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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伽羅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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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栗園春色

第十四章 栗園春色

可這般隱忍的結果,楊瓚卻越來越放肆了。
他尖銳的話語,不但讓獨孤伽羅臉上陡然變色,也讓楊堅極為不悅。
妒婦?楊素到底是在罵鄭氏,還是在罵獨孤皇后?他這麼多內寵,鄭氏管束得當然有道理。
在座的,都是楊家的近支宗室和獨孤家的國戚,除了獨孤菩提幾個姐妹外,獨孤羅、獨孤善等人也都奉命前來賞花遊園,楊瓚因為上個月被查出妻子宇文怡在家設巫蠱入獄,他的雍州牧之職被奪,也回了大興城的王府。
楊勇白皙方正的面龐上,兩行清淚落了下來,他緩緩跪了下來,向伽羅的桌案邊膝行兩步,哀聲道:「娘……孩兒還能再叫你一聲娘么?儼兒從生下來至今,娘不肯去看一眼,兒子入宮請安,次次都被拒之門外,娘,兒子能有多大的罪過,被娘冷落到這個地步?」
侍女已經悄然退了下去,空曠的臨光殿里,只有楊勇粗重的呼吸聲。
三年前被追封為「太師、上柱國、趙國公」的獨孤信,陵園的規模算不上大,但處處看得出匠心和氣派。
長城內外,獨孤伽羅的五個兒子、七大虎將統兵百萬,連當年沙缽略可汗聚集東突厥、西突厥四十萬兵馬強攻,也沒撐過幾個月便鎩羽而歸,小小的宇文怡還能翻騰起什麼風浪?縱然身系家國的血海深仇,無奈宇文怡卻沒有獨孤伽羅的堅忍與權謀韜略。
「聽長孫晟說,近來沙缽略可汗病重,只怕沒幾天活頭了,突厥各部分崩離析,爭著結好大隋。沙缽略這一死,不知道是由弟弟處羅侯接位,還是兒子雍虞閭接位,按著突厥婚俗,沙缽略死後,千金公主要改嫁給繼位的大可汗,唉,說起來,千金公主也確實是個苦命女子,這一生飄零大漠,身世凄苦,沒個出頭之日,我還記得當年順陽公主攜著她初來我們隨國公府時的小模樣,那真是楚楚可憐……」望著楊俊睫毛上掛著的淚滴和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李圓通硬生生地掐斷了自己的回憶,流水般漫去的歲月,雖無痕無影,卻已悄然黯淡了當年的美好純真。
想不到的是,除了楊廣外,其他四個兒子都和她不大親近,楊勇、楊俊、楊秀長大以後,從來不願向她吐露心事,除了表面的禮節外,他們對她缺乏真正的感情。
楊瓚抬眼望著楊堅,冷淡地道:「多年前的往事,臣早忘了。」
前年,他和晉王楊廣、秦王楊俊前後都迎娶了母親選中的妻子,聽說只有楊廣夫妻感情尚且算得上融洽,他自己和元妃幾乎不交一語,能不見面就不見面,看到她那愚鈍的面容、渙散的眼神,他就打從心底感到厭惡。
這些女人,她們既不讀書,更不理軍政之事、民生大計,整天只知道為一己的富貴榮華而取悅自己的丈夫,她們有什麼資格要求一份終生不渝的愛情?
「不錯,爹的確受過獨孤公恩義,可爹受了大周太祖恩義更多,宇文家對不起獨孤家,卻沒有對不起我們楊家!」楊瓚睜圓眼睛,厲聲答道。
伽羅怒極反笑,她冷笑著,逼視著自己長得高大健壯的兒子,聲音里不僅有憤怒,還有著憂傷的氣息:「難怪你那樣放縱阿雲,難怪你每次出門宴遊都帶著阿雲而不是元妃,你眼裡還有本宮這個母親么?你竟然將娘為你千挑萬選相中的妻子丟在腦後,甚至向人抱怨說:阿娘不與我一好婦女,亦是可恨!阿雲的父親雲定興是我朝的武官,對,可你知不知道,阿雲的母親是誰?」
楊素在大臣里威信不錯,又以精明強幹著稱,卻時常會臉上帶著傷痕出現在臨光殿上,讓伽羅又好氣又好笑。
菩提的獨生子李淵正侍立在她身後,這孩子和太子楊勇同齡,比晉王楊廣大三歲。像他的父親李昞、祖父李虎一樣,李淵身材極其高大,虎背熊腰,面貌英氣勃勃,一眼看去便是出眾將才。
趙國公夫人崔氏
他一直喜歡的就是嬌柔靈動、善解人意的雲昭訓,而不是那位木訥呆板外帶著幾分傲氣的元妃,從成親當夜至今,他連碰都沒有碰過她一下。
楊瓚仍是冷冷地道:「連宇文家的江山也被大哥吃得渣都不剩,幾隻兔子算得了什麼?當年栗園本是皇家園林,閑人不得入內,可只要我們楊家兄弟想來射獵,宇文邕、宇文憲他們兄弟幾個,哪次不是忙前忙后地作陪?」
他對自己從未謀面的外祖父沒有多少感情,聽說二哥楊廣的相貌氣質和獨孤信很像,這讓他更覺疏離。
新建成的隋都大興城,位於原來漢長安城東南方的龍首原上,動用了一年時間,由丞相高熲親自督工設計而成。
「拿一杯鴆酒來!」
伽羅停頓了片刻,冷冷地答道:「本宮正在批摺子,無暇見他。」
「滕王無禮!」獨孤伽羅低喝一聲,指著伍建章和魚俱羅道,「你們還不將這個無父無君的逆臣拿下!楊瓚,本宮問你,你早知宇文怡與突厥可賀敦勾結,要引兵入關,還在背後設貓鬼咒要害本宮,為何知情不舉?」
伽羅一向有種沉靜的美,不如菩提大方艷麗,她與楊堅所生的幾個兒子,也大多長得像伽羅,清秀俊美有餘,健碩魁梧不足。
賀拔氏夫人提及此事時,十分輕描淡寫,似乎沒有當一回事,而伽羅卻不禁心中鬱悶,連為人雅重有君子風的高熲也開始娶妾,這女孩子甚至還沒有伽羅的女兒年齡大……男人們只會一個接一個地喜歡年輕嬌艷的歌女,而不能守著忠貞深情的妻子終老么?
李圓通捧著一個托盤匆匆而至,托盤上是一瓶封蠟的毒酒。
望著一旁姐姐獨孤菩提和弟弟獨孤陀那幸災樂禍的眼神,獨孤伽羅就知道,倘若再不打壓楊瓚氣焰,這些仗著他們裙帶登天的親眷們,只會更不把她放在眼裡。
楊勇聽母親罵得刻薄,低下頭來,不敢說話。
伽羅前年曾特地下過口諭,命公侯們不得將庶生子列為世子,更不得給婢妾謀求誥封,為了這個緣故,鄭氏等一大批公侯夫人曾親詣正陽宮謝恩。
而楊俊的崔妃雖然才貌雙全,卻也驕傲任性,與楊俊二人簡直就是一對冤家仇人,一見面非吵即鬧……母親為什麼就不肯反思一下呢?多年鐵腕治家、治國的她,是不是越來越唯我獨尊了?
他甚至還平生第一次動手打了女人,看著崔王妃在地下翻滾的模樣、驚恐的面容,楊俊竟然有一絲快意,酒醉心明,他早就想好好教訓這個囂張的妻子了。
李圓通長嘆一聲,撫著楊俊的髮髻,勸解道:「來秦王宮兩個月,殿下心事,我已瞭然。崔妃是皇后親擇,亦無大過,殿下就算再不喜歡她,也犯不著到皇上那裡求著要出家當和尚躲她。我想著啊,這秦州、朔州都是秦王的封地,不如我們在那裡也修建行宮,重新納幾個側妃、姬妾,秦王是皇上愛子,為子嗣念,也該多蓄姬妾,王妃只能有一個,可女人呢,殿下想喜歡誰,就能和-圖-書喜歡誰。」
「母后,母后自搬進臨光殿後,好像和兒臣越來越遠……」楊勇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重修?
可獨孤菩提覺得,這全都是假的,楊堅和伽羅若真心喜愛她的淵兒,豈會令這孩子年過二十還只能當個地方官吏?
在楊家宗親和獨孤家姐弟的驚呼聲中,這個四十二歲的美男子,嘴角流血,緩緩倒伏在栗園的薄明春色里。
楊堅突然間怒氣勃發,喝道:「楊瓚,朕看你是昏了頭,死到臨頭還要花言巧語挑撥我們夫婦!伽羅嫁入楊家多年,為朕生了五子三女,無不英偉過人,輔佐朕治理天下,殫精竭慮、極盡忠誠。你自己才是宇文怡手中玩物,放著王位和性命不要,死心塌地跟著那個女人謀逆叛亂、陷害皇后,實在不識時務!既是你自己一心求死,朕就成全你們,你放心,你們夫婦死後,你的四個兒子,朕依舊會好好看顧。」
是否該接受高熲和李德林的諫議,將這座長安城重修一下呢?伽羅拭去眼角的冷淚,將彎月寶刀留在桌上,負手攀住殿前的簾鉤,沉思起來。
李圓通冷著一張黑臉,沒好氣道:「三王爺,你上路吧!」
魚俱羅搶上前來,一把打落楊瓚手中的短劍,伍建章再次擒住楊瓚雙臂,用膝蓋壓住他腰眼,將楊瓚按倒在地。
聽說鄭氏從小就十分要強,牙尖嘴利,做事帶幾分霸氣,嫁給楊素后,兩強相遇,夫妻二人和好的日子少,吵鬧的時候多。
志文長達二千余字,是高熲的手筆,身為文章流布天下的清河崔家的外甥,伽羅看得出來,高熲對獨孤信的感情發自內心,飽含著傷感、悲憤和崇敬,僅僅為了這篇細密激昂的文字,伽羅就覺得,父親沒有白將高熲收入他們的獨孤部落。
江山變色、朝代更迭,身為外戚的獨孤菩提卻一無所獲,只有滿心失意。除了眼睜睜看著七妹因權謀過人、隱忍多年報復父仇的壯舉被載入史冊,她自己丟了唐國公夫人的頭銜,她們李家丟了唐國公的爵位,還落了什麼好處?
見獨孤皇后和漢王楊諒走出寺門,滿頭滿肩都是飛雪的李圓通忙迎了上去,低聲道:「聖上,楊素的夫人鄭氏已在外面等了好久。」
夜色終於落了下來,雨聲也漸漸密了,侍女在廊下稟報道:「聖上,太子殿下求見。」
北風卷地而來,般若寺里的燈燭一一亮起,照見無邊的夜雪,伽羅緊了緊衣領,輕輕吁了一口氣,轉身道:「諒兒,咱們回宮。」
楊俊癱坐在胡床上,醉眼矇矓地望出去,只覺得秦王府的一切都是那麼黯然失色。
「忘了?」楊堅有些可惜的神情,「唉,三郎怎麼能連小時候的趣事都忘記了?二弟,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啊,我們從太學里跑出來,和宇文邕、宇文憲他們兄弟幾個,來栗園裡射了兔子、野雞,偷偷烤了吃?」
燈燭邊的母親看起來有些衰老了,她還是那麼秀麗,輪廓不太鮮明的高鼻深目中,帶著一種不著痕迹的高貴。
鄭氏抬起臉來,那是一張清秀瘦削的面龐,眼睛紅腫不堪,她注視著伽羅良久,才哽咽道:「聖上,臣妾……臣妾冒死告發……」
可作為當年西魏八柱國李虎的長房長孫,李淵如今的名位簡直不堪一提,去年才升了偏遠的歧州刺史,手下將卒不到五千人,當年世襲的唐國公之位,也早就隨著朝代更迭失去,連個像樣的封爵都沒有。
大興城已是北朝百城拱衛的京都,不久之後,待她平定南陳,大興城還將會成為茫茫九州的首善之區。
獨孤信墓前的墳草剛剛被她清除乾淨,墓前的香煙還未散盡,墓道兩邊,遍植著二十幾年前伽羅命人種下的白楊樹,荒禿的樹枝上積著厚雪,一眼看去,白楊樹林如煙一般寂寥,伽羅的眼睛不覺又有些酸澀了。
儘管對三弟有種種不滿,楊堅大封諸弟時,仍立楊瓚為滕王,賞了雍州的豐饒之地做封邑,楊瓚帶妻兒就藩多年,獨孤菩提聽人傳說,說宇文怡仍試圖勾結遠在突厥的千金公主,平時節衣縮食、招兵買馬,暗有不臣之舉。
伽羅帶著些嘲笑神色,從書上抬起臉,揚起了眉毛:「勇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在本宮的眾多兒女里,你自幼受的寵愛最多,生你的時候,你父皇和我還沒到二十歲,你身為嫡生長子,就在你父皇和我的懷抱中長成,一衣一食,莫不是娘親自照料。如今你傷了娘的心,反倒說娘和你越來越遠……你也不想想為什麼!」
栗園的春色,是一種薄明的春色,陽光流水一般從樹頂篩下,新葉的淺綠色蔭蔽著宮宴的座席。
般若寺后不遠是一處樹林,古木蒼松高出殿頂,修竹環寺,在冬雪中顯出一種耀眼的青碧。
楊俊哽咽難言,平日里,他統領三軍、令行禁止、每戰必一馬當先,盡顯統帥威儀勇略,令人敬畏,而況性格又深沉內斂,所以沒人看得清他心底傷痛。
楊俊舉起酒杯,顧自又飲了滿滿一杯烈酒,沒有說話。
李圓通從小就住在隨國公府,看著楊勇、楊俊他們長大,五兄弟中,數楊俊最溫文爾雅、謙遜不爭,把這樣一個冷靜穩重的男人激怒成剛才的瘋虎模樣,無非因為崔王妃仗著自己娘家是獨孤皇后的外婆家,她自己又是獨孤皇后親手挑選的秦王王妃,地位穩固,所以對楊俊向來針鋒相對、處處苛求,毫無一個妻子應有的溫存和體貼。
年少的楊諒陪母親在般若寺后的深林里站了這麼久,又冷又累,聽了這一聲吩咐,暗自舒了一口氣,連忙扶住母親的肩膀,穿過大雄寶殿,在明遠大師的陪同下,快步走出了山門。
那鬢髮花白、愛女兒如性命的老父再也無法復生,更無法目睹他的愛女做出這一番赫赫業績。
大興城裡南北街道十一條,東西通衢十四條,縱橫交錯,將整座城池划為一百一十坊,引得關內關外的豪門競相進城築起大宅。
楊諒站在一旁,等候得有些不耐煩。
「三郎,」楊堅興緻勃勃地指點著林外盤旋的鳥雀,「你還記不記得,朕和你小時候最喜歡來栗園打鳥?爹帶著我們倆在這裏學騎馬,學射兔子和鳥雀,朕讀書作文章不如你,可是學騎馬射箭,偏偏比你學得快。」
楊俊本來與她的夫妻情分就不重,哪裡肯聽得進去她的話。
除了在滕王府里關著門當著楊瓚無名無分的女人,宇文怡再不能拋頭露面,在這世上幾乎連一個親人也沒有,她所有的兄弟,都被埋入了周太祖宇文泰成陵附近的荒地。
不知道是夾雪的北風太冷了,還是鄭氏的話太令人震驚了,伽羅忽然打了個寒戰,她在般若寺前的一片燈籠中怔立良久,才點了點頭道:「楊夫人,你放心,本宮會妥當處置此事,此系楊素一人之過……本宮早知他自負才氣,為人不拘小節、簡傲放曠,本宮會好好給他一個教訓。」
楊勇知道母親因為身世之痛,平生最恨和_圖_書人納妾,可是,為什麼母親不能在定下婚事前徵求他們兄弟的意見呢?
「殿下難道至今還惦記著千金公主么?」李圓通揮揮手,命人收拾好花廳滿地的殘渣碎片,勸解道,「王妃雖然性格稍見驕橫,但嫁給殿下后,並無失德之處,她照料內務,打點家事,親撫幼子,日夜辛苦,又苦盼殿下不歸,難免有時會有怨言。女人心事細密,最盼憐惜,倘殿下能稍許假以顏色,王妃必能與殿下兩相敬愛。」
楊堅放下酒杯,怒道:「三郎,休得放肆!宇文家的江山得來不義,朕不過是還了獨孤公一個公道!」
楊瓚微微一笑道:「宇文怡雖是前朝公主,嬌蠻任性,可這一生嫁作我楊三郎的妻子,她恪盡妻職、母職,為我生兒育女,對我體貼照顧,得妻如此,此生無憾,只願生死追隨,無怨無悔。可憐的是大哥,這個姓獨孤的女人,她的心裏從來就沒有你,她野心勃勃,自視為帝王之才,一輩子將大哥操縱在手心裏,利用大哥,利用我們楊家的秦州軍,利用女兒的婚事,成就了她的皇帝夢。大哥當真以為自己是大隋皇帝嗎?這麼多年來,朝中所有的奏對、條陳,哪份不要經這個女人過目?哪條國策大計,不是這個女人的主意?從高熲、楊素到賀若弼,哪個朝廷大臣的提拔、任命,不是這個女人的意思?群臣稱大哥為『皇上』,卻尊稱這女人為『聖上』!大哥,你醒一醒吧,大隋皇帝是獨孤伽羅,從來都不是你!你不過是廟堂坐的一尊菩薩,獨孤伽羅裏手中的一個牽線木偶!」
楊堅和三弟楊瓚不和,已經是朝野皆知之事,儘管楊堅待這位試圖在亡母牌位前謀殺他的弟弟其實不薄,至少比獨孤伽羅對她這個四姐強多了。
細雨在臨光殿的外面不疾不徐地飄著,隔著一層白霧般的春雨,院落里的梨花顯得格外朦朧清麗。
楊俊長年在外練兵,一出門就是數月,想要躲開崔氏,豈料這種冷落更增她心中怨懟,每次盼夫歸來,更是怨聲連連、臉若嚴霜。
楊俊苦笑一聲,又飲了一杯酒,口齒不清地道:「她本來嫁的就是王位,要的就是尊榮,根本不在乎我心裏有沒有她。」
事到如今,不容楊堅不發怒,楊堅沉著臉道:「朕本來只打算將宇文怡賜死,三郎,既是你夫妻情重,一心要追隨她于地下,朕也只有成全你。來人!」
但在當時,伽羅環視著那群羅拜階下、三呼萬歲的貴婦們,心下卻升起了一種惆悵的情緒。
女人的抱怨,也無非是盼著丈夫的憐愛和包容遷就,無奈楊俊天生心冷,自與千金公主情斷後,年紀輕輕已是心如古井,崔王妃想要的夫妻恩愛、夫貴妻榮,全都無法從楊俊這裏得到,怨極生恨,多年相處下來,兩人之間劍拔弩張、勢成水火。
在父母親的墓邊眺望見這座新建的隋都,讓伽羅有種安慰的感覺,似乎是終於成就了父親生前「一統九州」的心愿。
「我什麼都聽母后的,樣樣都不想違逆她的心意,只盼得有朝一日長大成人,建下戰功事業,讓母後為我驕傲自豪,報答親恩。我和千金公主的婚事,也是母后當年在眾人面前親口許諾的,所以我從懂事時起,就把若眉看成自己今生今世的妻子,可是……可是母后她騙了若眉,也騙了我……」楊俊泣道,「她把若眉放到了我的心頭,又要硬生生奪走,我捨不得,我放不下!李總管,我自幼心軟,最怕負人,一想到若眉一介孤弱女子,在戈壁荒灘顛沛流離、受盡煎熬,便心如刀割,如今二人緣分已斷,我娶妻不淑,一回王府便如入牢籠,數次向父皇母后懇求出家為僧,斬斷塵緣,他們卻又嚴辭拒絕、決不准我離這紅塵……」
淵兒與太子同齡,在朝多年,卻只能揀到這點殘羹剩飯般的偏僻城守之職,獨孤伽羅,難道她真當自己的四姐沒見過世面、是個乞食門下之人嗎?獨孤菩提為兒子求官心切,每年都要上獨孤伽羅那裡求情,獨孤伽羅卻永遠不冷不熱地回答以什麼「淵兒還年輕,再歷練幾年後提拔」這種空話。
這些年,宇文怡背後設貓鬼咒、巫蠱咒來對付獨孤皇后,世人多有耳聞,獨孤伽羅也一直不願與她多做計較。
生性簡傲的他,連生父都不肯認,卻對楊堅和伽羅當年的另眼相看、破格提拔一直感激涕零。
她早知道楊素是個內寵頗多的男人,家中的舞|女歌婢,號稱是大興城中的頭牌,平生最恨男子多妻和納妾的伽羅,對楊素的這個毛病也十分不以為然。
從前以俊美和姿儀聞名長安城的「楊三郎」,成了個髮髻半白的老頭兒,憂鬱寡言,他仍未離棄自己的原配、前朝公主宇文怡,也因此屢屢得罪觸怒大哥楊堅,受不到寵信。
一個月來,楊勇已經連著八九次被關在了臨光殿的門外,此刻的伽羅仍然毫不心軟,她帶著幾分冷淡的神情吩咐道:「對他說,皇上出宮打獵去了。」
門第,又是門第!
身後的內侍張開深黃色羅傘,伽羅剛剛往台階下走去,便見一個穿著黑色貂裘的女人推開寺門前的甲士,款款跪在她面前積雪的石徑上。
而伽羅早就三令五申,不許公侯們多納妾,對納妾的大臣,她有意識無意識地會將他們或調離實職、或壓制不用,但就是這樣,這些好色的官員們,還是偷偷地建了外宅,不斷娶妾買婢。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沒有將排行最末的楊諒放出去就藩,想留在自己身邊,慢慢培養出一份母子深情。
墓前的青石碑有一丈多高,碑頂是盝頂形的志蓋,裝著青銅提手,志蓋上刻著多重寶相花飾,志石側刻著十二生肖紋和寶相花飾,中間用飛白書刻著:
伍建章與魚俱羅應命而來,從座席上拿下楊瓚,將他按倒在楊堅的座前,楊堅氣得長髯亂抖,道:「三郎,你受妻子蠱惑,已成瘋魔,來人,速下詔命,即刻將宇文怡賜死,將楊瓚下獄!」
她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將昨晚簽署好的那道給宇文怡賜死的旨意下發,就算不賜死,宇文怡如今的日子也已經生不如死。
伽羅驅散了身邊的侍女,獨自坐在殿下,一隻皮膚略顯鬆弛的手,按著桌上的那柄彎月形寶刀。
無奈之下她才將此事啟奏楊堅,讓他定奪,看楊堅事後旨意,仍舊念及幾分手足之情,不願降罪於三弟楊瓚,只將他削職了事,獨孤伽羅也只能強忍不快,讓李圓通加緊防備,把臨光殿的侍女更換了一半。
三年前,十三歲的楊廣到并州上任時,攀住自己的衣袖,默默墜淚良久,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而三子楊俊去當洛州刺史時,卻只在臨光殿外拜了三拜,便飄然而去;四兒楊秀十一歲就當上了領二十四州軍事的大總管,上任之時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根本想不起來伽羅還在為母子分離心中難過……
宇文若眉生長王府的綺羅叢中,處處養尊https://m.hetubook.com.com處優,可卻有如此溫婉可愛的性格,細緻入微,善解人意,與他常常兩心相照、十分默契,不像崔氏,艷若桃李也性如烈火,讓他只覺得望而生畏、不願親近。
一股像從地溝里泛出的惡臭氣味,被潮濕的風吹進簾內。
楊堅怒極反笑,揮手道:「放了他!三郎,既是你如此厭惡我們夫婦,朕放你一條生路,你與宇文怡離開大興城……」
獨孤菩提未免暗中笑話宇文怡的不智。
成親多年,他一直忍受著她無止盡的指責和呵斥,彷彿她為他生了楊浩、楊湛兩個兒子便立下了天大的功勞,便有了凌駕于丈夫之上的權力與地位。
沒人回應他,李圓通低頭一看,醉酒的楊俊已經酣然入睡,即使在睡夢中,他仍然深鎖雙眉、一副憂鬱不快的表情。
那侍女悄然抬了抬眼睛,還未答話,一個痛苦的聲音已經在潮濕的落花繽紛的迴廊上響起來:「母后,兒臣就算有萬死之罪,母后也該准許兒臣先開口分辯。」
這座長安城,並非真正的西漢長安城,而是由前秦苻家在古長安舊址上草草建成的,前秦的王公貴族都是來自天水郡的氐族人,開化未久,哪裡懂得什麼築城之道?
至於太子楊勇,那更不消提起。
楊堅痛心疾首道:「三郎,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何必為了一個宇文怡,非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楊瓚仰起頭來,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大哥,好皇上!你這輩子,為了一個女人,不惜出賣家聲、背叛朝廷、殺盡對我們楊家恩深義重的宇文皇室,還要處死你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好,好,好!我到了地下,見到爹和娘,會好好把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全都稟報雙親!」
楊素為人處世的作風雖然有些凌厲,但由於他勇於任事,精明能幹,伽羅一直都很欣賞他,認為他是條光明磊落的漢子,從未懷疑過他的忠心,難道,他竟然當不起伽羅的這份信任么?
慢著,鄭氏在說什麼?告發?她要告發誰?瞧她這副泣不成聲的慘態,她莫非是要揭發楊素的什麼罪行?
城池規模之龐大,前古未有,楊諒聽身邊的內侍們傳說,父皇本意是想將漢長安城重修一下,而母后卻決不肯再住在長安,她說那裡的惡臭味讓她忍無可忍……
「還獨孤公的公道?」楊瓚冷笑連聲,「大周的江山,雖有獨孤公的戰績,但更是太祖以權謀膽略,畢生籠絡六官、駕馭英雄得來的功業!太祖與獨孤公君臣之分早定,就算獨孤公被專權的宇文護害死,就算太祖對不住獨孤家,可獨孤家的這份大仇,也用不著我們姓楊的來報!更用不著讓我們姓楊的受罵名、受牽連!」
「宇文怡全家被害,皇位被奪,為父兄報仇,何罪之有?皇後為父報仇,便是一段佳話,我妻子為父兄報仇,便是滔天罪孽,哼,果然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楊瓚對她不屑一顧,「宇文怡智計不如皇后高明,心術不如皇后奸險,手段不如皇后毒辣,自然難成大事,讓皇后笑話了!」
「楊夫人,你站起來說。」伽羅心下念頭翻騰,臉上卻仍然和顏悅色。
此刻,關中特有的大雪在林外飄卷飛揚,青石道上的雪,反射著幽藍的微光,令人越發感覺到暮色的沉重。
她雖然也懺心禮佛,卻不覺得這樣村村修廟、山山建寺有什麼用處,相反,她憂心忡忡,有了更深一層的擔心。
今天是獨孤信的忌日,她剛剛和眾兄弟從般若寺弔祭歸來,儘管時間過去了三十年,但這把刀上的血色,仍然帶著當年飛濺出來的痕迹,獨孤伽羅從不擦拭這刀頭的血跡,所以每一次拔刀出鞘時,都忍不住悲從中來。
他話還沒說完,伽羅已經氣得臉色發白:「放肆!混賬!你難道忘了自己的外祖父就是鮮卑人么?我們獨孤家起自大鮮卑山下,百戰得來功名,無論是在北魏、西魏、北周,獨孤家的大將都威名遠揚……元家是最古老的鮮卑世家,元家的女兒,血統純正而高貴,比阿雲這個賤人要強出百倍、千倍!」
「孩兒是漢人,只喜歡漢女。」楊勇的聲音很輕,「何況如今天下已奉漢晉為正統,當年北魏孝文帝元宏入關后,曾頒布詔書,命所有王公大臣將原來的鮮卑妻子降為姬妾,重新娶出身士族的漢女為正妻……娘,我大隋是漢皇正朔,怎能與鮮卑皇族攀親?」
他話音未落,卻見楊瓚從懷中取出短劍,手起劍落,往獨孤伽羅心口扎去,雖然獨孤伽羅手疾眼快、翻身躲開,右邊臂膀卻被楊瓚的短劍劃了長長一條血痕,衣袖破碎、鮮血淋漓,她捂著肩頭,咬牙忍痛不吭聲。
但凡有點余財的人家,和西域來的那些鉅賈大賈,都在城外買宅定居,城裡只剩下兩種人:貧民小戶與王公大臣,貧民沒錢買城外的房子,王公們是為了上朝方便,不得不擠在長安城。
讓李淵在朝中受人另眼相看的唯一原因,無非他是獨孤皇后的親外甥,又因此深受楊堅賞識疼愛。
但楊諒此刻的漠然讓她感到,諸子之中,唯有晉王楊廣最留戀自己。
「太子殿下說,他只想拜見皇后。」那侍女小心翼翼地答道。
「阿雲的母親,與阿雲有何關聯?阿雲清潔自守,性情溫柔,做事得體,兒臣覺得她無可挑剔。」楊勇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被扼在了喉嚨間,他越說越沒有勇氣,但還是勉強壯著膽子分辯了一句。
楊勇雖然畏懼於母親的怒氣,卻仍然不服氣地答道:「阿雲是個普通邊將的女兒,出身也算不得卑賤。」
獨孤菩提移開自己越來越滿含怨憤的視線,投在不遠處的滕王楊瓚身上。
萬善尼寺的尼姑越來越多了,北周的四個皇后、無數妃嬪和北齊的后妃、王孫們,前兩年都已落髮為尼,往青燈古佛邊清修去了。
她正在暮雪紛飛的廟宇里暇想著,忽然眼角瞥見楊諒滿臉都是倦怠之色,心下不禁一緊。
也許是因為知道秦王夫婦不和,獨孤伽羅才把自己視若養子的親信管家李圓通派到秦王宮來,替楊俊照管家事,來了秦王宮才兩個月,李圓通已經發現,自己當的差事著實令人頭疼。
楊瓚強自掙扎,抬著臉叫嚷道:「那羅延,我不用你饒性命,我是大周駙馬,為岳家復讎也是我的本分!你聽了獨孤伽羅這個賤人的話,玷污我們楊家的累世清譽,成了篡位奪權的奸臣叛黨,千秋之下,難逃罵名!你殺了我吧,從此我與你兄弟之情斷絕,也好洗清身上的污名!」
夜色深沉,只有內侍手中打著的幾十隻燈籠,照亮了般若寺外一角迷天的風雪。
「秦王殿下,醫生看過王妃傷勢,並無大礙,我適才已經吩咐人,給王妃喝下安神湯,讓她睡了。」李圓通走了進來,望著醉醺醺的楊俊,心下有些同情。
「諒兒,」伽羅拖著有些沉重的步伐,從般若寺后的台階拾階而上,站在殿門后和-圖-書回望了一眼,忽然說道,「你看,從這裡能夠望見我們的大興城。」
伽羅只希望離這裏越遠越好,今天從般若寺回來的路上,她遙望城門,滿心都是厭憎。
伽羅平生最引以為自豪的,就是生了五個出色的兒子,除了楊勇相貌算不得出眾外,其他四個兒子個個相貌英挺、聰穎多才,她這麼多年來,除了料理政事外,就是一心一意照顧楊堅和管教五個兒子。
來的人正是伽羅的長子楊勇。
他從托盤上取過開蓋的鴆酒,平靜地一飲而盡。
楊勇如何不知?
女兒已經入住了正陽宮臨光殿,將宇文家的不義子孫們殺得一個都不留,而做過了這一切后,女兒才覺得失落……
「呵,本宮哪裡敢冷落你?」伽羅冷笑一聲,將經書「啪」的一聲合起來,擲到一旁,「你是未來的大隋皇帝,自然事無不可為。聽說你的東宮中如今又添了新的姬妾,侍女中也有人懷了你的骨血,年紀輕輕,貪色如此,將來登上帝位,不是又一個宇文贇么?」
前天,伽羅聽高熲的賀拔氏夫人說,高熲在不久前,也娶了一個只有十六七歲的少女為妾。
楊堅易鼎之後,楊瓚似乎一夜間就變老了、變沉默了,也不再講究衣著姿容。
「這麼遠也能看見大興?」楊諒有些驚訝,順著母后的視線遠望去,卻見暮雪天際處,一座城池剪影巍然聳立,不是大興城是哪裡?
說起文才,晉王楊廣遠勝過楊勇,楊廣的詩文早已在北朝境內到處流傳;楊勇卻永遠只能寫些四平八穩、風骨平平的文賦。論起武干,三子秦王楊俊精通水戰、野戰、攻城,戰術精妙多變,北御突厥多年,突厥人聽到他名字都膽戰心驚;四子蜀王楊秀驍勇,有「項羽再世」之稱;次子晉王楊廣更是深通兵法、擅長布陣。楊勇除了是個長子外,還有哪一點比他的弟弟們出色?
此刻,醉酒後的秦王,成了李圓通面前無助的孩子。
鄭氏來做什麼?伽羅有些納悶,因為寵信楊素的緣故,伽羅常常召鄭氏入宮閑談,算得上熟稔,不過,她並不喜歡這個出身高門的漢女。
李圓通點了點頭,道:「秦王殿下自幼孝順懂事,無論讀書學武,進退禮儀,從沒讓皇上皇后操心過。」
他也知道自己好色,東宮中除了元妃、雲昭訓外,還設置了七八個姬妾,寵婢就更多了。
楊諒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面貌清秀,身材還帶著些單薄。
一條青石徑道從經堂后直通到林中,身穿紫色貂衣的伽羅,正扶著一隻石羊,怔怔地凝視著新修不久的獨孤信墓。
伽羅並不相信楊素真有篡位的野心,楊素因為才貌出眾,氣概不凡,常有出格言行,伽羅也頗為欣賞他的脫略形骸。
李圓通道:「皇上有何吩咐?」
他與四個哥哥不同,性格較為活潑外向,沒有二哥楊廣的穩重和四哥楊秀的威嚴,也沒有大哥楊勇的沉悶和三哥楊俊的憂鬱。
也許因為楊諒是伽羅最小的孩子,性格又開朗,伽羅沒讓幾年前就被封為漢王的楊諒和三個哥哥一樣到藩國去就任,而是留在了宮中。
當年的順陽公主,眼下連宗籍身份都沒有,楊家的家譜上也將她除了名,不再錄為楊瓚之妻。
朝野皆知,太子楊勇因寵妾滅妻之故,得罪了獨孤皇后,失去了父皇、母后的歡心,其他兄弟隱隱都有爭嗣之心,只有楊俊毫無想法,崔王妃自然失望。
楊堅被他的話驚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他掃視著宴席上那些宗室與親眷們的面龐,從他們的神情里,遲鈍的楊堅到此時才看了出來,原來,所有人心裏都是這樣想的。
她們比那些婢妾並不見得高貴到哪裡,無非是運氣好,出生在一個官宦人家,又嫁了個能幹的丈夫罷了。
映著廊下淡黃色的紗燈,帶雨的梨花像雪一樣紛落著,遠處,響起了隱約的車聲,大約是楊堅回來了。
就算是顛覆了一個王朝,就算是一統了長江南北,又能如何?
寺門外持戟凝立的宮衛們,不敢拂去深黑色鐵衣上的積雪,成團成卷的雪花不斷落將下來,沾在他們的眉頭和睫毛上。
「每當夜深人靜,我心裏就漫上來一陣無法克制的疼,疼得我幾乎窒息。我從無爭權奪位之心,天生清儉,只願與若眉長相廝守、平淡一生,可就這麼點微小的願望,我也不能做主……」楊俊以手掩面,聲音越來越微弱,「我只能按母后的意思,娶了崔氏,她才貌出眾、心高志強,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出色女子,可是……可是……可是呵,平生只愛梅魂淡,難賞牡丹傾國色,我愛的不是這種女人,她愛的也不是我,她要的更不止這座秦王宮,慾壑難填,每日想盡辦法,斥責哀怨,要讓我遂她心愿,去耍盡權謀、爭奪皇嗣之位,一想到要接著和她過完這一生,就令我滿心壓抑、了無生趣……」
如今的大興城,氣派壯觀,較長安城大了幾倍。
「哦。」伽羅淡淡地答應了一聲,從石羊背上將手放下。
楊瓚道:「我今天來栗園,就沒想活著回去。大哥,你說話要算話,我死之後,你將我與宇文怡以夫妻之禮葬在一起,就葬在這栗園之中,讓我的孤魂時時可以歸來,在栗園門前、龍首原上,回顧童年的那些無憂歲月……」
獨孤伽羅草草紮好傷口,眼望楊瓚,像在對他說,也像在對獨孤菩提等人說道:「宇文泰欺罔兄弟,辜負信義,才會得到如此報應。我爹臨終前曾說,倘若他一生秉持忠義,卻受冤屈而死,那他就會用死來告誡世人,信義從此不如糞土!本宮隱忍多年,報復家仇,一來是宇文家氣數已盡,江山社稷,唯有德者居之,皇上仁德,深得民心,雄才大略,堪為帝表;二來,本宮是要用宇文泰子孫的橫死,來告誡後世,欺人者必受報復,信義者必有恩澤,善心必結福祉,負心必得惡報,因果循環,報應從來不爽!」
在楊堅的五個兒子,就數楊勇相貌最平凡,他遠不如四位弟弟相貌俊美,既沒有二弟楊廣的貌若天人和四弟楊秀的英氣勃勃,更沒有三弟楊俊的超然飄逸和老五楊諒的風度翩翩。
「楊夫人,」伽羅沒有吩咐她起來,而是驚訝地問道,「怎麼了?」
不知道為什麼,楊諒一直有些害怕自己的二哥、晉王楊廣。
簾外,忽然遠遠傳來了晚鍾的聲音,這是長安的幾座大寺在做功課。
隋太師、趙國公獨孤信
「母后,天色已晚,雪越來越大,我們也該回去了。」陪伽羅前來的漢王楊諒,輕聲催促道。
在廳門處的花影下,他似乎又望見了當年那個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兒,她牽著他的手,溫言絮語、巧笑嫣然。
無非是當年自己曾與順陽公主背後議論過她幾句,當眾數落過她兩次,想不到七妹竟如此記仇,甚至還把賬記到菩提的兒子頭上。
李圓通仍在門外守候,作為伽羅和楊堅的心腹愛將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廢除六官制度后,他早已位居刑部尚書的高位,但仍在楊家夫婦面前保持著家奴姿態。
楊勇望著父母那兩張氣質越來越相像的臉,頹然將頭垂落到胸前,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自己的父母:難道,因為做了大隋太子,他就不能享受真正的感情了么?不能隨意去愛,不能自在生活,更不能忘記身份和門第,時時刻刻,他都必須記住自己將有一份王圖霸業要去打理。
「為什麼你不喜歡元妃?」伽羅見楊勇低頭任她責罵,氣倒也消了一半,但聲音仍然沉冷。
靠山王楊林笑道:「當然記得,大哥和宇文邕射的兔子最多,可我和三弟吃得最多,等你們打好獵回來,兔子肉全被我們幾個人吃了,只剩下一堆骨頭。」
崔氏出嫁前是家中備受寵愛的小女兒,加之才貌出眾,崔家上下常讚許她才華見識、相貌談吐可與當年的獨孤皇后相比,因此,崔氏對自己也寄望極高、頗有期許,只是身為女子無法插手朝事,便常想方設法,要管教點撥自己家的王爺。
令楊勇想不到的是,回答他這句話的不是伽羅,而是從廊下獨自邁步進來的楊堅:「怎麼沒有關係?勇兒,朕雖然讀書不多,可也聽說,從前,東晉太子娶了屠戶家的女兒為妻,結果生下的兒子就喜歡屠割沽賣。雲昭訓是雲定興在外面妓館裡帶回的私生女,來路不明不說,又有那樣一個下賤的生母,勇兒,我大隋的皇太孫就是這種人家的女兒所生,怎麼能讓朕和你母后心喜?又怎能令你的兄弟和大臣們心悅誠服?」
獨孤伽羅看出來,今天的滕王楊瓚似乎已經潑出去不要名位、不要性命,也要當眾與她和楊堅翻臉抗詰了。
廳門外花影扶疏昏暗,廳上滿地碎片狼藉,都是他剛才暴怒之中打破的花瓶、古董和擺件。
而從小篤信佛教的楊堅,剛剛在半年前下詔,准許北朝的百姓隨意出家,但這些出家人並不減賦稅,他們交的錢都要拿去建造佛像。
楊勇一眼看上去,不像是帶兵打過仗的大將,而像是個寒窗苦讀多年的青年書生,他眉宇間凝著一股書卷氣,高熲曾數次誇他「寬仁和厚、典雅出群」,而伽羅覺得,高熲未免過於吹捧楊勇了。
二哥看起來近乎完美,他年紀輕輕,便十分善於克制自己,但在這完美之下,似乎在深深掩藏著什麼……楊諒無法說出自己隱秘的感覺,他只是覺得,在四個哥哥之中,二哥楊廣令人感到壓抑,三哥楊俊整天誦經不止,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四哥楊秀能幹而傲慢,都比大哥難於相處。
「李總管,你看著我長大,最知我心,你說,母后這五個兒子中,是不是數我最溫順聽話?」楊俊淚盈于睫,喃喃問道。
但楊勇私心並不認為這有什麼錯,他是大隋太子,喜歡幾個女人就會影響他將來的威名和政聲么?漢文帝、漢景帝、漢武帝,這些曾建下過王霸事業的帝王,他們難道是清心寡欲的男人?
伽羅厭惡地皺起了眉頭,從她有記憶時起,這股惡臭味就在年久失修的長安城中縈繞不去,如今她年過四旬,已經無法忍受這越來越濃的惡臭味,這氣味居然隔著重重宮牆都能飄散進來。
況且楊俊才幹出群、既通世務又擅長帶兵打仗,卻偏偏生性散淡,不愛攬權,崔王妃看在眼中更是生氣,每日責備抱怨。
獨孤菩提斜睨自己那母儀天下的七妹,伽羅也老了,眼角已有皺褶,微笑起來,臉畔更有兩弧深深的長紋,顯得比真實年齡更為憔悴蒼老。
獨孤伽羅的聲音並不大,而且沉靜緩慢,可聽在身邊親眷耳中,卻如寒風凜冽,讓獨孤菩提、獨孤陀等人都背上暗出一層冷汗。
楊瓚閉目道:「獨孤伽羅,不用廢話,成王敗寇,我夫婦不是你的對手,今日有死而已!可是大哥,臨終前我還有句肺腑之言,望大哥能聽得進去。」
楊俊在朔州北拒突厥多年,論戰功、論軍中威望,還在太子楊勇、晉王楊廣之上,若將來太子之位動搖,楊俊上位的機會比其他兄弟更多,他自己卻根本就沒往這方面動過念頭,這讓雄心勃勃的崔王妃越發恨楊俊不爭氣、不上進了。
見楊勇已經闖入殿中,伽羅登時放下了臉色,轉過臉去看手邊的一本經書,對楊勇的話不置可否,也不理會他。
北風在無邊的平原上回蕩著,這是開皇四年(公元584年)的冬天,長安城外正飄著雪,般若寺門外,兩輛四馬安車靜靜地停著。
李圓通深知楊俊說的是實話,崔王妃心裏未必就看得起這個天天閉門在佛堂誦經的散淡王爺。
可一個月前,獨孤伽羅竟在自己的茶水裡發現了毒藥,雖然李圓通很快查出了下毒的侍女,查出她是受楊瓚、宇文怡指使后,即時處死,但獨孤伽羅還是渾身刺痛、滿頭大汗,卧床將息了足足十天,才恢復過來。
不,伽羅沒有興趣,不要說這種重修是白費力氣,就算工程不大,伽羅也不會同意,這座城裡留下了她太多痛苦的記憶,父親功高不賞、無辜被害,自己又隱忍多年,才以權謀和屠戮奪走宇文家的皇位,所有的回憶都是那樣不堪,那樣血色淋漓。
雲昭訓是雲定興在外面樂坊宴遊時與歌伎生下的女兒,來歷有些曖昧,如果不是這個緣故,他早就將雲昭訓扶正了,而不是重新娶少冢宰元孝矩的女兒當太子妃。
因此這座城池的街道狹窄彎曲,毫無帝京的風采,下水溝壑又深又窄,不便疏浚,自宇文泰定都長安時起,城中就惡臭不散,令人聞之欲嘔。
但今天鄭氏的告發,卻讓她忽然發現了另一件事:大臣們似乎對她限制納妾、不許撫養庶生子女的聖裁很不為然,不但是不以為然,而且只怕是滿懷抵觸情緒。
隔著飄團扯絮的大雪,伽羅看見鄭氏的眼淚潸潸而下,落在胸前華貴的貂裘上,不禁有些憐憫。
「胡說!」楊堅看了一眼身邊的獨孤伽羅,妻子臉色鐵青,顯然在強忍憤怒,「爹是獨孤公的舊部,多年受獨孤大人深恩,爹活著的時候,也常感嘆獨孤公無辜受戮,為之不平,怎可謂獨孤家的仇恨與我們楊家沒有關係?」
前些天,伽羅剛聽得李圓通秘報,說民間印的佛書比印的《六經》多了幾十上百倍,伽羅當時只覺得一怔。
鄭氏沒有起身,她仰起臉,稍稍遲疑,一種強悍而絕望的神色掩蓋了她最後的繾綣,她幾乎是咬著牙說道:「聖上,臣妾的丈夫楊素為人放誕無禮,背後常有非分言行,昨天,臣妾見他又違背聖上口諭,窮奢極欲,花重金買取了十幾個平城少女入府學唱,因此和他爭執起來,想不到,他和臣妾爭吵時,竟然罵道:妒婦,我將來就是當了皇帝,也不會立你這種妒婦當皇后……聖上,憑這大逆不道的話,楊賊就有可殺之罪!」
他們倆口子生的那五個兒子,哪個不是十三四歲封王、十五六歲就都督十五州軍事、當上雄踞一方的大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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