如答應長孫晟的請和。」染干侃侃而談著。
「請講。」
以高熲之才,不管去輔佐誰,都能取得不凡的成績,當然,他現在對太子楊勇忠心耿耿……
不管過去曾有多少情意糾結,如今面前這女人,已是突厥王的可賀敦,是侵犯大隋的敵酋。
「這……也好。」伽羅遲疑片刻,終於答應了。
「江北地寒,田收差晚,江南土熱,水田早熟。量彼收積之際,微徵士馬,聲言掩襲。彼必屯兵御守,足得廢其農時。彼既聚兵,我便解甲,再三若此,賊以為常。后更集兵,彼必不信,猶豫之頃,我乃濟師,登陸而戰,兵氣益倍。又江南土薄,舍多竹茅,所有儲積,皆非地窖。密遣行人,因風縱火,待彼修立,復更燒之。不出數年,自可財力俱盡……」
這真是件令人頭疼的事,楊堅由身邊的小內侍伺候著脫了硃色寬袖外衣,只穿一件白紗袍,撫著自己長及胸前的鬍鬚,怔怔出神。
她有些奇怪,楊勇是出於什麼目的,抄來這些南朝腐儒的文字?是為了討好她么?哪有人喜歡看專門罵自己的文章。是為了讓她知道民意么?為什麼北方民間,從來不見這種文字流行?
獨孤皇後手繡的這面大旗,極為精緻,深青色大旗上用金線綉出一個仰天嗥叫的蒼狼之首,周圍又飾以層層金絡,映著初升的朝陽,在整座營地上空熠熠發光,簡直就像是達頭可汗的一份宣戰書。
歲月或許同樣改變了自己吧。
突然之間,營地前的拒馬尖刺被人拉開www.hetubook.com.com,幾十匹快馬馳出,當先的那匹白馬上,坐著一個嬌小的身影。
楊堅夫妻篡奪皇權之後,竟在長安城裡將宇文家的皇子皇孫殺得一個都不剩,將太祖宇文邕的十三子盡數剷除乾淨。
千金公主臉色微變,獨孤伽羅的權謀機心,她早有領教。
想起楊素當年是因為自己大力推薦才得以被楊堅重視,他心下不禁微忿,表情卻仍然平靜:「呵,是我領會錯了,那依楊柱國之見,我北朝地面至今還是亂世,應該立一部法令森嚴、條律眾多、超越前朝的《大隋律》了?」
曾經毫不設障、兩相融合、甜蜜欣喜的眼神,再次交融時,彼此已充滿了審視、疑慮和戒備。
江北的田比江南收得晚,高熲打算在每年的江南收穫季節調兵佯裝南攻,以耽誤南朝的農時,而且,江南的房子大多是由木頭、竹子、茅草搭起來的,高熲建議每年派人渡江去各地放火,耗費南朝財力。——這些辦法,伽羅雖然也算得上讀書萬卷、理政多年,卻連想都想不出來。
她是自己的妻子,是自己的輔佐,也是自己的靈魂。
而那個年少時曾發願與他一生一世的女人,則成了突厥人的可賀敦,屢屢催著沙缽略可汗發兵侵隋,成了他們楊家的心腹大患。
但倘若今天沙缽略可汗戰敗身亡,都斤山下的風雲變幻,就會令人難以預料了。
伽羅的個性活潑、熱鬧而沉著,他生活中的樂趣幾乎都由她帶來,楊堅很難想象沒有伽羅在自己身邊的情景。
「達頭可汗昨天升起狼頭大纛,本來就有意叛亂。如今大可汗領孤兵外出,被阿波可汗借來的十萬兵馬困住,雖未公開打出反旗,但達頭可汗敢借兵給阿波可汗,圍攻大可汗,已經是我們的死敵,他還剩下六萬人馬在我們的大營之外,我與大可汗雖領了十八萬軍馬,但正面是二十萬隋軍,旁有達頭可汗的六萬人馬窺伺,還要分兵去救重圍中的大可汗,一步不慎,就可能全軍覆沒。」莫何可汗雙眉深鎖,向來英勇無畏的他,也為眼下的兇險情勢感到棘手。
楊堅自幼貪涼,落下腹瀉的毛病,稍稍受涼就會下瀉不止,後來伽羅索性親手為他縫製了束腰暖腹的錦帶,每天為他更換。
高熲沒想到楊素竟然會當面頂撞自己,更沒想到楊素是這樣一種意思,楊素本來是他的好友,二人互相欣賞多年,高熲因為身為獨孤家的近臣,早得楊堅夫妻賞識,所以得勢后也著力提攜楊素。
一場被人脅迫、身不由己的別離,隨著歲月流轉,也會演繹成兩部迥然不同的人生,各安於世,各不相擾,直到命運把他們重新帶回鋒矛如林的兩軍陣前。
千金公主道:「隋軍與我軍對峙數月,仍未決戰,未必正巧會在今天來襲。」
他本來就擔心手下的這群小可汗不遵王命、暗中窺伺他的王位,想不到達頭可汗昨天一得到隋使花言巧語的空頭許諾,便放肆地要挑戰沙缽略的共主地位,公然懸旗作對。
就著最後的暮色,千金公主看見了楊俊臉畔的淚水閃亮,她交回琵琶,翻身下馬,走到楊俊馬前,匍匐在地,泣道:「阿祗,我心懷父仇,誓要報家國之恨,催促大可汗發兵對抗天朝,點燃烽火,最後卻眾叛親離、進退兩難。如今我已知錯,求阿祗念在昔日之情,准我與大可汗請和!」
楊堅一愣,眼見伽羅臉上毫無笑容,說話語氣異常肅穆,只得勉強笑道:「皇后,天下為我夫妻共有之,何必分什麼你我?實話告訴你,朕正想著,馬上叫李德林起個詔,從下個月起,皇后就和朕一起臨朝聽政。」
前年楊堅任北周大丞相前夜,曾命楊勇去楊瓚府上請他來議事,不料楊瓚不但不肯來,還冷笑道:「當隨國公都恐怕不能自保,還想干這種滿門抄斬的勾當?」
好狠的計策!
千金公主望著面前的染干,有幾分狐疑。
這份情意,不能不令伽羅感動。
楊俊更是震驚,她竟然要改姓,要求降,寧可放棄尊嚴和家仇,也要保全她的大可汗!
夕陽之中,面前這穿著皮裘胡服、頭戴雙尾貂帽的貴婦,讓楊俊感到了幾分陌生,那還是他的若眉嗎?
千金公主泣道:「若眉知罪。大可汗被叛軍重重包圍,達頭可汗虎視於王帳之側,若秦王願恕我罪過,放過大可汗,我願以死謝罪!今日突厥大軍陷入分崩之局,必將惡戰連連,若大可汗平安歸來,尚可收拾殘局,率部退出長城,重返都斤山下。若大可汗一死,達頭、阿波、莫何幾位可汗必將為王位你爭我奪,戰火不斷,禍及神州,難以遏制。」
伽羅的胸前陡然一陣抽痛,不待楊堅前來撫慰她,她已經拍著桌子問道:「是哪個狐狸精生的?」
千金公主問道:「那大可汗打算怎麼辦?」
「既是這樣,以後的摺子當由大家親自批閱。」
伽羅這件事果然辦得極漂亮,既沒有違制,又給自己留了體面,他登時間覺得信心百倍了。
楊堅「哼」了一聲,冷笑道:「他們夫妻情重,難道我們夫妻就該受他們的腌臢氣?那宇文怡從前仗著自己哥哥宇文邕的勢力,屢次當眾怠慢你,這且不論,去年她竟然敢在背後咒詛你,又在王宮裡埋了木偶來害你……這種女人,不是你攔著,朕就讓她隨了她宇文家的野鬼們去地下!」
千金公主戴上指套,隨手一揮,錚亮的金鐵之聲從弦上急奔而出,在落日中的無邊營帳前,她曼聲唱起了鮮卑人的《阿干之歌》:
伽羅是他最相信的人,也是他最大的安慰和依靠,他才不願聽什麼「法先王之法」、「祖宗體例」的廢話,他只知道,伽羅是明睿強幹的女人,比自己、比北周的那些帝王們更有魄力和遠見。
直到如今,楊俊在席上聽見有人再唱此曲,都會鼻酸心痛、含淚離席而去。
好在突厥四十萬鐵騎兵強馬壯,只半年時間,便打下平州、蘭州,進逼併州、幽州,連下武威等六城,打得隋兵連連敗退,烽火燃遍了半個北朝。
楊瓚與楊堅自幼就關係不好,楊堅十二歲從軍后,兩人便不多來往。
沙缽略,他是這樣一個有情有義、氣概出群的漢子,是整個西域漠北的君王,奄有天下,卻不惜舉傾國之兵,為她一個弱女子復讎。
千金公主在他馬前重重地叩了一個頭,這才抬起淚眼,泣道:「阿祗,我一生身不由己,註定國破家亡、苦命飄零,唯有沙缽略可汗是殘生唯一依靠,決難割捨。阿祗,你年輕有為,尚有萬里江山、統一大業,需你施和_圖_書展作為,從茲之後,你我是為永訣,願來生你我不生於仇人之家,不復受此苦情煎熬!」
楊俊不禁怒道:「你!宇文若眉,你竟要為他而死,為他而降,為他而卑躬屈膝!沙缽略可汗不過是個蠻族勇夫,你竟然對他一往情深、願共生死!你……你把從前都忘了嗎?」
沙缽略可汗這一去,直到第二天都沒回來,千金公主派人去請沙缽略的弟弟莫何可汗前來議事。
這個兒子現在是越來越迂執了,除了讀書撰文上比他老子強,其他方面,楊勇不見得比楊堅出色。
「拿琵琶來!」千金公主一招手,身後一名侍衛遞上一面裝飾金玉的精緻琵琶。
伽羅習慣性地伸手摸了摸楊堅的手指,還好,他的手不冷。
這八個字,立刻讓楊堅的心頭一片清明,他笑著揮了揮手,道:「楊柱國之見未見高明,北周北齊,都是因為徭役賦稅太多、法令太重,所以才亡了國,我大隋既是因民心所向而得了天下,就該順應民情,寬法輕徭。獨孤公,你深知朕心,這部《大隋律》,就由你親自督辦,務必廢除肉刑、酷刑,就像那個漢高祖劉邦在入關時的約法……約法什麼來著?」
沙缽略可汗也覺得有理,點頭道:「可賀敦說得極是,來人,選八千精卒,隨本王前往阿波可汗牙門,先殺了阿波可汗,給達頭可汗一點顏色看看!」
即位半年來,每天臨朝聽政、決斷內外事務,讓楊堅頭疼不已,現在,這位垂治北邦萬里河山的大隋皇帝,再也不覺得帝位令他大感煩惱了。
自己年過不惑,身為九州之主,總不能像小蒙童一樣,每次上朝,都好學不倦地要他們給自己解釋典故罷?
而囂張的達頭可汗,竟然今天一早就迫不及待地把大纛掛了出來。
「臣妾參見大家。」侍女們打起帘子,身穿水青色綉襦長裙的伽羅小步趨進,向楊堅微微一欠身,旋即坐了下來。
功成之後,達頭可汗願立刻退兵,與大隋重新和親,娶大隋公主為妻,結為姻好,以長城為界,決不南侵。
楊堅還不及開口說話,尚書左僕射高熲已經出班奏道:「楊柱國所言有理,如今州縣官員判理訟事,都參照前朝的法令,北周法令太嚴,酷刑繁多,皇上應該儘快頒布詔書、施行新法……」
崔王妃有著獨孤伽羅那樣的才華和美貌,為他連生了兩個兒子。楊俊自己還俗后被封為秦王,都督十五州軍事的大總管,兵權之盛,僅次於太子,母親為他安排的人生,是那樣妥帖、安穩、富貴而充盈。
「此事不必再提起。」伽羅強自壓制心裏的激動情緒,走到案邊,順手翻了翻滿桌的奏摺,「大家,臣妾有一事請教。」
高熲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見楊素臉上滿是不以然的神色,當面駁道:「獨孤公此話差矣,方今四海未靖,司馬消難等叛軍未平,所謂治亂世當以重典,臣以為,北周的《刑書要制》還算不上嚴苛。」
現在也正當時機,南陳災荒頻仍、兵力薄弱、捐稅雜多,民間怨聲載道。這個楊素是真不懂得他的心思,還是故意違拗他的旨意?
敵情萬變,時勢也萬變,對敵的戰術,更不可能一成不變,就算是料敵如神的諸葛亮,事先也不可能像這樣設計好、布置好一場規模宏大的傾國之戰。虧賀若弼還是出入沙場多年的大將,竟然愚蠢到這個地步!
私下裡,伽羅認為楊素之才與高熲不相上下,而且楊素舉止瀟洒有氣概,膽勇外露,在朝上對答如流,與高熲的拘謹對比十分鮮明,若非楊素從前給宇文護當過記室參軍,曾有過一段黑史,伽羅早已要將他遷至右相之位。
不過,如果像楊堅所說,自己在太極殿上與他坐在一起,聽大臣們奏事,這也未免太墮了楊堅的聲名。外間早有譏議,說楊堅懼內,今後,那些口舌之徒們,豈不是更要說他是傀儡皇帝了么?
沙缽略一向欣賞這個弟弟,嫌棄自己的長子阿史那雍虞閭軟弱無剛,常說自己的王位將來也會兄終弟及,交給莫何可汗繼承。
「呵?」伽羅不禁大驚,「此事古來無之,大家為什麼這樣異想天開?」
他話音未落,廊下已經響起了腳步聲,輕快而靈動,讓楊堅覺得十分親切。伽羅終於來了,那滿案的奏章,登時不再令楊堅煩悶。
李圓通不一刻便匆匆從丹墀後走了出來,升階走了兩步,躬身將手中墨跡未乾的紙條遞給了楊堅。
包括晉武帝、北魏孝文帝在內的那些帝王,都將無法與他相提並論。
《阿干之歌》是有名的鮮卑民歌,是鮮卑大單于慕容廆思念西遷的兄長慕容吐谷渾的歌曲,直到慕容廆晚年,他仍然會擊節吟唱此曲,思兄淚下。
我見落日不見阿干,
我阿干為阿干西。
聽說這次四十萬大軍侵隋,千金公主也跟在軍中,隨夫出征。
適才聽了賀若弼的奏章,高熲心底暗自有些好笑,心想,孫子說過:「戰無成法」,哪有在打仗之前就將陣勢、布局、兵數全部列得這麼細緻的?
雖然意存菲薄,但高熲是個寬厚人,向來不喜歡像楊素那樣抓住一個機會就肆意攻擊、挖苦別人,何況賀若弼和楊素二人,都是他親自向楊堅引薦的人才,各有過人之處,因此高熲笑了一笑,奏道:「皇上,賀若將軍說的是軍機,將來平陳之役中自然用得上,臣是文官出身,想法有些不同,臣以為,我朝現在與南陳隔江對峙,看來一兩年中,不會決戰,因之,目前我朝還是應該先致力於富國強兵之道。」
染干是莫何可汗之子,精明能幹,聽得千金公主吩咐,忙上前道:「可賀敦,你和雍虞閭二人只領四萬兵馬,旁有達頭可汗虎視眈眈,倘若隋軍出其不意,再來攻襲,可如何是好?」
「倘公主能棄暗投明,與大隋和議,那再好不過。」楊俊也同樣打著官腔。
見伽羅終於同意搬來共住,楊堅不禁大喜,共同生活多年,他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好像一步也離不開伽羅了。
他說話軟中有硬,決非再是當年為她出嫁而黯然出家的那個多情少年,看來楊俊這些年經過了不少世務,才練得了這副談吐和心胸。
楊堅點了點頭,他現在的心思並不在立律和均田上,他雖是皇帝,卻只能在長江以北發號施令,那些江南煙水、吳越青山,對這個大隋皇帝來說,仍然可望而不可即。
這面狼頭大纛,本是可汗牙門上懸挂的旗幟。後來突厥各部統一,奉共主大可汗為尊和_圖_書,其他小可汗們的牙門上,都只懸三角形狀的狼頭牙旗,只有最大的可汗、突厥共主的牙門上才能懸挂狼頭大纛。
沙缽略可汗皺眉道:「本王自興兵以來,戰無不勝。可今年阿波可汗隨軍出征后,連連吃了敗仗,他怕我責備,也暗中投靠達頭可汗。達頭可汗的勢力比我小不了多少,如今新與大隋結盟,更是氣焰囂張,唉,我這個突厥諸部的大可汗,整天當得提心弔膽啊。」
自沙缽略答應發兵以來,她心中的復讎慾望便越來越強烈。
阿干西,我心悲。
「是男孩。」那女官有些害怕地答道,她一眼看見退朝後的楊堅走入室內,連忙低頭迴避一旁。
楊素被長須掩藏的臉上,不禁掛上了一絲嘲意,他知道,楊堅又派李圓通去向獨孤皇后討主意了。
自知出塞和親、西遷不歸的千金公主,在離別的那個晚上,就在梨花樹下一遍遍為自己吟唱著《阿干之歌》,花落如雪,在她的長發和琵琶上紛飛,遮擋著那張他想要永遠凝視的美麗面龐。
「楊俊見過可賀敦!」楊俊面無表情,在馬背上拱手招呼道。
楊堅下朝回來,覺得渾身的骨頭都發硬了。
楊俊更不答話,一提馬韁,轉身馳去,隋軍前後陣列更換,很快也追隨他的坐騎撤離。
「罷了,」伽羅收起笑意,庄容道,「臣妾也覺得這些大臣用典過多,文章里盡用些生僻字眼,大家,明天臣妾就親自草詔,命他們以後進摺子,只許用家常說話口氣,第一不準引經據典,第二不準用駢驪體作文,第三不準用冷僻字……大家以為如何?」
自己雖然常常在背後點撥他,但對朝上的廷議,卻鞭長莫及。
高熲早在幾個月就寫過平陳之策,昨天聽了楊堅吩咐,親自動手,將以前的想法都整理抄錄成了一封密啟,不過,此刻他不想當著眾臣之面說出自己深思熟慮過的意見。
她口氣中有請降求和之意,楊俊警惕起來,沒有人比這個女人更了解自己,她想幹什麼?用舊情打動自己退兵,還是想拖延時間,等沙缽略可汗突圍回來,帶十八萬大軍與自己對決?
「秦王殿下!」千金公主一抖韁繩,急馳幾步,在楊俊坐騎前不遠處停住,來了突厥三年,她的騎術精妙了很多,坐在馬背上的身姿格外矯健。
「皇后不愧是名揚北朝的才女!」楊堅大喜過望。
這分明是以死|逼迫自己了,看著她果決的神情,楊俊心頭百情煎熬,他望著不遠處沙缽略王帳前那面獵獵飄揚的狼頭大纛,咬緊牙關,從牙縫裡迸出了幾句話:「我答應你,可賀敦!今日退兵之後,在這世上,我就當你死了,你也當我死了!」
染干是沙缽略的侄子,與雍虞閭年紀相仿,但人材出眾得多,他射術得大隋箭神長孫晟指點,如今箭無虛發、有如神助,性格剛毅中又深有城府,精明過人,而且沙缽略向來認為雍虞閭柔弱,將來不配當突厥大可汗,所以,身為接班人處羅侯的兒子,染干心底恐怕早認定了自己才是將來的大可汗吧?
「皇上,臣以為,如今大隋立國不久,王法未建,不但州縣官們斷案時沒有現成條律可以參照,老百姓也不知道敬畏王法,如今當務之急,便是制律。」楊素不緊不慢地說著,他有種不羈的氣質,即使在太極殿上也帶著幾分放浪形骸的模樣。
第二個出班奏事的,是上柱國賀若弼,他倒是肯聽楊堅的話,昨夜徹夜未眠,命門客將自己的平陳策寫成洋洋洒洒幾千字的文章,裏面大大小小有一百多條奏對,在太極殿上當眾又說了一遍。
西突厥迎戰的軍隊仍未出現,楊俊有些納悶,難道說,沙缽略可汗的兒子雍虞閭真像人們傳說的,是個孱頭,是個懦夫?
楊俊從來沒見過沙缽略可汗,聽說他年近四十,已是個中年人,驍勇善戰,但千金公主竟對他情深如此,不惜以死搭救。女人心,果然是天上雲,不到三年時間,她心裏就沒了自己的點滴影子。
染幹道:「可賀敦,我聽說隋軍的帶兵元帥是秦王楊俊,此人擅長兵法,常有出其不意、克敵制勝之舉,何況達頭可汗既與隋人通好,肯定會把我們大營中的一舉一動密報秦王,一旦楊俊得知我們後方空虛,大舉來犯,只怕既不能救出大可汗,又不能保住大營。我今晨還得了都斤山來的密報,自我們以傾國之兵進攻大隋以來,後方鐵勒部聚眾作亂,已經開始攻打都斤山牙門了,萬一都斤山有失,我們東突厥人失去險地要塞,又要在草原戈壁上到處奔波流浪了。」
雖然獨孤伽羅身上負有父親的血仇,但如此隱忍多年的心計、如此狠辣絕情的手段,仍讓千金公主恨她入骨,恨不能親手剝她的皮、飲她的血,將獨孤家和楊家的人也同樣殺個乾淨。
見楊堅這樣急切,伽羅不禁也笑了起來,唇邊閃現出幾條細紋:「大家,外面的言官已有諫議,說臣妾干預朝政過多,又不肯為大家設置嬪妃和夫人,悍妒非常,大家還要讓臣妾搬到臨光殿來同住,豈不是更招人口舌?」
他罵的是自己的同母弟弟、號為「楊三郎」的滕王楊瓚。
前些天,伽羅看了太子楊勇派人抄來的那些駢文,笑了一笑,便將這些不值高明者一哂的文稿推入了火盆。
「又是這個賤婢!」伽羅頹然坐下,覺得楊勇已不可救藥,「太子竟然抬舉這種出身微賤的女人,將本宮鄭重選來的太子妃拋之腦後,他是想氣死娘么?」
「難道大家今後真打算當一個有名無實的皇帝么?」
曾幾何時,從前溫柔可親的「阿祗」,已長成了如今峻烈勇毅的漢子、二十萬大軍的統帥?千金公主也有些傷感。
為我國本。
伽羅渾身一震,沉默著沒有再答話。
嗟嗟!
「算了,」伽羅見他又在生楊瓚的氣,連忙勸慰道,「上次大家逼著阿三寫休書休掉王妃宇文怡,阿三跪求大家收回成命,大家雖然勉強答應了,卻下詔剝奪了宇文怡的王妃名位,讓她以婢妾身份住在滕王府里,他們向來夫妻情重,也難免阿三會為宇文怡出氣。」
坐在「凝思閣」里傾聽的伽羅,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難怪民間稱高熲為「真宰相」,他的確有王佐之才,可與西漢的陳平、張良相提並論,甚至口碑更高一些。
楊俊悄悄抬手,拭去腮邊冷淚,冷冷地道:「兩軍陣前,勿論私交。如今大軍壓境,可賀敦已是城下之盟,並非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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