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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你長得這麼像她。」伽羅有些厭惡地說道。

太子楊勇也不快樂，臉上牽強的笑容總是一閃即逝，像是夜雨中的一記閃電。母后總是厭棄自己，他的所作所為，沒有一次能令她滿意，是，他知道自己平庸、好色、身邊來往的人也不是晉王宮裡出入的那種重臣和名儒，可這一切平庸無能、不賢不肖，全都是被晉王楊廣襯托出來的。

夫妻兩人都沒有再交談，他們從各自有些粗重的呼吸中，發現了對方同樣心事重重。

楊堅勃然大怒，一把拔出腰上長劍，喝道：「高德，你這奸人滿口胡言亂語，是想當殿受死么？」

宇文若眉與楊俊兩小無猜、深情互許之事，楊麗華也有耳聞，這些年來，她見三弟楊俊一直鬱鬱寡歡，猜測便是為了大義公主在塞外慘死之故。

冬天，門外飄著大雪，宦官和侍女們都躲在放滿薰籠的房間，而她卻要從結冰的井邊提來一桶又一桶的水，滌清衣物。

可就算是想退位避讓，就能平平安安地退位避讓嗎？

楊勇聽母後有疑己之意，嚇得趕緊撩袍跪下，泣道：「兒臣不敢，母后冤枉兒臣了！」

楊麗華遠比母親健壯，而伽羅原本修長的身材，卻因為操勞過度而微微傴僂起來。

李淵震愕不解地問道：「這是為何？娘自幼教兒子清正自守、建功立業、不辱姓氏，為何此刻卻要孩兒去當貪官污吏、酒囊飯袋？」

她雖然是伽羅的外甥女，是清河崔家的女兒，自幼讀書學史，卻缺乏獨孤伽羅那樣的書卷氣，反而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嬌貴。

又是幾個雜耍優伶上場，在兩個孩童身後放了兩塊木板，一個渾身插滿飛刀的年青勁裝漢子走入殿中，施禮已畢，便從身後取出飛刀，向兩個童兒身後的木板擲去，那兩個童兒手腿被牢牢縛在木板上，只見幾把帶著綵綢的飛刀前後疾落，都釘在他們二人身旁不遠處的壽桃上，那勁裝漢子一刀中桃，用力回收，便拔回一個面制的彩色蟠桃，堆放在案上金盤裡。

她是多疑了么？

這些天，突厥戰事和對付王世積謀反，夠她辛苦的了，不知昨夜她是幾時睡下的。

只有自己，落寞地坐在角落裡，為身負的罪愆而揪心。她甚至覺得，自己和南朝的張麗華一樣，也是個紅顏禍水，讓夫君家的皇座一夜之間坍塌，讓一個王朝眨眼間敗落，而父母兄弟們，卻把她踩在足下，一步步登上人生的巔峰。

楊麗華是大姐，與楊俊年齡相差不少，早早出嫁后，並沒多少機會回家，也沒見過大義公主幾次，她只聽說，身為北周親王宇文招女兒的大義公主宇文若眉，相貌既美，又懂得詩書，還能夠騎馬射箭，在鮮卑人中也是不多見的。

她的髮髻有些散亂，皮膚黯黃，未經梳洗的容顏被樣式簡潔的白衣一襯，越發顯得衰老而疲憊，只有眉宇間那種不怒自威的氣概，還令她顯出幾分端莊。

是的，自己離不開伽羅，如果她不陪著自己上朝，自己甚至連聽朝議都有些手足無措，無法決斷。

伽羅狐疑地打量著那個穿著淺綠衣衫的美貌侍女，忽然間她想了起來：「你是姓尉遲么？」

「好，那你就跟著孤到大興宮去，面奏二聖。」楊勇想著自己昨天臨睡之前一口氣交代了七八件奏議，都是隴東軍務、蜀王楊秀擅用儀仗、高句麗擾邊、揚州水災等大事，也的確不是幾句話就能說完的事情。

這些年來，楊廣不但主動求戰，成為平陳大元帥，渡江立平陳之功，還與楊俊互相調防，任揚州大總管。

人生經歷如此離奇跌宕，讓她年輕時做夢也想不到，心性單純、從無野心的少女，最終會因戲劇般的人生，在史書上粉墨登場，無奈地演出她一出生就註定了的古怪角色。

這不就是自己半生的遭際么？

「太子殿下，」高德施禮問道，「此刻是要入宮奏事么？」

簾鉤忽然輕輕挑動一聲，臉上微帶酡紅酒色的伽羅從門外走進來，含笑道：「麗華，你這孩子，娘喊了你這麼多聲，你也不肯答應，難道事隔這麼多年，你還記恨著娘么？」

這個近年來越發顯得嚴肅氣派的君王，在斑白的長髯下綻開了一絲和善的笑容：「綠萼，朕會好好看視你。」

「皇上在和誰說話？」內室的門又被推開，伽羅披著一件水白色的斜衽綉襦，走了出來。

「好，好，好！有你們倆肯承我的遺志，娘就沒有死。淵兒，媳婦，你們給我記住，這楊家的天下，來之不義，你們就算替代新朝，也不算是謀逆。你們倆，一個是獨孤家的外孫，一個是宇文家的外甥，出師有名，取之有道，將來開創新朝，國號……就叫作大唐。」

獨孤伽羅並不在文思殿，難得她興緻高，陪楊堅在武德殿射箭，看得興起時，自己還挽起袖子，引弦連射三箭，三箭齊中紅心。

獨孤伽羅笑問道：「這又是什麼新鮮戲文？」

從眼角瞥見尉遲綠萼纖秀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楊堅在心下長舒一口氣。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對年輕女子有了興趣。

當年母后與父皇發誓不生異姓之子，所以楊家只有這五個嫡子，五個同樣英明強幹、膽識過人的嫡子……

伽羅忘不了當年和尉遲家在北周朝廷爭權時的種種兇險，若不是因為尉遲熾繁過人的魅力一直在威逼著楊麗華的皇后位置，她本來不必在天德殿的酒宴上屈辱地彈起琵琶……

「是奴婢的堂姊。」

富貴榮華轉眼成空，朝代更迭、戰事成敗間，翻覆了無數預料不到的悲歡離合，受盡虐待的太子妃，慘被折磨的天元大皇后，前朝的太后一夜之間又成為當朝的公主，這些古怪的命運全都落在她這個平凡女子頭上。

楊廣臉色發白，頭也不回地道：「太子殿下費心了，兄弟異日必會報答殿下厚意。」

詩里的怨恨之情如此明顯，伽羅自然不可能留她的性命，——讓大義公主苟延殘喘后，再利用突厥的軍隊入侵隋境。

感謝上天賜給她美貌和靈秀，兩年前，尉遲綠萼曾經發現太子對她頗為關注，她剛打算用眼神回報他的注視，就又發現了皇上那副充滿欣賞的神情……

他說話的聲音顯得從容而鎮靜，但伽羅還是感覺到了一絲異樣氣息。

「慢著，」獨孤伽羅打慣了太子楊勇的長篇大論，盯著高德問道，「高參軍，你是否就是當年那個寫奏章勸皇上退位的洛陽隱士？」

楊堅自認為是個勤政的皇帝，自即位時起，他沒有一天會在早朝上遲到，但一統南北、治理國家這龐大的事業，卻讓他覺得，即使自己殫精竭力也無法做好，倘若不是伽羅總在身邊幫著自己，自己可能早已經崩潰了。

伽羅的目光，從這五個同母兄弟身上逐一掃視過去，最後，滿腹心思的高熲和楊素同時發現，獨孤皇后的視線停留在晉王楊廣臉上，充滿了深情和信任。

他們三人相處，難得有如此融容和洽之時，獨孤伽羅把弓箭交回侍衛手中，以帕擦手，笑道：「你們父子二人，竟敢如此取笑我！誰不知道普六茹堅射術名冠三軍，當年攻打洛陽城時，曾以羽箭射落城門上齊帝高湛親題的牌匾，神射驚人，令北齊士卒震懾？如今我只是在庭院裡頭，隔著一百步遠，射中鵠的紅心，不過是閨閣裡頭玩鬧的把戲，你們倆卻故意戲弄我，哼，我若是男兒，精心練習，也未必不能上沙場博功名。」

身為太子應盡的職責，楊廣幾乎全幫他盡了。

「公主？余本皇家子，飄流入虜廷……這些年來，出塞和親的公https://www.hetubook.com.com主不多，嫁給啟民可汗的安義公主得夫君寵愛敬重，自是不會寫下這種悲涼詩作，難道是大義公主？」

秦王妃崔氏一時領會不出伽羅的用意，只好裝作沒聽見的模樣，向岸邊放眼望去。

尉遲綠萼六歲時，就已經家破人亡，沒入隋宮當女奴，直到前年大赦后，她才能夠體面地當上侍女。

獨孤菩提扭過臉去，注視著窗外的深沉夜色，低聲道：「伽羅，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姓獨孤，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配給父親報仇，更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才配得到獨孤家血戰得來的天下……伽羅，你所有的兒子眼裡都只看得見那金碧輝煌的皇位，註定了他們會為此打個你死我活……你贏了這一生的功名事業，卻輸掉了所有的愛與親情……」

浮著薄冰的井水，像針一樣刺痛了她纖細的手指，從那一刻起，她便開始嚮往富貴，嚮往著重新回到呼奴使婢的生活中去。

高德見她一聽之下，便想起舊事，暗暗佩服獨孤皇後記性過人，忙跪下道：「回稟聖上，臣正是當年勸皇上退位之人。」

綠萼，這個女孩子有一點面熟……

當年，滅陳之後，伽羅將這架陳叔寶御用的屏風特地賞給塞外的乾女兒大義公主，沒想到屏風上的宮廷夜宴圖觸動了大義公主的心事，她竟然題了這樣一首哀感身世的詩……

是從什麼時候起，楊堅有了想逃離自己的願望呢？伽羅不知道。

獨孤伽羅看得老大心中不忍，道：「勇兒，叫他住手，別傷著孩兒。」

楊勇卻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獨孤菩提點了點頭道：「淵兒，你能聽得進去娘的話，娘很開心。娘的時候不長了，看不到我兒開疆拓土、建立新朝的那一天，可娘相信，淵兒必不會負娘的這番心志。媳婦，你是宇文家的外甥女，聽說大周亡國之際，你痛哭數日、誓要報仇，你放心，有淵兒在，宇文家的滔天血仇，就有人會牢記在心、會替你報仇雪恨。」

楊麗華見母親竟然在此時質詢崔氏，忙輕輕推了推她的胳膊，母親是不是真醉了？在這大喜之日，她當著這麼多人讓崔氏難堪。

楊俊年紀輕輕，已有些發胖臃腫，眼袋明顯，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幾杯酒下去，整張臉龐都布滿了陰鬱沉痛之色。

楊堅夫婦待她不薄，當年她女兒宇文素娥出嫁時，用的是公主出嫁的儀仗，楊麗華親自選中的女婿，十七歲就被楊堅授予上柱國之位，但在這一切榮華背後，是楊麗華永難平定的哀傷和沉痛。

身邊，伽羅還在熟睡，薄明的晨色里，她的臉看起來是這樣蒼老，平時被鉛粉很好地掩蓋著的皺紋和斑點，此刻都肆無忌憚地呈現在楊堅的眼前，她甚至半張著嘴巴，露出右邊一顆長了洞的臼齒。

楊勇從酒杯后望出去，四個弟弟中，只有整天迷糊在酒鄉的楊俊一個人不是他的敵人，其他三個，無不對他的皇嗣之位虎視已久。

雖然他善頌善禱的話聽得很是悅耳，楊勇依然覺得有些不妥，道：「高參軍，既然已是陳年往事，這話頭不用再提起，今後你致力辦事，便足見忠誠。」

這話跡近似公然調情了，剛滿二十歲的尉遲綠萼登時紅暈滿面。

「唔。」楊麗華頭也不抬，淡淡答應了一聲。

然而這一切，對於一個年近四十的婦人還有什麼意義？她現在勉強活下去的理由，只是自己那兩個玉雪可愛的外孫。

「這詩是誰寫的？」

母親深愛自己，這一點她毫不懷疑，但是，當楊麗華還在母親的腹中，她就已經身負了獨孤家的仇恨，「麗華」，這個來自北周明帝獨孤皇后的名字，不僅僅是為了紀念，更是賦予了她無法推卸掉的責任和使命。

「不，」獨孤菩提緩緩地搖著頭，「淵兒，你性格深沉、才幹出群，倘若再有皇上的寵信，過人的戰功，只會為自己招來嫉妒仇恨。」

獨孤菩提的臉上浮出一絲略見羞澀的笑意，彷彿又成了當年那個高大健美、騎馬隨征的英武少女。

「母后，皇姐，」簾外探進來一張清秀白凈的面龐，那是晉王妃蕭氏，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面貌仍顯得十分年輕，這位來自南朝的公主，眉宇間有一種清和沉靜，讓伽羅和楊麗華頗為欣賞，「船快要到岸了。」

楊堅看著尉遲綠萼手腳麻利地打開衣包，將疊得整整齊齊的單衣、外袍一一取出來，躬身站到他的身邊。

大義公主奉旨嫁到突厥和親，沒想到剛成為突厥人的可賀敦不久，北周皇室就被楊堅逼禪，包括宇文招在內的皇族被楊堅殺了個乾淨。

「孩兒得以成人自立，都是母親不辭辛苦，教誨得好。」李淵含淚說道。

妝台上的青銅螭花鏡反射著窗外的曦光，在這混合著金黃和淺藍的晨色里，伽羅忽然清楚地看見，兩匹馬一前一後地在龍首原上追逐著。

與伽羅夫妻幾十年，楊堅早已無法將身邊威嚴而端莊的老婦和當年那龍首原暮色中的絕代佳人聯繫起來。

「聽說都藍可汗本來很寵愛她，可後來卻聽了讒言，殺了這個北周的公主……突厥漢子真是無情無義。」楊麗華沒想到自己的這個乾妹妹竟然能寫出如此沉鬱蒼涼的詩作，聯想起大義公主的凄涼身世，她不禁為之鬱悶。

大義公主心傷家仇國恨，多年來帶著突厥人不斷攻打大隋的北疆，開皇四年兵敗求和后，她自請改姓楊氏，楊堅賞給她「大義公主」的封號，將她視為大隋的公主，可前幾年，聽說她還是沒放棄領兵入侵、報復家仇的想法，帶兵打到慶州時，被晉王楊廣圍困，都藍可汗殺了大義公主，獻上首級，楊廣才受降而去。

楊堅輕輕拉過被子，蓋住伽羅穿著繭綢中衣的肩頭。做這一切時，他的動作輕柔而熟稔，但他卻不想多看伽羅一眼。

原來楊勇並不像他表面上那般質樸愚鈍，他報復起來，一樣兇狠，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她的年輕和清純，讓楊堅更為心動。

他們都是這樣漂亮的年輕人，一個個高大英俊、氣度軒朗，他們身穿樣式獨特的袴褶服，越發顯出身上的勃勃英氣。

幾年前，他曾經為來自南陳的榮思公主傾倒，但伽羅雖然將榮思公主留在了大興宮，甚至也給了她貴嬪的名義，卻不曾讓他去陳貴嬪的殿中留宿一個晚上。就從那時候開始，楊堅才發現，伽羅早已在他的身邊布下了無形的羅網。

可惡的楊勇，他竟然敢把晉王的血脈訓練成伶優，還在這文思殿上當眾侮辱恐嚇他！他知道自己的太子位置坐不穩，所以才會這樣不擇手段地報復！

「是。」尉遲綠萼小心翼翼地答道。

尉遲綠萼渾身一震，半晌才能確信皇上是和自己說話，她不敢仰起臉，低頭道：「奴婢叫尉遲綠萼。」

如果說楊秀只是過於自負和奢侈，那貌似文雅安靜的楊諒，則更令楊勇心驚，五子之中，楊廣最得獨孤伽羅歡心，而楊諒卻不但討母后歡心，還令父皇另眼相看、最為偏寵，去年楊諒封了雍州牧、上柱國，今年又封了左衛大將軍，父皇還說秦王楊俊沉迷酒色、久廢公務，準備讓年輕的楊諒代替楊俊任并州大總管，總領西起華山，東至渤海，北達燕門關，南到黃河的五十二州，也就是當年北周的全部地盤，這也罷了，楊堅還打算親自送楊諒去上任，並格外賜旨，特授楊諒遇事不必拘於律令，可先斬後奏、自行行事。

「下去罷，按皇上的吩咐去做。」伽羅沒有將自己的憎恨表現出來，她轉過臉，淡淡地說道。

高德一見面便投上了一份萬言長策，楊勇向來喜歡文士，見他文章筆力不凡、見識高明，便將高德請到殿內接談，一見之下，很是欽佩高德博學多才、善於籌謀，深感敬重，便將他當場收為東宮的記室參軍。

尉遲綠萼正半低著頭，為楊堅系著腰帶，她感覺到自己的後頸被楊堅的目光燙熱了。這位相貌威嚴、從不親近女色的皇帝，也會為她動心么？她的心充滿了幸福的憧憬，也許，自己將很快遠離這種看人眼色的奴婢生涯。

這隻是個過度操勞的老婦。

楊勇點了點頭，侍從備車前來，他攜了高德，往大興宮急馳而去。

她拂袖而去，不再給楊勇任何解釋的機會。

楊堅沒想到她會起這麼早，忙笑道：「朕正在穿衣，綠萼，去外面叫人進來侍候皇后，你去御膳房吩咐進早膳。」

母親是醉了，楊麗華想，這些年來，母親總是迴避提到當年的奪位之事，今天怎麼卻會主動提起來？

她代替自己坐在那張萬眾矚目同時又令人寢食難安的座位上，反而將悠然寧靜的歲月留給了自己。

太子楊勇大吃一驚，他生性疏忽，竟根本沒想到眼前這個高德就是當年進勸退奏章的高德，問道：「高參軍來東宮獻策之時，為何沒提及此事？」

她的手指一顫，恰好停在楊堅的胸前，隔著衣服，她也能碰觸到楊堅胸前不失強壯的肌肉，尉遲綠萼慌亂地移開了手，低頭向後退了兩步。

龍首船犁開了碧藍的水面，向岸邊的白楊蔭中駛去，湖水上，到處都漂浮著梨花的白色花瓣，斑斑點點，延伸向波濤深處。

這麼多年，他從沒有主動和別的女人多說一句話，而今天，他卻竟然當著自己的面，表現出對尉遲綠萼的另眼相看。

楊麗華有些驚訝，喃喃又將這首詩念誦了一遍，這屏風上的字跡瘦長纖麗，看得出是個閨秀的筆墨，她為什麼與自己有這樣相近的身世？

這聲音十分柔和，帶著些蜀地的口音，讓楊堅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

今天入宮前，她剛剛和秦王楊俊大吵過一架，若不是考慮到今天還要拜見皇上和皇后，她恨不得用尖利的指甲抓破楊俊那張永遠神情索漠的臉，這些年來，他們夫妻只要一見面，就像烏眼雞一樣爭吵甚至廝打。

隔了幾十年塵埃堆積的歲月，伽羅才發現，自己從不曾真的忘卻那份隱秘的少年情懷。只是，那個神情微帶憂鬱的英俊少年去了哪裡？做了當朝宰相的高熲，看起來拘謹而沉重，遠沒有龍首原上馳馬少年的不羈和驕傲。

「叫什麼名字？」

楊秀性情暴烈、武勇過人，也有爭位之心，更可怕的是他遠在蜀地，已經建起了規模堪比皇宮的宮室，出入儀仗用的和太子一樣。

「是啊，淵兒長大了，娶了好媳婦，還生了四個這麼神氣的孫兒，娘知足了。」獨孤菩提望著自己的媳婦竇氏，強撐著笑道，「你是定州總管竇將軍的掌上明珠，更是襄陽長公主的女兒，從小生長在大周深宮，是宇文家的人，血統高貴，卻能看上我的淵兒，為我們李家生了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這四個孫子，我生病以來，你不辭辛勞，在我床前親侍湯藥，娘對你滿心感激，卻無以為報。」

伽羅環視著這群氣度不凡的貴婦，忽然間她感覺到一點異樣，指著晉王妃道：「晉王妃，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還穿著這半舊的絹襦，你瞧瞧，秦王妃身邊的丫環也比你穿得好，丫環戴的首飾，也比你華貴……」

「淵兒，皇上與獨孤皇后共生嫡子五人，五子皆英偉過人，也因此互不相下、互不相容，眼見他們五龍相攻，天下大亂，你只要保住性命官職，趁時守勢，就能等到趁勢而起的那一天，可是，淵兒，你才幹氣度太引人注目，已有相士說你是天子之氣，倘若再立功封侯，成為萬眾矚目的梟雄，只會給自己招災惹禍。」獨孤菩提長嘆一聲，她多想還能多活幾年，陪在兒子身邊出謀劃策，但這些年來，苦苦獨撐家門、教子成人的操勞，讓她心力俱疲，再也無力支撐下去，「淵兒，我自幼好強爭勝，活了這一輩子，才知道一個人再能幹、再出眾，也不如運氣好，我七妹伽羅，處處不如我，才能不如我，夫君不如我，兒子不如我，可卻開創了大隋王朝，統一了天下。淵兒啊，人強不過命，只有乘時守勢，等候最好的時機，才能順應天命，一舉成功。」

可是，如果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個受制於人的皇帝，這皇帝當起來還有什麼興味？

高德在一旁看見楊勇滿臉惶恐，長嘆一聲道：「太子殿下，臣雖然大胆狂悖，卻出自一片忠心。太子仁德寬恕，東宮裡名士如雲，若得早治天下，大隋必開創前古未有的盛世，可惜啊，臣的忠心，卻被皇后視為糞土，視為奸險。罷罷罷，與其連累太子，不如臣以死進諫，以死明志，望皇上與聖上能記取臣今日死諫，早日讓出皇位，安享清閑，則國家幸甚！社稷幸甚！」

「是，母后，這是洛陽有名的隱士高德，比唐令則筆下更來得，我已調了唐令則去任東宮左庶子，以後大小奏摺，就由高德替我執筆。」

「前朝的尉遲皇后是你什麼人？」

高德正在台階下等候著他，這個洛陽隱士是上個月來的東宮，楊勇素有好賢之名，只要是民間隱士高人，便樂於入宮接見、把酒言歡。

狂風搖撼著樓煩太守府里的高低樹叢，也慢慢熄滅了獨孤菩提眼中五十多年來從未消散的野心。

所以自己的婚姻、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命運都為了這場改朝換代的大戰而燃燒成灰燼。

自當年楊堅登基為帝后，這麼多年來，楊麗華還是第一次和母親的身體接觸，隔了十來年時間，她能明顯感覺得到母親的衰老，她的手臂不再堅強有力，肌肉也變得鬆軟了。

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按著伽羅的暗示去做。

「好，好，好……」半醉的伽羅，興奮地張開眼睛，扶住晉王妃的肩膀，走上船頭。

沒有人交談。

伽羅睡在薄紗被下的身材看起來削瘦而呆板，當年在龍首原暮色中那種美得令人目眩的線條，不知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高德面無懼色，從懷中拿出一張黃絹，跪在地下，雙手展開黃絹，高舉過頭道：「臣上奏表，出自為國為民之心，無人指使。皇上，聖上，這是臣刺破指血，寫下的血書，二聖終日為國勞苦，四方兵戈卻至今未止，整天不是南朝叛亂，就是突厥入侵，如今連自稱遼東糞土臣的高句麗王高元，也敢派兵騷擾我大隋邊境，是因為二聖仁德，不如太子！懇請二聖公忠體國，不戀皇位，遜位讓賢！」

此刻，楊麗華獨坐在太液池的船艙里，聽著船頭帳幕里傳來蘭陵公主和蕭妃、崔妃她們的清朗笑聲，心緒有些木然。

因為太子楊勇與妾侍生子，讓母后不滿，楊廣便不敢將自己的庶生兒女留在王宮中。

「噹啷」一聲，他身旁不遠處，楊廣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李淵深知母親臨終之際，說的全是肺腑之言，垂淚應答道：「是，淵兒受教，自明日起，兒子便含藏鋒芒、貪瀆縱酒、自毀名聲，藏身於凡夫俗吏之中，以免招嫉。」

獨孤伽羅點頭道：「阿摩說的是，本宮看著這百戲，心都嚇得快要跳出來了，勇兒，你撤了這齣戲吧，兩個孩兒可憐見的，叫人多賞他們禮物。」

「大唐……」李淵與竇氏www.hetubook.com.com喃喃念誦著這個此際還茫然不見蹤影的王朝名號，怔忡著，望見獨孤菩提眼中陡然放亮的神采，兩人的心中，彷彿也被植入了獨孤菩提這輩子深藏心底的萬丈豪情。

伽羅的眼睛有些迷濛起來，近年來，也許是在燭下批折的時間太長，她的眼睛有些老花了。

楊堅這才相信自己老了，昨夜不過在後殿誦讀佛經，稍微睡遲了片刻，今天早晨就會有這麼強烈的疲乏無力感。

竇氏含淚道：「娘，此生此世，我會追隨夫君，為宇文家報仇，更要重振唐國公李家當年的家世和名望。」

「高德？」獨孤伽羅皺起了眉頭，她素有博學強記、過目不忘之名，一下子就想起了這個古怪的隱士，多少年前，就是這個洛陽隱士，曾經給她上過一份民間奏章，勸告楊堅退位當太上皇，將皇位讓給太子楊勇。

兩名伶優走過來，拿出一條黑色帶子，給那勁裝漢子扎紮實實地蒙上了眼睛，那勁裝漢子越發來了興頭，手中飛刀上下翻騰，越發越快，往那兩個童子臉龐、心口不遠處射去，楊廣越看越是臉色發白，情不自禁地拔劍上前，噹噹幾下，擊落飛來的短刀，跪到獨孤伽羅面前，稟報道：「母后五十大壽，這大喜的日子，何必在殿上動刀舞槍，以傷祥和之氣？」

除了蕭妃生的楊昭和楊暕兩個兒子還有南陽公主楊虹這三個嫡生子女外，楊廣其他庶出的兒女，便都被他無情地拋棄到了宮外，為了將來還能辨認，楊廣在他們的頸項間都掛上一塊寫著「英」字的玉牒，英，也是楊廣用過的名字。

樂平公主楊麗華覺得，母親也許是想好好彌補過去的遺憾，想將虧負女兒的青春再撿回來，所以才會接連不斷地賞給自己金珠和珍寶，還有那麼多顏色嬌艷欲滴的華貴衣衫。

楊勇見他突然神情激憤，語帶譏嘲，根本不受自己制約，忙喝止道：「高參軍休得放肆！這裡是皇宮內院、二聖面前，你不得胡言亂語！」

楊勇忙上前道：「回稟母后，這出雜耍是兒臣孝敬二聖的，這兩個家生奴才從小學的百戲，身手靈活，來啊，獻一出飛刀奪桃，給二聖賞看。」

伽羅默然點了點頭。

咚，咚，咚……宮城裡的鐘鼓樓上，傳來五聲鼓響，天已經蒙蒙亮了，楊堅吃力地睜開眼睛，他幾乎是勉強掙扎著才能醒來，一種從內里泛上來的疲倦，淹沒了他全身。

「秦王妃，本宮聽說俊兒這幾個月在并州大放高利貸，有這事沒有？」

而楊廣也靜靜地仰起臉，眷戀而崇敬地注視著自己那了不起的母親。

伽羅從沒有懷疑過楊堅對自己的感情，但她卻從不敢面對自己的心靈，自己是真的愛過楊堅么？還僅僅是將他當作同進共退的盟友？

宴席上，歌舞百戲已畢，最後一齣節目，是兩個梳著雙丫的小小孩童，翻著斤斗出現在文思殿上。

沒有什麼東西比一個出眾的兄弟更討厭，難怪當年的北周武帝宇文邕自登上皇位，便屢屢想下手除掉才幹年貌相仿的弟弟、齊王宇文憲。

尉遲綠萼將手按在胸前，感覺到自己無法克制的慌張，一時沒有答話。

「正是。」楊勇一邊匆匆往階下走著，一邊問道，「高參軍，昨天孤讓你備的議事摺子，可曾備好？」

兩個孩童約在五六歲模樣，一男一女，穿著黃色衣衫，長相玉雪可愛，如同菩薩座前的一對善財男女，一雙烏黑眼眸滴溜溜轉動，顯得極為機敏，二人的脖子上和手腕上都掛了黃金纓絡的項圈、手環，翻斤斗來到文思殿正中后，便分侍兩旁。

楊勇穿戴好朝服冠帽，又在落地的琉璃鏡架前仔細審看，見自己衣履整潔、鬢髮紋絲不亂，這才步出了宮的正殿。

高德頗為高興，笑著應道：「是，臣一夜沒睡，已想好如何奏對這七八件政務，在殿下的玉笏上記好了緊要事項，一會在入宮的車上，臣恰好能為殿下詳述。」

「娘說哪裡話來，」竇氏滿眼垂淚，泣道，「這是兒媳的本分，娘一個人支撐我們隴西李家，忙裡忙外，教子成人，實在太辛苦了。娘，你好好養病，等你好起來以後，我們陪你回安州故地重遊，當年娘陪唐國公駐守安州多年，至今那裡仍傳說著娘陪夫君出征、在城頭擂鼓助威、擊退柔然入侵的故事。」

「父皇，母后，高句麗的平原王高陽成去世后，王位傳給他的世子高元，高句麗是我朝藩國臣屬，一向恭順有加，世襲遼東公，世代向中原稱臣……」

獨孤伽羅冷笑道：「好一個洛陽隱士！好一個忠君報國的大儒名士！本宮看你就是個欺世盜名之徒！上次向皇上進表，妄言退位，本宮已經公開下詔，回復過你，天下初定，九州狼煙未靖，皇上與本宮，萬事親躬，不避辛勞，實乃分內之事，何況我們夫妻年方五旬，如日中天，你居然敢上表奏請皇上退位，何其狂妄大胆！說，你到底受何人指使？」

而眼前，這個容光四射的年輕女孩，顯然又在富有心機地誘惑著伽羅的丈夫、大隋的天子楊堅。

他父親老來得子、過世得早，他年紀幼小，家勢敗落，都是母親獨孤菩提含辛茹苦將他養大，這些年來，曾經的世襲上柱國、唐國公，卻受盡了世間白眼，看夠了世態炎涼，母親將他栽培成今天這一個噙齒戴髮、頂天立地的漢子，自己卻疲憊枯槁得一病不起，再也無力接著守護他。

此刻，在她面前，楊堅連看都沒有多看那侍女一眼。

船便此刻到了岸，岸上早已人群蜂擁，除了楊家父子外，獨孤家的外戚，崔家的親戚，以及高熲、楊素、李德林、蘇威、李圓通一干近臣，都在笑吟吟地等候著她，等候著這位名震九州的女人。

高德仰臉望著楊勇道：「臣雖與殿下素昧平生，但一向佩服殿下文才，十幾年來讀盡殿下文章，早將自己視為殿下的肱股之臣、莫逆之交，甘為太子殿下終生驅馳。」

偶爾他也想在朝事上專斷一次，卻總被她用柔和而堅定的話語阻止，在伽羅的身邊，楊堅有時候竟會顯得猶疑而懦弱，他怕自己，這為什麼？

高德將手中黃絹平平整整放在獨孤伽羅的腳下，轉頭下了台階，走到殿下的一塊石碑旁，大叫一聲道：「太子殿下，今日臣為太子殿下而死，為了大隋江山而死，願太子早登皇位，早安天下！」

秦王楊俊坐在晉王楊廣和太子楊勇之間，一杯接一杯不斷地喝著烈酒，旁邊的小內侍根本來不及給他倒滿。

她比妹妹和弟媳婦們大不了多少歲，但面貌卻要憔悴蒼老得多，倘若和母親伽羅並立一處，別人往往以為她們是姊妹而非母女。

「淵兒，你爹比我大二十多歲，可我對他一見傾心、誓同生死。他是個真正的英雄，馬蹄到處，敵軍甚至不敢仰望他。他的血，如今流在你的身上，當年公主之女能在一群求婚少年中，一眼看上你的射藝和氣概，就因為你具備我們隴西李家世代相傳的英武與膽略。」

竇氏雖然出身豪門，卻並無驕奢之氣，她嫁給李淵以後，侍候婆母，生養兒子，勤謹過人，大度識時務，與獨孤菩提二人情同母女。

楊勇卻猶豫著，沒有揀起地下的長劍，道：「父皇、母后，高參軍雖然言辭激烈，行止與常人不同，但他是洛陽有名的隱士，耿介之性，與眾不同，並無反跡逆行，若殺了他，兒臣怕堵塞天下賢路，說我的東宮容不得賢臣。」

她的視線從窗外收了回來，停留在艙內的一架屏風上，那是一架十六扇紫檀嵌琉璃屏風，上面題著幾行墨跡淋漓的詩，墨色早已陳舊，看得出是多年前所題：

ｈｔｔps://wｗw.ｈｅｔuｂoｏk.com•ｃｏm「皇上要穿外衣么？」聽到內室的響動，殿外立刻有人輕聲詢問道。

這是他的兒女！是他楊廣的孩兒！

伽羅不想再就這個話題糾纏下去，大義公主，呵，倘若她不是在這架屏風上題了這樣的詩句，本來不會死得那樣早。

「好名字，綠萼……朕看，和你相比，滿宮粉黛都顯得俗艷。」

這真正有些駭人聽聞了，楊麗華聽崔氏一口氣說完，再轉臉去看母親，卻見伽羅的臉已經氣白了，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個聲音，道：「混賬！」

三人說笑已畢，獨孤伽羅與楊堅端坐堂上，讓楊勇坐在下首，高德侍立於楊勇椅后，獨孤伽羅打量了高德一眼，問道：「勇兒，你新換了記室參軍？」

作為一個統一九州的君王，楊堅時時感覺到自己的權力受限，不，不是那種流於形跡的限制，而是伽羅那充滿戒備的眼神、旁敲側打的話語、每天必有的進諫和勸告，讓楊堅清楚地發現，自己逃不了伽羅的手掌心。

晉王大軍所到之處，紀律嚴明、不擾百姓、禮賢下士、撫孤問貧，不到三年，便令江南三十州百姓歸心，士人稱頌，江南只知有晉王，不知有隋帝，更別提楊勇這個太子了。

他們母子眼神交流的時間雖然短，卻足以讓高熲的心往下一沉，怎麼，伽羅真的忘記了她也曾深情地疼愛過的長子楊勇？

「噹啷」一聲，楊堅將手中的長劍擲在離楊勇座位不遠處的地下，道：「勇兒，你被奸臣蒙蔽，讓他藉機闖到大興宮裡來，在朕與你母後面前胡言亂語，快殺了他，也好洗清你的牽連！」

楊堅還不及喝彩，已經聽得太子楊勇在他們身後大聲鼓掌叫好，楊堅回頭笑道：「勇兒，你偏要搶朕的彩頭，快來看，你娘的射箭功夫啊，是名將獨孤氏家傳的，朕瞧這大興城裡，就沒幾個女人能比得上。」

「願聖上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伽羅的五個兒子在跳板邊一字排開，並肩跪下，向獨立船頭的母后齊聲賀道。

母親隱忍多年，終於顛覆了宇文家的江山，不但百倍報復了獨孤家的仇恨，還開創了一個數百年未有的強盛王朝。

李淵知道她指的是楊家五子，太子楊勇、秦王楊俊和蜀王楊秀，這三個皇子沒一個能讓皇上皇后省心的，楊勇不夠恭謹溫順，楊俊自暴自棄，楊秀殺人如麻，獨孤伽羅已公開下詔切責這三子，督促他們改過自新，但從這兩年的行跡來看，顯然他們三個並不想悔改。

回憶著從前那些充滿了機謀和責任的歲月，楊堅不禁遲疑起來：對於他這一樣志向普通、才能平常的男子，伽羅未免過於強大了。

獨孤伽羅恨恨地站起身來，道：「太子殿下，聽說你的東宮裡來往高人不斷，結交大臣不少，今日本宮果然親眼得見，天下名士，盡入太子東宮矣！」

今天是伽羅的五十歲生日，她不想像往年那樣大事鋪張，在文思殿受百官之拜，索性攜了兩個女兒，和從藩地前來賀壽的晉王妃、秦王妃、蜀王妃等女眷，到太液池中泛舟，賞賞滿湖寂寞的荷花。

十幾年過去了，再深的痛也只能化為淡淡的哀傷，楊麗華不願回答母親的質問，轉過臉，依舊凝視著那張半舊的屏風。

這不就是那個尉遲迥的孫女么？她什麼時候開始到文思殿當值的？凝視著尉遲綠萼楚楚動人的側影，楊堅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唔」了一聲。

「是……」伽羅忽然有些遲疑，她想起來了，隨著這屏風從塞外重返大興城的，還有一顆女人的頭顱，那是個深眼高鼻的年輕鮮卑女人，血跡風乾的臉上似乎帶著深深的憤怒和傷慘，而那曾是一張多麼柔和美麗的臉龐……伽羅的酒登時醒了，是誰將這不祥的屏風又放置在湖上的畫舫里，她不是命人將這架屏風收起來了么？「呵，是一個前朝的公主。」

獨孤菩提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一陣，好一會才平息下來，凝視著面前的一對佳兒佳婦，牽過二人的手，氣喘吁吁地道：「淵兒，娘只得你一個兒子，可我這一個兒子啊，便抵得上人家的五個。」

竇氏的母親，是北周太祖宇文泰的女兒襄陽公主，因此竇氏從小在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宮中，和千金公主幾個女孩兒一同長大，宇文邕也很喜歡這個外甥女，千金公主出塞和親前，竇氏還特地送出了城外，她從小便極有見識，被宇文邕多次稱讚為「明慧決斷過人」，所以父親竇毅和母親襄陽公主都對她視若珍寶，到了竇氏成年，竇毅說此女才貌過人、不可以擇配凡夫，便在大興城比武招親，終於李淵射中屏風上的孔雀眼睛，雀屏中選，成為定州總管的乘龍快婿。

楊堅從來不和侍女調笑，為什麼他竟然能知道一個剛剛入殿的侍女的姓名？而且呼喚得這樣親昵？

多年忙於政事的她，對枕邊人反而有些疏忽了，她只記得，楊堅已經很久沒有碰過自己了。

他推開門出去，卻見外殿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身材單薄的女孩子坐在門邊的椅子上，懷裡抱著衣包。

高德眼神閃爍了一下，道：「臣已經備好彈劾蜀王的摺子，也備好了防禦高句麗的奏章，只是昨天殿下交代下來的事務太多，不能一一詳寫。」

一股若有若無的淡香輕觸著他的嗅覺，楊堅舉起了手，等候這位相貌出眾、舉止嫻雅的侍女為他更衣。

只要一回大興城，楊廣連王宮都不回，便直奔大興宮，到父皇母后那裡噓寒問暖，不管天下哪裡有兵戈叛亂，楊廣都搶著進表要求帶兵出征，其他河工水利、建義學、宣教化，沒他干不好的。楊廣生活十分儉樸，對朝中相交的大臣和名士卻出手大方、謙和恭讓，因此朝中人人都稱讚晉王賢明。

「那孩兒該如何是好？」

話音未落，他便舉頭往碑上撞去，頓時腦血四濺，死在當場。

她聽說過，尉遲家被滿門抄斬時，只剩下一個不滿六歲的小女孩，沒入宮中為奴，想不到，這個小女孩已經長得這麼大了，而且像她的姐姐一樣美麗動人。

是的，如果當初不是和楊家聯姻，不是通過楊忠牢牢掌握了秦州舊部，不是靠了楊堅的軍功和楊麗華的婚事一步步走近了至高無上的皇權，她將永遠無法實現在獨孤信墓前發下的重誓。

獨孤伽羅攔阻道：「慢！皇上，這奸賊是東宮太子帶來的，就讓勇兒親手鋤奸，平息皇上怒氣！」

兩個童兒聽著耳邊風聲，雖然歷練多次，眼中還是不自禁帶了驚恐之色。

楊堅草草進過早膳，便先行上朝去了。

一個月來，高德替楊勇寫奏摺、辦差事、議朝事，無不一精密妥當、見識獨到，讓楊勇更是信任。

這太子之位不是楊勇要坐的，是他身為嫡長子而不得不接受的頭銜，可坐在這高位上被人嫌棄，被人遺忘，還不如索性與晉王換個身份呢。

幸虧這個高德做事麻利、下筆千言，比前幾個記室參軍都更能幹敏捷，不然這個月九州災荒頻起、高句麗又開邊釁，大小事務，父皇母后常找他入宮商議追問，讓他查明實情、一一回奏，著實讓人頭疼。

從前那個強悍過人的母親到哪裡去了？

兄弟們更是一個個封王受賞，享盡了世間的風光與榮耀。

伽羅以為自己已經夠謙遜婉轉了，然而楊堅還是對她有些敬怕，是因為她說的話永遠正確，永遠有理有據、勢不可當么？

太子楊勇望著眼前出乎意料的場面，望著高德留在殿內的血書和橫在殿下的屍身，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尉遲綠萼強自抑制住一個呵欠，她三更天起就在這裏小心翼翼地等候了，作為一個出身世家的敏感女子，這些年和-圖-書來，她早已發現了楊堅的目光多次在自己的臉上停留。今天能到文思殿當值，她興奮得幾乎一夜沒有睡著。

獨孤伽羅氣得「呸」了一聲道：「他算得上什麼高人賢臣？一個胡說八道的瘋子、狂徒！娘為你的東宮裡前後派去了多少重臣、多少名士，太子太師田仁恭、太子太保柳敏、太子少傅公孫恕、太子少保蘇威、李綱，他們哪一個不是名震四邦的賢德之士、肱股重臣？你放著這些人的話不聽，卻對一個不明來歷的狂徒惺惺相惜，難道說，勇兒，他敢到大興宮裡來逼宮，逼你父皇退位，真是你的意思？」

楊勇望著高德血流滿面的屍體，越想越是糊塗，只隱隱想起，這個高德，好像是越國公楊素推薦來的名士。

他的睏倦感已不知道去了哪裡，楊堅今年已經五十九歲，當了十九年的大隋皇帝，除了伽羅，他還從不曾這樣近地欣賞過一個正當妙年的美貌女子。

前面的馬上，是一個身穿紫色袴褶服的少女，後面的馬上，是個深青長袍飛揚的少年，那時龍首原的黃昏，美得真是異樣。

獨孤菩提喘息著，從被子下伸手示意，她的兒子李淵與兒媳竇夫人在床榻邊侍立已久，見到獨孤菩提臉上痛苦而沉悶的神情，知道她是有後事要交代，趕緊拿過綉金靠枕，將她扶起來，倚在床頭靠好。

這張屏風雖然舊了，看上去卻仍不失名貴，一看就是御用之物。

是誰給了他們這樣的野心呢？

高德大聲道：「不，殿下明君之才，卻屢屢被獨孤皇后疑忌，坐不安席，睡不安枕，臣看在眼裡，甚是痛心！」

楊堅在尉遲綠萼彎下的後背上放縱著自己的目光，她的身段是那樣纖秀，她的肌膚是那樣年輕凝膩，她的氣息是那樣溫熱而芬芳，這真是個可愛靈動的女子，特別是，她還這樣溫柔體貼，她的手指輕巧地在自己全身上下遊走，將每一條絛帶系得精精緻致，將每一處衣角理得熨熨貼貼。

楊勇覺得，跟那些南朝北朝的皇帝比起來，自己已算得上英明能幹、深通文武之道，只是二弟楊廣精力過人、野心勃勃，才把穩坐太子之位的自己對比得黯然無光。

想不到崔氏絲毫沒有窘迫的模樣，反而迅速地當眾跪了下來，仰臉道：「回聖上，秦王爺與晉王爺換了駐地后，嫌并州原來的王宮太狹窄舊陋，去年冬天大興土木，將整個宮室新翻了一遍，又擴大了十倍有餘，種種樓台池閣、奇花異草，都是世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花樣。這還不說，秦王爺嫌妾身相貌太丑，一口氣從外面買了八十多名歌女，天天在宮裡翻新曲、裁舞衣，熱鬧非凡，這麼花天酒地下來，用度自然不敷，秦王爺除了到處放高利貸，還能怎樣？聖上，今兒是聖上大喜的日子，聖上若不問，孩兒也不敢說……」

岸上，楊堅率著五個兒子正在等候伽羅，他們父子為了讓伽羅高興，特地穿上了鮮卑人的衣袍，準備在武德殿前打一場馬球，來為伽羅慶壽。

不，剛剛一統不久的大隋需要平靖，南陳的疆土上叛亂不斷，越國公楊素幾年間不斷領軍在南方平叛，大軍無力再抵禦來自北方突厥人的侵掠，任何可能發生的危險，伽羅都不能允許它存在。

剩下的晉王楊廣與漢王楊諒，又都盯著太子之位，而且一個有母後偏寵，一個有父皇疼愛，將來必有一場惡鬥。

如果說當年楊堅對伽羅是七分愛三分怕，那麼，如今，他對伽羅是五分敬三分怕二分依戀，混合著這種情緒，楊堅想，如果有來生，他還願意娶伽羅為妻么？

政聲如此，民心如此，母后看在眼裡，就算她什麼也不說，楊勇也知道自己被母后心中挑剔得不輕。

她不大記得自己曾是顯赫一時的尉遲家的孫女，卻忘不了在洗衣監當女傭的凄涼歲月，那時候，不滿十歲的她，每天面對的都是洗也洗不完的衣物。

自開皇十年（公元590年）來，三年間，楊廣身不離鞍，與越國公楊素一起在江南平定叛亂。

「麗華，湖上的景緻不錯，你也出來看一看？」伽羅隔簾問了一聲。

如果說，當年立平陳之功時，楊廣倚仗了高熲的帥才，還有賀若弼、韓擒虎他們的輔佐，自己並無多少戰績，那這三年平叛，楊廣則充分展現了卓越的才識政見。

但這些年來，自己已經十倍地回報了這些，如果不是她，不學無術的楊堅怎麼能坐上這個寶座？又怎麼能坐穩這張令天下英雄垂涎的龍床？

伽羅沒有進餐，她坐在那面貴重的妝台前，半閉著眼睛，讓侍女們為她梳理著樣式簡潔的歸真髻。

楊勇身為太子，也沒有過這樣的權力啊！

離岸邊還有三四里路，公主和王妃們都簇擁著這位當今天下最顯貴的女人，立於艙前的甲板上。

正因為他與蕭妃出雙入對、夫妻情深，因為晉王宮中沒有庶生子女，母后才會對他另眼相看。

楊勇望著對面坐著的蜀王楊秀與漢王楊諒，楊秀今年二十二歲，楊諒十九歲，這兩個弟弟也長大了，和楊廣一樣，也是一表人才，同樣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楊勇笑道：「豈止是女人，大興城裡的男人，也沒幾個比得上娘的射術，娘，你射術這麼高明，怎麼從來不肯傳授孩兒？」

楊堅道：「好！」

她聽說過，獨孤皇後年輕時就讓皇上發過誓，這一輩子不許碰第二個女人，但那時候，皇上還只是個柱國大將軍。

繁密的絲竹聲，掩蓋了宴席上令人不安的沉寂。

楊廣強自鎮定了神色，只見楊勇似笑非笑地向他看來，又道：「來人，給他蒙上眼睛，再為二聖獻藝助興！」

楊勇聽話地道：「是，謹遵母后吩咐。二弟，你出入百萬軍中，也不害怕，怎麼今天看了這齣戲，倒突然變得膽小起來？對了，我們東宮練的這出『飛刀奪桃』百戲啊，京裡頭好多王公巨室家中，爭著要請他們去獻藝呢，明天韓柱國家裡，後天楊國公家中，全都點名要這兩個孩兒去席上獻演，你要是有空暇啊，不妨也去瞅瞅熱鬧。」

難怪上個月和賀若弼他們幾個大將在武德殿比射時，十箭中竟然有兩箭脫了靶，那天，他還天真地以為，自己是酒喝多了才會手發抖呢。

這是誰的詩？這作者竟似乎懂得自己的滿腹心思……

「娘，孩兒不會辜負你的寄望，以後孩兒會在樓煩太守任上儘力王事，皇上和皇后看在娘的面子上，對孩兒都十分欣賞抬舉，只要孩兒忠於大隋，征伐立功，一定會因戰功封公，升為柱國大將軍，重振我們唐國公李家的家門。」李淵知道母親素來雄心勃勃，只是造化弄人，才沒讓她得以像獨孤皇后那樣盡情施展平生抱負。

「淵兒，娘死之後，你要記得韜光養晦，在樓煩州縣大肆索賄、日夜縱酒，成為一個人人說你壞話、說你無能的貪官、酒徒。」獨孤菩提注視著自己的獨生子，目光炯炯有神。

楊勇笑道：「母后，不妨事，這兩個孩兒已練習多年，從未失手。回稟母后，這兩個孩兒是孩兒從龍首原下揀來的，不知來歷，揀來時，他們頸間都掛了這塊玉牌，上面寫著一個『英』字，穿著華貴，想是京中哪戶富室的棄子，看來也是有點福分的，練了這麼多年百戲，一塊傷疤都沒留過。」

「你喜歡它么？」伽羅在女兒身邊坐下，輕輕摟住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