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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伽羅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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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庶人村

第二十章 庶人村

楊素沒有回答獨孤伽羅的問話,他見伽羅竟有興緻錄詩,湊將過去,在伽羅身後念道:「夏潭蔭修竹,高岸坐長楓。日落滄江靜,雲散遠山空。鷺飛林外白,蓮開水上紅。逍遙有餘興,悵望情不終。這是晉王爺上次在江都巡遊時寫的詩?」
「真的無憾嗎?」獨孤伽羅凝視著暮色里他那恍惚如昔的俊朗輪廓。
「什麼病?」從伽羅的聲音中,高熲聽不出一個母親應有的緊張和惶恐。
「性情呢?」
獨孤伽羅一震,片刻后,才苦澀地問道:「那個獨孤伽羅,是怎樣的女子?」
而受恩深重的高熲,卻從不懂得珍惜他已得到的尊榮。
真是這樣么?
「很重……卧床已快一個月。」
如果不是楊勇這番舉動,伽羅還真沒有想到,太子的廢立,竟然會是天意。她的眼前輪流晃動著楊勇和楊廣的兩張臉,楊廣長得那樣像獨孤信,他是上天特地派來撫慰她思念父親的悲傷的罷?
「清麗嫻雅。」
見獨孤伽羅長久不語,高熲抬臉看著她,又道:「一個多月前,崔妃在秦王爺吃的瓜上抹了劇毒的鳩葯,幸好那天秦王爺沒吃幾口,中毒不深,但已經昏迷不醒、視物模糊,秦王相為他請了并州名醫延治,直到十天前,秦王爺才醒來,卻已經無法下床行走……幾乎成了一個廢人。」
面對這座深沉幽靜的皇宮,楊素輕輕搖了搖頭,由他督建的仁壽宮,遠比這座由高熲督建的大興宮,要高大氣派得多。
愛,難道竟會是「無數惡」的根源么?自己是這樣深沉地愛著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而他們卻多少有些覺得沉重。
楊勇的確比諸弟平庸,可也因了這種平庸,他心地比那幾個弟弟更仁慈善良,身為當朝宰輔,見過數朝天子、讀過無數典籍,高熲知道,這樣一個才識稍為遜色而能從善如流、心地仁厚的人,比那些才幹出色、傲慢驕橫的皇子,更適合為君。
他到底喜歡過賀拔夫人沒有?
聽說,當年這樁婚事是賀拔家主動向高賓提出來的,賀拔家世代公侯、滿門名將,是北周最顯貴的鮮卑世家之一,高家與他們聯姻也算得上高攀,可高熲與賀拔夫人多年來卻一直相敬如賓,互相客氣而疏遠。
大興宮裡,長達幾里路的梨樹已經老了。
她將這個念頭暗暗存在心中,嘆息了一聲,道:「本宮和賀拔夫人相識多年,情好近乎姐妹,賀拔夫人溫柔嫻靜,為獨孤公生下的兩個兒子,都一表人才、聰明能幹。唉,這一回,賀拔夫人若真的不豫,本宮會好好賞給她身後尊榮……」
蘭陵公主為夫婿求官不遂,常有怨言,樂平公主更不用提了。
幾年前,楊堅和她曾去并州查看楊廣治下的情形,當時,楊勇也在大興城,但楊堅仍是任命高熲為監國,回大興城后,楊堅又賞了高熲一座行宮。而這些有逾人臣之份的禮物,高熲也竟然能坦然受之。
雲定興完全是個勢利小人,卻因裙帶之故,被楊勇信任如此,萬一將來此人得勢,飛揚跋扈,不可複製,說不定便又成禍及社稷的一代外戚。
不知道為什麼,伽羅從他的聲音中沒有聽出應有的悲傷,而是一種超脫世情的漠然。
伽羅不禁一怔,想不到,自己如今竟要從高熲口中才能知道兒子的消息。
他本以為楊勇是塊難啃的骨頭,畢竟楊勇是楊堅和獨孤伽羅的親生兒子,而且當了十幾年太子,並沒有大的過失,想不到,根本用不著他楊素多設機關,楊勇便已這樣惶惶不可終日,事事授人以把柄。
楊堅和李圓通同時怔住了,也同時瞧出了伽羅強自抑制的憤怒,他們這才發現,她的臉早已氣白了,那雙不失秀麗的棕黑色眼眸,閃著一種清冷而厭惡的神情。
聽起來是多麼完美,楊堅雖算不上敏感,也從伽羅的描述中暗暗捕捉到一絲微妙的意味,他不禁問道:「這女子到底是什麼出身?」
伽羅的話卻被高熲毫無禮數地打斷了,高熲仍然帶著那種混合著憐憫和憂鬱的眼神,凝視著她,道:「秦王爺病了。」
「皇上,」獨孤伽羅手裡持著一份李圓通起草的禮品單,在他身後徘徊了幾步,有些疑惑地問道,「給獨孤公的賞賜是不是太多了?」
這真讓楊堅有些左右為難。
高熲眼看著楊家的孩子們成長,他深知,楊勇兄弟還算得上心胸寬厚,只是因從小生長侯門而變得單純幼稚,即使是他們生活有些奢侈,也算不上什麼大事……
聽她竟然如此剖析表白內心,高熲大感惶恐,後退一步道:「皇后,你……你……你是不是病還沒好?」
這是罕見的榮耀,大臣們原本以為,高熲這兩年受太子楊勇的牽連,已被楊堅夫婦疏遠疑忌,現在看來,高熲和楊堅夫婦顯然還像開皇元年那樣親密無間。
「陛下,」伽羅冷笑著向楊堅說道,「獨孤公果然與眾不同呵!」
「剛滿四十。」
即使是一大早,高熲也覺得背上粘著不少目光。高熲深知,東宮人多嘴雜,官吏出入隨意,還安插著不少晉王楊廣和獨孤皇后的耳目,以自己謹慎的性格,根本就不應該到這裏來,以免授人口實。
不,不可能,前年冬至那天,楊勇曾在東宮裡接受百官朝拜,聽李圓通和衛王楊爽說,那天楊勇興奮地穿上了與天子朝服極其相似的紫章長袍,命人奏了整整一天絲竹。還是楊堅生了氣,下詔禁止了百官再去這樣巴結太子。
他想做什麼?
「獨孤公,你老了。」望著當年意氣風發的昭玄哥,如今已成為白髮蒼蒼的老翁,獨孤伽羅多少有些心痛。
八個孩子中,數來數去,只有晉王楊廣和自己還算有幾分感情,對自己孝愛有加,每次染恙,楊廣都會在揚州親自為自己祝禱,並送來名貴的補藥,自己的生日和獨孤信的忌日,也只有這個細心的孩子會記住。
「世代高門。」
伽羅當時雖不在場,但幾乎是在高熲還沒走出大興宮外郭時,她已經知道了婚事不諧的消息。
太子身邊的重臣權臣不少,可他們都是奉楊堅與獨孤伽羅的旨意,前來教化、指點太子的。
楊素老奸巨猾,總是在楊堅和獨孤伽羅面前裝成公正無私的直臣模樣,而易怒的太子,反而顯出了褊狹和偏激、暴躁。
因著高熲是獨孤信的義子,這些年來,他受到與呂家、獨孤家外戚們相同的禮遇,不,甚至還要顯赫一些。
滕王楊瓚因妻子對獨孤皇後下巫蠱獲罪,當年死在了栗園侍酒的宴席上,宮裡宮外,盛傳楊瓚是喝了御賜的鴆酒才氣絕身亡,而楊堅也因此猜忌楊家宗室諸弟,除了靠山王楊林外,他一個姓楊的親戚也不肯重用。
「平身。聽說你在仁壽宮陪著皇上,皇上為什麼這幾天總去仁壽宮?」立在書案邊懸腕寫字的伽羅,頭也不抬,隨口問道。
「幾年前,家母就對我說過,我這輩子,不但克紹父志,完成了當年父親給我的期許,而且立功立德立言,無不成立,大丈夫立世如此,若還有遺憾,那只是貪得無厭。」高熲毫不猶豫地回答。
楊勇既不能試著洗心革面、謹慎做人,重新挽回聖意,更不能強https://m.hetubook.com.com硬起來,用像他母親的那種鐵腕來無情打擊敵人。
雖然她給楊堅前後生了八個兒女,輔佐朝政、體貼照顧,婦德無可挑剔,可獨孤皇后太明智,太富於洞察力,太強大……聽說,她當年在高熲和楊堅兩個求婚者中選擇了楊堅,卻放棄了青梅竹馬、互生情愫的高熲。
所以去年新年之時,諸臣竟穿著朝服,在東宮裡向楊勇跪拜賀歲,而不明世事兇險的楊勇則得意于自己能夠令眾臣歸心,也穿上紫章朝服,在東宮裡接受了他們的跪拜。
呵,那一次,楊勇的居心,的確令伽羅暗生疑心。他是一個在皇位前守候得不耐煩了的太子么?
她沒有轉臉去看楊素,負手在殿中踱了兩步,背影纖瘦而挺直,楊素竟然感覺到了一絲敬畏。
獨孤伽羅冷笑一聲道:「可那個善良可愛的伽羅,獨孤公也只是把她留在心底,沒有守護她一輩子。那個伽羅,曾經苦苦盼望著獨孤公伸出手去,許給她一生一世,獨孤公卻為了所謂的功名事業、立德立言,撒手離去,不管她怎麼樣暗夜痛哭、用眼神苦苦央求……獨孤公都不曾回心轉意。」
伽羅不再能看清高熲的內心。
賀拔夫人曾在入宮時向伽羅淡淡地說起過,高熲自年輕時起,便喜歡獨處一室,一個人在那裡讀書和沉思,夜裡很少和女人同衾,即使是後來娶了章姬,高熲也還是保留了獨處的習慣。
他知道,前天,楊堅趁著每月一次的休沐日,獨自離開大興城,輕車簡從,來這座位於驪山腳下的仁壽宮小住。
聯想到當年與太子結姻,定下三子高表仁的婚事,竟是越國公楊素牽線做的保媒,而楊素如今與楊廣來往密切、處處針對太子,高熲甚至懷疑,連這樁婚事背後,也早有楊廣的密謀與計策。
「溫柔沉靜。」
並非是這位生性節儉的皇帝晚年忽然改了性情,愛上了仁壽宮的富麗堂皇,而是因為,那個言語溫柔、相貌清麗的低等侍女尉遲綠萼,正在仁壽宮裡當差。
楊俊生了什麼病會令高熲這樣緊張?
她竟然不為身為萬里河山主人的楊堅設置真正的嬪妃,楊堅這個皇帝豈不是白當了么?就連他楊素,家中還有幾十個姬妾、數不清的舞|女歌婢。
太子太容易聽進嬪妃和親信的話,就算將來能登基為帝,只怕也不是什麼好事。
伽羅給楊麗華選過幾次婚事,她都嚴辭拒絕。
「本宮馬上去看她。」
楊勇的確是個廢物,楊素在心下嘆息著,即使楊廣不向他求助,即使楊廣沒有問鼎皇位的野心,他也不願意在楊勇這個寬厚柔和到了近乎懦弱的地步、毫無原則和志向可言的花|花|公|子手下聽命。
「為什麼?」他納悶地問道。
可他早就是楊勇的兒女親家了,就算再怎麼想洗清自己,也是百口莫辯。
但這位文人氣概的大隋太子,對此卻束手無策。
伽羅沉默不語了,她也知道,楊堅這樣厚待高熲,與她不無關係。
高熲還要多說,楊勇打斷他的話道:「罷了,孤早知道獨孤公小心謹慎,可你我已經是兒女親家,榮辱一體,將來孤若有幸能登帝位,能相信的人,也不過你和雲定興這寥寥數人而已。獨孤公身為當朝宰輔,位高權重,可雲定興還是個小小的參將,至今受孤牽連,官位不能升遷,這也是讓孤這個太子顏面掃地之事啊!既然獨孤公不願為孤出頭,孤也就不再懇求獨孤公了。」
憑這一點,楊素便覺得獨孤皇后太過理智、太自私:高熲的才能遠勝楊堅,他氣度弘雅、相貌堂堂不說,做事既謹慎又周密,腹書萬卷,是世間少有的英才;而楊堅呢,只是個性格內向、多疑、無能的武官,她選擇楊堅,是不是只為了楊堅比高熲更容易控制,更願意聽命於她?
楊堅接過這張賞單,看了下去,上面全是按著他意思寫的,李圓通如今辦事,是越辦越老練了:「錢百萬,絹萬匹,千里馬一匹。」
「怎麼?」伽羅登時身體前傾,敏感地問道。
「這是老臣分內之事,只要有一口氣在,當肝腦塗地報效皇家。可是皇后,臣有一言,不得不說。」高熲抬起眼睛,靜靜地望著獨孤伽羅。
「那獨孤公眼前的伽羅,又是怎樣的女子?」伽羅仍不動聲色地追問。
「雲妃之父雲定興,已經湊夠千金,為孤購得一千多匹大宛良馬,獨孤公,孤看這滿朝文武,就只有雲家對孤最忠心,不但云妃為孤生了三個兒子,雲定興和兒子們也常常入宮供奉禮物,為孤解憂,上次孤想要將雲定興提拔為雍州總管,偏偏楊素老兒就是不答應,獨孤公可有辦法,能讓雲定興父子被提拔重用?」楊勇問道。
「回稟聖上,太子……他只是在東宮的後花園里蓋了幾間茅草房子,裏面放了一條草席、一張木凳,供太子起居。」楊素有意說得簡短,語氣也十分平淡,但這位深通世故、人情練達的大臣知道,越是這種平淡,越能激起獨孤皇后的反感。
「年齡多大?」
高熲嘿然。
因愛有求,因求有利,因利有用,因用有欲,因欲有著,因著有嫉,因嫉有守,因守有護,由有護故,有刀杖、諍訟、作無數惡……
「蕭太醫沒去看么?」
尚書右僕射楊素擁有那麼多年輕貌美的歌女,她也睜一眼閉一眼,可室中只有一名愛妾的高熲,卻會讓伽羅從心底里生出了厭惡。
哦,昭玄,原來你果真是像父親當年所說,為了江山功名,不斷地放棄女人,從不讓一個女人走入你的內心。
伽羅朦朧地想起了《長阿含經》上的經句:
一陣長風吹過殿外的長廊,也帶來白楊樹葉墜落的聲音,如綿綿深雨,如一聲嘆息。
楊勇不高興地站起身來,道:「獨孤公言重了,雲家諸子不過酒後與晉王手下互毆,算得上什麼大事?如今朝中除了雲定興等數人,還有誰肯正眼看一下孤這個失勢的太子?我若冷落疏遠他,豈不是令親者痛而仇者快?」
「獨孤公!」一見到他的面,楊勇便有幾分委屈之情,雖然名義上是親家,但小時候高熲看著楊勇長大,楊勇一直稱他為舅舅,二人本有幾分親誼,「你也看見了,孤的東宮裡頭,還有幾個像樣的手下沒有?前兩天,魚俱羅還派了幾個瘸子、獨眼龍,來給孤當侍衛,孤出城巡視時,被圍觀百姓恥笑半天,這且不說,孤的馬廄里已經六年沒有買過新馬,昨天晚上去龍首原打獵,東宮一百多侍衛,竟然連兔子都沒抓回來幾隻!孤還算是大隋太子嗎?聽說蜀王楊秀在蜀地,出入時前呼後擁,儀仗都有幾百人,侍衛親兵近萬人,打獵時所擁良馬名犬,遮蔽道路,觀者如堵,你聽聽,孤還不如一個封在僻地的王爺風光!」
楊勇和楊廣同是她的兒子,可這兩個人無論行為還是見識,都相差了一個天一個地,年過四十、當了快二十年太子的楊勇,到底想幹什麼?
高熲舉步往東宮裡走去,這兩年,東宮的供奉越來越簡薄,門前連幾個像樣的侍衛都找不到,連殿和圖書門台階下站著的十六個侍衛,也老的老、小的小,高的高、矮的矮,穿著不合身的鎧甲,連他的齊國公府都不如。
伽羅說不清楚自己為何這樣痛恨高熲的納妾,她也討厭別的大臣納妾,可她從未因此而怒不可遏。
高熲知道他說的都是實情,見四下無人,高熲湊近楊勇耳邊,嘆道:「殿下,如今東宮耳目眾多,二聖又對殿下有所成見,眼下不是爭執抱怨的時候啊!」
「是,太子稱其為庶人村。」
高熲微微皺起眉頭,勸解道:「殿下,雲昭訓雖然給東宮生了三位皇子,但云定興此人,老臣倒是同意楊素的看法,不宜提拔。」
今天這個結局,出乎他的意料,也讓他覺得心情沉重。楊堅的五位皇子,從外露的才貌上來看,個個都很出色,然而這種出色的外表才能和顯赫的地位結合在一起,給他們帶來的,似乎並不是完滿快樂的人生。
伽羅沒有說話,那雙陷在細碎深密皺紋中的棕黑眼眸,深深地注視著楊堅,眼神顯然已經默認了。
對這種傳聞,楊堅已經懶得再去分辯,再向天下人表明自己的心跡,反正他治下這二十年,大江南北的人民都異口同聲地稱他為「聖君」,連長城外的突厥人都尊稱他為「聖人可汗」。
伽羅剛剛合上書,便看見高熲一臉驚恐地推開了室門,他的眼神十分奇怪,既慌亂,又充滿憐憫。
「我沒有!」高熲眼角泛上淚光,「那時我正年少,對男女之情似懂非懂,更不知道一撒手就會是一生的錯過……伽羅,你不能總是怪責我,當年的獨孤公,根本不曾看中我這個家將之子。」
他甚至無法了解,伽羅是不是還有著女性的柔情?這些年來,她越來越像一個帝王而不是皇后,她越來越像一個充滿雄心的男人而不是見識不出閨閣的女子。大臣們都知道,朝中事無大小,幾乎都由伽羅說了算。
獨孤伽羅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並不開口安慰,靜默地轉過身,棄他離去。
她昨天下午派了蕭太醫去高府看病,因為昨夜和楊素談話時間太長,伽羅此刻滿腹心事,還沒有來得及過問賀拔夫人的病情。
那些在東宮侍奉的大臣,和高熲想的差不多,比起身在帝位的楊堅,其實楊勇出色得多,手不釋卷、擅長著文、善待賢良,若不是晉王楊廣實是不世出的英明神武之才,楊勇何至於被對比得這麼灰頭土臉?
高熲渾身哆嗦了一下,從獨孤伽羅的話中,他竟聽出了幾分騰騰殺氣。
她到底是怎樣的女人?高熲不能知道。
獨孤伽羅嘆息一聲,扭過頭去,道:「無憾就好,獨孤公一代名臣,望將來在我夫婦身後,仍能守護江山宗室。」
楊堅也氣得一拍案幾,道:「沒錯,還是皇后明察,獨孤公其心有異,不再是當年的獨孤公了!」
楊勇為什麼要建庶人村,難道他想自動遜位?
「為何?」獨孤伽羅冷笑一聲,「這兩個逆子,一個逼父遜位,一個違逆母親厚意、執意沉淪于孽情,他們都是自毀前程、自尋死路的混賬東西,本宮多年苦心栽培,卻被他們視若敝屣,我還要見他們做甚?」
那年他沒有看走眼,楊堅的確喜歡上了年輕稚氣的尉遲綠萼。
這些詩已經到處流傳了,天下的讀書人,公認楊廣的詩志向高遠、氣概宏大,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這才不愧是清河崔家的後人呢,像楊勇那些總描寫閨怨和夜宴的詩賦,只配給樂坊糊窗子。
「好,就命李圓通將賞賜發下罷。」伽羅放下單子,遲疑了一刻,終於又開了口,「皇上,獨孤公也老了,兒子們都在外面當刺史,若是身邊沒個人照料,只怕晚景凄涼……」
比起高熲的陽奉陰違來,曾幾次出生入死救過楊堅性命的李圓通,得到的賞賜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深秋季節,大興宮文思殿的院子里,飄滿了黃綠相間的白楊樹葉。
他一方面仍和雲定興那些除了阿諛奉承外一無所長的宵小整天混在一起,一方面總是拒絕聽高熲的勸告,整天長吁短嘆,以酒澆愁。
這是出乎伽羅意料的,從前,伽羅總以為,高熲是個唯唯聽命的老宰相,而他拒婚時的堅決態度,讓伽羅發現,原來高熲並不永遠尊重她和楊堅的意見。
他是一個只知道功名事業而不懂得小兒女情懷的人么?
這事一傳到楊堅耳中,楊堅登時怒不可遏,下詔責備,還遣散了原來圍繞在太子身邊的那些重臣,讓他們一個個下野回家,免得結為太子黨,也免得他們只知道有太子,不知道有皇上。
「那個伽羅,是個溫柔體貼、善良仁恕的小姑娘,她對我的好,我一輩子都藏在心底,珍之重之,不曾或忘。每當我失敗沮喪的時候,想起她當年的笑容燦爛,便會滿心鬥志,想起她的眼神溫暖,便會一往無前……」
「唔,」獨孤伽羅點了點頭,將最後一筆輕輕落下,這才放下手中的紫毫筆,道:「你昨天去過東宮,都看到了什麼情形?」
凝視著李圓通脫帽后那頭鬈曲而花白的頭髮,伽羅忽然有些後悔前年削奪了他的官爵,不就是因為秦王楊俊中了毒,她才遷怒於當時任職并州長史的李圓通么?
「東宮侍衛太少、儀仗不全,老臣已經奏告二聖,二聖對此事心知肚明,仍未添加東宮鹵簿侍衛,看來是要考驗太子的堅忍心性。是以臣以為,與其抱怨不公,不如索性逆來順受,皇后心地仁厚,皇上易於感念親情,只要殿下以能平常心相待,天長日久,二聖必會回心轉意,對殿下另眼相看。」高熲勸說道。
可他們那對過於嚴苛、望子成龍的父母,卻令這些孩子們一個個活得緊張而壓抑。也許,正因著這份壓抑,年紀輕輕的他們,才會不斷在醇酒女人中放縱自己罷?
伽羅的手在顫抖,崔妃是她親自選取的兒媳,是她那聞名天下的舅氏清河崔家的女兒,是個精通詩書的好女孩兒……為什麼會這樣?
當著李圓通的面,伽羅毫不掩飾地冷哼一聲,道:「賞他?皇上,高熲已非十年前的高熲,他還會將皇上的這點賞賜放在眼裡么?」
天象?
「哼,這回,朕絕不給他的庶生兒子爵封,」楊堅的聲音有些義憤,「朕的五個兒子,全是一母所生,阿摩前幾年生的兩個庶生兒子,他也全都送到民間撫養,不肯領受皇家爵號……朕和晉王已給天下男子作了表率,獨孤公還敢明目張胆為庶生子慶生,他……他想做什麼?」
「她好大的膽子!」伽羅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堆滿佛經的桌子上,「廢了她,讓她回清河崔家自盡!」
楊堅搖了搖頭,想擺脫這個可笑的念頭。
伽羅這才震驚地抬起眼睛,她並不是不疼秦王楊俊,但楊俊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的確讓她有些寒心。
「壽夭由天,蕭太醫只能醫病,怎能醫命?」
「這輩子我只說這一次,你聽也好,不聽也好,這都是我的真心話,當年年少,我情鍾於你一人,可昭玄哥卻辜負了我的深情,把權位功名看得重如泰山,看得比真情更重要,是你們把曾經溫柔善良、情深無限的那個伽羅逼成今天這hetubook.com.com般的冷血絕情,如今,還怎麼能回得去?」獨孤伽羅墜下淚來,「阿祗說得對,我的心,早就穿上了盔甲、封上了寒冰、鎖上了鐵石,情意早斷,滿心權謀,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能令我回心轉意、心生溫暖。我從此只是眾人望而生畏的獨孤皇后,不是你心底的那個伽羅。」
高熲他托帽在手,撩開衣袍下擺,跪在文思殿的磚地上,態度近乎激烈地說道:「皇上,老臣年近六十,不知壽數幾何,這把老骨頭,怎能去耽誤人家的女兒?退朝之後,老臣只想關上門,謝絕交遊,在靜室讀經齋居,皇上如此體諒老臣的孤寂,老臣感激無已……但再娶一位夫人,誠非老臣所願。」
楊堅不算是個大方的皇帝,不過他向來對高熲這些獨孤家的親眷另眼相看,何況高熲還是他的開國功臣。
「這是為何?」楊勇有些不悅。
伽羅頹然坐回自己的椅子,枯瘦的手指搭在了那堆石印佛經上,一任自己的眼淚墜落在深紫色的衣襟上:「勇兒、俊兒、秀兒……這些孩子,一個個都不肯聽本宮教誨,變得這樣窮奢極欲。都是本宮不好,他們自幼生長豪門,本來就不懂得民生艱苦,本宮見他們資質出色,十幾歲就讓他們當了外任一方的大員,這反而害了他們,讓他們變得驕奢、自私、狂妄……」
身為天下四大總管之一的并州總管楊俊,已經有三四年沒有到大興城來入朝了,他似乎很享受這種遠離父母親的獨立生活,而這幾年,她也很少想起這個俊雅沉默、一度打算出家為僧的老三:「病得重么?」
而伽羅卻從沒想明白這一點。
「皇后,母子天性,就算他們年少不懂事,皇后也應期盼嘉許,待其改過自新,不該如此苛求啊!」高熲苦澀地勸說著,「皇後生長世家豪門,平生志向才幹過人,可不是每個人都比得上皇后的學問見識,比得上皇上的肝膽氣概。太子、秦王年紀還輕,就算有過,也不是什麼滔天大罪,望皇后能體貼孩兒,溫慈仁恕,像民間的母親那樣無怨無悔、包容守護自己叛逆的兒子。」
為什麼楊家的女人都會喜歡那個溫文爾雅的高熲呢?伽羅從前差點就和他訂了親,而自己那目空萬人的女兒,也會對高熲情有獨鍾。
「伽羅!」情急中,他突然衝口而出,喚著皇后的小名,「為何我心中還有個獨孤伽羅,和我面前的獨孤皇后,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聽說章姬昨天晚上臨產,生下了一個九斤重的白胖小子,老年得子,倒也是一大喜事。」李圓通說話的時候,沒有看見伽羅眼底的怒意,「獨孤公的幾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這個還在襁褓中的小兒子,恰好可以安慰他的桑榆晚景。」
這間靜室是楊堅平時讀經的地方,架上堆滿了石刻佛經,有些是大興善寺的住持靈藏大師剛剛從梵文譯過來的。
他多年前就在朝中的年輕高官里為她挑過夫婿,可楊麗華卻毫不猶豫地回絕了。楊堅曾以為,女兒早已枯心冷意,不願再入紅塵,卻沒想到,她竟然會對高熲有好感。
獨孤伽羅搖頭嘆道:「本宮做不到!本宮久聞天道無親,唯德是與,讀經史以來,歷觀前代帝王,未有奢華而得長久者。獨孤公,你不要再勸了,他們生於帝室,身為金枝玉葉,肩負家國重任,並非平常男子,若不能自勵上進,毀的就不止是自己,不止是楊家,更會毀了大隋的家國天下!」
伽羅不禁又想起了那些年輕而遙遠的歲月,那時候,她曾經在他的眼睛里讀到過痴眷,可即使對自幼相識、兩小無猜的伽羅,高熲也能狠心斬斷情意,這個男人的心底,或許沒有哪個女人能真正走進去。
楊廣在揚州聽到消息,急得嘴角起了一串大燎泡,星夜馳回京城,帶蕭妃入宮,精心侍候獨孤皇后,還特地上秦王宮中,去探看了楊俊的病狀,見楊俊已無生命危險,再回大興宮宛轉告知母后。
這位老去了的名相,與當年那龍首原上的少年,不是同一個人,與十年前滅陳時的揮斥方遒的統帥,也不是同一個人。
蒼黑色的樹榦邊、深綠的樹影中,到處飄飛著白色、黃色的蝶蛺,樹下長長的青石宮道,被大臣和內侍們的靴底磨出了印跡,此刻的大興宮,不像是座守禁森嚴的皇宮,而像是午後寧靜的古寺。
伽羅拿不准他想要說什麼,她合上了書,這才忽然想起,楊堅昨天下朝時曾提及,高熲已經兩天沒有上朝,他兩個在外任官的兒子也急著上書告假,說是賀拔氏夫人病得不輕,到了藥石難進的地步。
這個外表威風凜凜、以勇氣聞名的右相,當年面對周武帝宇文邕、如今面對隋帝楊堅,都從未生出過這種敬畏心情,卻在一個年過五十的女人身上,體會到了若隱若現的壓力。
就是為了讓高熲失去中正的立場,不能回護太子,他們才將太子的庶生長女聘為高家的兒媳。
「聽說是因為秦王爺內寵太多。」
在東宮嬪妃之中,他最寵愛的就是雲昭訓,雲昭訓的父親雲定興也十分巴結太子,出入東宮不斷,還常常贈送奇裝異服、金珠玉器給太子,當然,當年楊勇得勢時,對雲家的賞賜也十分豐厚。
在一起走過了五十年的風風雨雨,從年幼相識、情愫初生到後來各自成家立業、興隋滅周時同進共退,他與她,亦親亦友,如兄妹也如故人,說不盡的親切熟悉,也數不盡的疑忌嫌隙。
東宮的門外,似乎總有著看不清楚的黑影。
三十多年前我對你的依戀,你可以狠心斬斷,三十年來賀拔夫人對你盡心儘力的照料,你也可以一朝輕棄,除了你的功名,你的心裏還能放得下什麼?
「崔氏為什麼下毒?」伽羅的聲音有些嘶啞。
他知道,自五年前崔妃得了皇后的口諭,可以自行抑減秦王的驕奢行為後,崔妃更加肆無忌憚了。
伽羅很懷疑,高熲是否對自己還像當年那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願她親自做媒的這樁婚事,能使高熲重新走近楊堅和自己。
當然,伽羅對高熲的忠誠毫不懷疑,可是,他到底忠於誰?他是不是為太子楊勇更賣命些?
「皇上,臣妾心中已有人選,不必捨近求遠,只在……」伽羅說到這裏,終覺不妥,停了停又道,「請皇上親自對他說,就說這人絕不會圖他的富貴,更不會貪慕虛榮,她對獨孤公傾慕已久,願意陪他到老。」
「蓋起了茅屋?」伽羅不禁瞪視著空蕩蕩的前殿,心下生出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
大隋的王妃公主,都想學著獨孤皇后的模樣來管束丈夫么?可她們沒有一個有伽羅的才能,而她們的丈夫也不是對妻子寵憚入骨的楊堅。
半晌后,他才低頭答道:「是。」
這個高熲,果然不像話,他連大隋的樂平公主也看不上,卻會與一個出身低微的姬妾相伴,甚至在賀拔夫人喪禮后的第五天,就為庶生子大辦湯餅宴……這個偽君子,他竟敢這樣藐視自己這個大隋皇帝!
而精明如伽羅,到底知不知道昨天楊素都做了些什麼?想起昨天下午自己故意激怒楊勇的情形,楊素既有https://m.hetubook.com.com些緊張,又頗為得意。
「有這樣的女人?」楊堅有些糊塗了,「她相貌如何?」
剛剛病好,就聽說了高熲的賀拔夫人去世,以兩家的親誼,獨孤伽羅本該上門祭弔,但她仍然身體虛弱,時而卧床,只得讓楊堅替她致意。
如今,他已經成為朝中僅次於高熲的大臣,官拜尚書右僕射,而他的年齡卻比高熲要小上近十歲,前程一片錦繡……除了太子楊勇外,人人都傾心佩服他的才幹,連獨孤皇后都對他讚不絕口。
「獨孤公請講。」
他去并州當總管已經五六年,卻從不曾寫一封家書來問候母親,聽晉王楊廣說,楊俊背後提起母親,總是有些怨恨,她前生到底是造了什麼孽,這些辛辛苦苦、推干就濕養大的兒女們,一個個這樣恨她?
伽羅不禁想起了自己人到中年的女兒、樂平公主楊麗華,楊麗華近年來,幾乎每天都到有「國寺」之稱的大興善寺聽經,看起來似乎心如枯井。
渭河水泛著細鱗般的碧色波紋,初夏的風溫和地撩過楊素的臉,像女人的一記輕吻,楊素不禁覺得心中泛漾。
其他孩子呢?
但楊麗華卻曾在母後面前有意無意誇讚過高熲,說他文武全才、有德有能,是世間罕有的男兒,而楊麗華和高熲不過相差十六歲,也還算得上般配。如果能促成這樁婚事,自己也算了掉一樁心愿……不,是兩樁。
昨天李圓通已經密報過她,說楊勇幾天來在東宮裡的行為反常,門前也常有一些相士和閑雜人出入。
在楊堅心中,能幹而謙遜的高熲,與楊家、獨孤家的那些皇親沒什麼區別,甚至比他們更可靠一些。
「孤知道,」楊勇嘆息道,「可孤這個太子,當得太窩囊!楊廣在揚州行宮裡頭起居奢華,父皇和母后看不到,他回京陛見時,穿兩件打著補丁的舊衣服,母后便當眾誇許,讚不絕口。孤不懂得兩面三刀、矯詔求名,便被楊素任意指摘,彈劾告狀,其實孤的飲食起居,別說比不上蜀王、秦王了,哪一點又比得上晉王、漢王?孤享用最為儉樸,偏偏是孤擔了奢靡之名,獨孤公,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這也是楊勇今天找他來商議的事情。
「前次皇后因洛陽狂人高德進言之事,冷落太子,太子不自安,常上大興宮求見,卻被皇后屢屢拒絕。這次秦王楊俊被妃子下毒,病重垂危,聽說在宮中日夜渴盼見皇后一面,可皇后仍然不肯相見。皇后,他們都是你的嫡生親子,為何皇后心如鐵石,不肯舍予一絲溫情?」高熲哀懇著,「天下皆傳說皇后心冷絕情,老臣偏不肯相信,老臣自幼認識皇后,最知皇后仁慈寬和、情深無限,哪怕對路旁孤弱也會心生憐憫,更何況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老臣實不明白這是為何?」
望著楊勇那張不悅的面孔,高熲也有些疑惑起來。
高熲怔怔地看著她,半天才開口道:「她已經不行了……」
李圓通不敢再多逗留,片刻后便叩頭告退,他也老了,這位從前的楊府大總管,相貌奇特而驕傲的黑臉漢子,他忠心耿耿地跟隨了楊家夫婦一輩子,卻在前幾年因輔佐秦王楊俊不力被降了官職。
兩行濁重的老淚在伽羅的臉上流淌,半晌,她才喑啞地問道:「為什麼到現在才稟報?」
得楊廣夫婦小心侍候,還有楊堅每天耐心的守候,奄奄一息的獨孤伽羅才慢慢恢復了過來,進了些飲食。
「崔妃不許信使入京。」高熲有些鬱悶地回答。
她不是神,在她威嚴莊重的外表下,她只是一個十分脆弱的女人。
像獨孤皇后那樣一個鐵腕而高明的女人,很難惹人憐愛,更難讓男人在她面前感覺到自身的強大和成功,無法感覺自己被尊崇和仰視。
「呵,高熲竟然敢對陛下說假話,」伽羅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她的眼睛因氣憤而發亮,她忽然間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總是下雨的春天,母親就是在郭夫人為新生子慶生的喜樂中絕望而死的,那個春天是她一生永不願回首卻不得不重新審視的春天,就在那個春天裡,她與一起長大的高熲分手,嫁給了楊堅,「陛下那天當面向高熲許婚,可高熲卻一口回絕了,說自己老邁年高,只願在家吃齋奉佛,讀讀佛經,過無欲無求的清靜日子……言猶在耳,他的愛姬便已生子……」
楊堅也沉默了,他不由得在文思殿里踱起步子來。在幾個公主里,他原本最喜歡的是樂平公主楊麗華,但這些年,由於每次見了她的面就會產生深深的愧疚,楊堅已不怎麼願意召她進宮侍宴了。
「殿下身邊多是二聖薦來的賢良,謹慎自守。只有雲定興此人,過於張揚,在大興城裡仗著女兒身為東宮寵妃,任意妄為,對殿下的大小事務,從不以公心德操為重,直言進諫,而是慫恿殿下疏於政務、縱情酒色,」高熲直言不諱地道,「殿下若仍然親近雲定興父子,會落人口實,被人拿住把柄,是以老臣以為,不如疏遠雲定興,不提拔他的官位,雲家諸子的枉法行為,殿下親自上殿彈劾,奏請處置,以示殿下公正無私之心。」
「庶人村?」伽羅再次瞪視著殿外的梨樹蔭,不相信地重複了一遍,天空那樣陰沉,雲越積越厚,這個夏日的午後,看起來會有一場雷雨。
她閑著無事,正在重新抄錄整理楊廣這兩年寫的詩。
「聖上。」楊素單膝跪地,行禮后立即站了起來,撩開金獸袍下擺,在伽羅不遠處坐了下來。
「皇上說得不錯,獨孤公這些年來,心志有異,自他與太子結為兒女姻親后,對我夫婦陽奉陰違、心口不一,這次續弦之事,就是明證!」獨孤伽羅氣憤地說,「他表面裝作清心寡欲,不肯再娶,暗地卻蓄有嬌妾美婢,左擁右抱,對我夫婦不肯竭盡忠誠、無話不談!皇上,續弦事小,卻足見獨孤公表裡不一,已非當年忠直之士,明知我夫婦以自身為范,倡議天下無生庶生子女,夫妻相敬,卻如此抬舉他高家的庶生孩兒,皇上,只怕他仗著與太子的裙帶,今後只願盡忠於太子,不願盡忠於皇上和臣妾!」
這些年來,楊勇早已失去父母的歡心,從前,楊堅每次外出,都讓楊勇監國,而現在,監國的人卻改為了高熲和楊素,楊勇完全插不上手。被忌如此,楊勇不免會生出幾分惶恐的感覺。
「是啊,我爹沒看中你,我爹更知道,在你心裏,功名權位比我更重要,所以他拿一個賜姓就收買了你。昭玄哥,我當年曾經對你說過,江山功名,在我心中從來輕如鴻毛,夫婦相守、母子和樂,才是我心中至高的追求,可你不信,你輕易就放棄了我……我告訴你,這一生,楊堅從未走進我的內心深處,在我心底永遠都是你的影子,可我爹,還有昭玄哥你,都不讓我按自己的心意而活,這一生,我遵從我爹和你的心意,過了離奇跌宕的一生,我擁有一切,唯獨沒擁有過自己的情與愛,如今,這江山、這天下,都在我指掌之中,可我這輩子,到底又為誰而活?為什麼我半生辛勞,得來的全是兒女的抱怨、皇上的疑心,還有獨孤公的指責?」
伽羅https://m.hetubook.com.com情不自禁地聯想起了皇太孫楊儼,他雖然長相清秀、性格溫和,卻是雲昭訓所生,這個庶生的皇孫,難道就是她辛辛苦苦打理出來的天下的繼承人么?難道她的阿摩、諒兒,將來都得給這個賤妾之子跪拜?
太子楊勇早與她生了嫌隙,甚至不顧楊堅的意思,將在大興宮長大的皇太孫楊儼硬討了回去,這些年來,他寧可稱雲昭訓那歌伎出身的生母為「娘」,也不肯這樣喊她一聲;蜀王楊秀本來就是無情的孩子,他對父母、對兄弟都缺乏感情;漢王楊諒與父親更親近些,卻有些害怕母親……
伽羅無法再說下去了,只能深深地為賀拔夫人感到悲哀。
伽羅打了個冷戰,不知道是初春的寒氣,還是殿角的冷風,令她的後背生出森森寒意,冷得有些發抖。
楊素離開仁壽宮的時候,腳步有些遲緩。
在這一點上,楊素深深地理解並同情楊堅。
他們沒有一個人願意走近母親的心,沒有一個人願意體貼她的憂傷和恐懼,他們只會將自己人生的不快和挫折推給母親一個人承擔,卻不想想看,年邁的母親是否真的是棵能遮擋一切風雨的參天大樹……
兩個孩子如今已經長大,再過兩年,就要給他們辦婚事了。
賀拔夫人出葬那天,楊堅為之停了一天朝議,親自去高熲的左僕射府上憑弔。
「阿難,當知因愛有求,因求有利,因利有用,因用有欲,因欲有著,因著有嫉,因嫉有守,因守有護。阿難,由有護故,有刀杖、諍訟、作無數惡。我所說者,義在於此。」她數著念珠,讀到《長阿含經》里的這一段佛陀語錄,不禁有些出神。
當賀拔夫人在病榻上獨自面對病痛和死亡時,她為之奉獻了一生的伴侶,卻會和一個年輕的姬妾共度良宵,並生下兒子……
若不是獨孤皇后執意不許,雲昭訓早就成了太子妃,未來的大隋皇后,而雲家,也會成為將來的顯赫外戚。
「我眼前的伽羅,心如磐石、意志如鐵、情懷如冰,雖然地位顯赫、名震天下,卻讓老臣心生敬畏,不敢親近。」
這些年來,一心力保晉王楊廣的楊素,在細枝末節上,對太子楊勇處處逼迫,東宮侍衛、相見禮儀、雲定興的升遷,楊素都多設阻礙,故意薄待楊勇,想要激怒太子,偏楊勇也不是個寬宏大量之人,性子坦直、一激便怒,已經與楊素廷爭面折多次。
高熲老淚蒼蒼,望著獨孤伽羅泣道:「皇后,難道這一生,我的心就不苦不痛嗎?在一起五十年,我卻只能與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兄妹相稱,君臣相守……暗夜醒來,難道我就不會為辜負的那份情意落淚感傷?我也是人,不是石頭……」
「皇上,」待李圓通微現傴僂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伽羅便不再掩飾自己那副深受傷害的表情,「高熲面欺皇上,其心不可測。」
「歲月不饒人啊,老臣此生從未荒廢時日,少年發奮讀書習武,長大輔君開國,南征北戰,築新都大興城、修《大隋律》、建科舉制,得二聖寵信,位極人臣,此生心滿意足,已無憾事。」高熲說話的神情,仍像少年時一樣意氣風發。
帶著一份淡淡的同情,伽羅問道:「獨孤公,賀拔夫人好些了么?」
高熲苦笑一聲,不是只有他老了,伽羅也老了。
「太子不願和臣解釋,臣也是聽得旁人說,太子聽了一個新豐相士王輔賢的勸告,說天象顯示,白虹貫東宮門,太白襲月,是皇太子廢退之象……太子受了指點,才在東宮內建起什麼庶人村,希望藉此上應天象,消災禳福。」楊素盡量用一種貌似回護太子的口氣說道。
楊堅回味著伽羅憤怒的話語,也不由得動怒。
楊堅糊塗了,他深為不解地注視著伽羅,怎麼,高熲不是她最信任的大臣么?恐怕在她心中,其他那七個異母兄弟加起來,都沒有這位「獨孤公」更有分量,當年,向自己力薦高熲的是伽羅,此刻,對高熲疑心重重的,也是伽羅。
「皇上,聖上,」隔天,刑部尚書李圓通晉見時,不經意地在楊堅夫婦面前說了起來,「獨孤公府上,才辦了喪事沒幾天,眼看又要辦喜事了。」
令楊堅更想不到的是,十天後,他特地召高熲入宮,屏開眾人,婉轉告訴高熲,他打算親自為高熲挑一門相匹配的親事,而這位頭髮斑白的宰相爺,卻緩慢而堅決地搖起頭來。
楊堅倒吸一口冷氣,半天才道:「你是說,樂平公主?」
「呵,皇后,獨孤公曾平陳、抗突厥,與他的功績相比,朕的賞賜不算多。」
這次大病初愈,伽羅的步態有些顫巍巍的,老態盡顯,鬢髮上也有無數白絲相摻,那個曾經明艷動人的紫衣少女,成了大興宮中威嚴而蒼老的皇后。
「不必了,」高熲抬起眼睛,仍然怔怔地看著伽羅,「從前天起,她便不省人事。」
門外的闃靜忽然被打破了,內侍一迭聲地報了進來:「獨孤公求見。」
她這話倒讓楊堅生出了幾分同情,聯想到自己與高熲年紀相仿,若是身邊沒了伽羅相伴,還不知道會惶惑寂寞到什麼地步,楊堅點了點頭,道:「說的也是,可再娶一個年輕女子,只怕她圖的是宰相夫人的頭銜,不會對獨孤公真心相待。」
伽羅冷笑一聲,建了庶人村就能上應天象么?廢立,永遠操縱在帝王手裡……而此刻,則是取決於她,獨孤伽羅。
穿著一身白袍的獨孤伽羅,有些落寞地坐在後殿的靜室里。
為什麼她一手成就的這四門婚事,楊麗華、楊勇和楊俊都是這樣凄涼的下場,是她錯了么?她是個摯愛兒女的母親呵,她一直想給他們最大的幸福……
高熲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京兆尹兼禁軍統領魚俱羅是楊素的密友,二人都是楊廣的親信,魚俱羅給東宮派來的這些侍衛,全是不入流的歪瓜爛棗,難怪楊勇有時候抱怨說,出門打獵時,連個懂得架鷹放犬的侍從都找不出來。
楊堅沒有聽出她話音里的譏諷意味,反而喜悅地笑道:「朕要親自為獨孤公道賀,呵,六十生子,當然是喜事……皇后,你說朕賞他什麼好?」
「秦王爺中了劇毒。」
是,這個名震九州的男人,雖然年事已高,仰慕他的女人卻有增無減,他有著無限明媚的未來,哪裡還會記得新墳裡頭白如雪的老妻?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伽羅難以理解,他那雙布滿皺褶的眼睛里,流露的是什麼意思,他在打量她么?多少年了,高熲從不曾在她面前表現過這種憂鬱,他總是顯得精幹、周到而謹慎。
楊堅沒料到他會反駁得這麼不容置疑,反而有些訕訕起來,只得又說了幾句「節哀順變」的套話,便打發高熲出宮了。
楊麗華這十幾年來一直過著枯寂的生活,聽說幾乎每隔三天就會到大興城來聽經。
懷著這樣的猜測,楊素飛身上馬,去大興宮面見獨孤皇后。
雖然嘴上說不會挂念頹廢墮落的三子楊俊,可聽到楊俊中毒卧床癱瘓的消息,獨孤伽羅還是傷心得一病不起,卧床多日,飲食不進。
昨天,他從東宮出來,便去了仁壽宮向楊堅稟報楊勇的言行,行蹤雖然隱秘,伽羅還是對此瞭若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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