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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近由武帝命人花了重金整修過的上林苑，以其壯觀的氣派、盛大的場面和美輪美奐的風格，令所有前來赴宴的王公貴族們咋舌不已。

「可是，你仍然和年輕時一樣美貌非凡。」雖然是誇獎她，但趙吉兒的聲音里，似乎並沒有含著什麼讚頌之情，相反，她的齒縫裡吐露出嫉恨的氣息。

平陽公主有些落寞地站起身來，持著酒杯，俯瞰下面練武場，那些年青的侯爺和上將們正在比賽騎射，衛青也在其中。她一眼就看見了他的藍袍，但她卻有些慌張地移開了眼睛，似乎這片刻的凝視，也會暴露出她內心的秘密。

它竟然會綿綿孕育出這麼多絕代佳人和英雄少年。

從前的武帝皇后陳阿嬌，已經在幾年前因為巫盅之事被廢，如今幽囚在長門宮中，過著以淚洗面的孤獨生活。

平陽公主無力地鬆開了手，淚水像星星一樣布滿了她格外白皙的面龐：「我已經盡了力，我遠遠地避開他，幾年不和他見面，也不接受他送來的戰利品，不回復他寫來的信件，所有他可能出席的宴會，我都加以回絕……我還能怎麼辦？吉兒，你告訴我，作為一個中年婦人，我寧願獨守一份平淡和寂寞，也不願意拆散他的美滿家庭。」

「這不是可以抱歉的事情。」趙吉兒用長袖拭了拭淚，冷淡地回答道，「我來這裏，只是想告訴你，我恨你，永遠。直到我死，我都不會原諒你對一個無知少女的誘導，你毀了我全部的愛和生命，平陽長公主。」

「那一天，你正在觀賞長安的少年們射箭。」平陽公主靜靜地接過她的話。ｈｔtps://ｍ.ｈｅｔubooｋ•coｍ•com

南邊的一個角落裡，平陽公主倚坐在曲廊邊，遙遙看著衛氏姐妹盈盈說笑，感慨良深。

雖然是衛青和趙吉兒的媒人，但她從來不願和趙吉兒交談一句話。而每次相遇時，趙吉兒也總是將下巴高傲地揚起，眼睛里射出冷厲的光芒，她是否真的知道什麼？年輕的她，也發現了一種存在於衛青和平陽公主心底的沉積多年的秘密嗎？

「唔。」平陽公主不經意地回過頭來。

她春風滿面，容光煥發，相貌依然如十幾年前，有一種纖瘦寧靜的美。但身上那種和衛青氣質相通的孤傲感，卻已經蕩然無存。十幾年深宮生涯，將這個從前神情憂鬱的女奴，變成了一個圓穩的、城府極深的、為人熱絡的中年貴婦。

衛氏，是怎麼樣不凡的一個家族啊。

她獨自踱步來到觀景台的一角，賞看著城牆上的游春人群，越發覺出了自己內心的孤寂。

「自從你將衛青的影子放在我心中的那一天起，自從你強迫衛青娶我為妻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經在傷害我了。」趙吉兒無力地倚住屏風，「長公主，我真的恨你，你和衛青，是同樣出色的絕代人物，世間只有你才配得上他，也只有他才配得上你。可是，你竟然將平庸的我，嫁作衛青的妻室，將我送入了註定處境凄涼的婚姻……呵，從新婚之夜起，我就常常獨守空房，一年中見不到他幾面，能與他笑語盈盈的時候，屈指可數，明知道他心裏有你，卻總是懷著一絲僥倖心理，想用自己的真情打動他，然而他越m•hetｕbooｋ.ｃoｍ•ｃom是勉強地對我溫柔，我越能從他的眼睛深處看見你……這一切，讓我情何以堪？」

「你錯了，衛夫人，你已經為他生下了三個兒子。」平陽公主輕輕將她攙扶住，「他是那樣疼愛這個新生的孩子，他的心，已經被這個家庭留住。」

觀景台一共六層，所有嫡系的皇族，坐在最高層，一面飲酒聚宴，一面俯瞰長安春色。

平陽公主沒有回答，她的臉頰邊，年輕時有稜有角的線條，已經變得柔和，看起來更顯出獨特而秀逸的氣質，一如衛青所說，她有一種滄桑的美，在少女嬌嫩的臉頰上，永遠找不到那種深沉的魅力。

趙吉兒轉身伏在欄邊，勉強壓制著自己的大慟，但那抽搐的肩頭，流露出一種無法遏制的絕望和凄楚。

「於是噩夢開始了，我懷著熱烈的心情，懷著一個少女所有的激|情，去愛上了一個英俊、驕傲、冷淡、不凡的名將。」趙吉兒開始哽咽。

趙吉兒掩住了身後的屏風，沉默著，一雙飛揚而美麗的眼睛，久久地打量著平陽公主。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三五年，信哉斯言。

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

一陣長風吹來，送來了桃花獨特的芬芳。

「我不怨你。」趙吉兒憤憤地扭過了臉，「我只恨你當年的誤導，你讓我痴心妄想能打動一顆堅如磐石的心靈，你想用平凡的空有一張嬌艷的臉的我來取代氣質獨特的你，去贏得衛青的感情……你知道嗎？衛青是一輩子只能愛一次的人，那一次的愛，他全部交給了你，沒有殘餘一點一滴給我……」

「有hetubook.com.com什麼事嗎？」平陽公主的聲音意興闌珊。

她的兩個姐姐衛君孺和衛少兒，這兩位新近聞名長安的朝廷命婦，受到皇后的邀請，也來到了觀景台的六樓。

現在呢？

樓下，射獵的人群爆發出一片叫好聲，他們簇擁著一個白袍少年，鵠的上，十支長箭整整齊齊地插在紅色靶心。

她匆匆站起身來，拂袖而去，留下一個僵硬冰冷的背影。

「你還記得四年前，同樣是春宴的時候，同樣在這觀景台……我一個來自偏遠屬國的庶出的王女，一個足不出閨門的見識短淺的少女，一個懷著可笑的愛情夢想的醜陋女孩，竟然有幸和大漢最尊貴的長公主對話嗎？」趙吉兒的聲音里似乎滲入了淚水，她有那樣深那樣重的怨恨。

「是的。」平陽公主沉靜地將臉轉向欄外，「孤已經三十六歲，兒子們都快要成年了，孤怎能不老？」

「長公主。」一個平靜的女聲在呼喚她。

「我的像？」平陽公主大為詫異。

平陽公主終於無法平靜，她扭過了頭，向趙吉兒身邊走了兩步，眼睛變得潮濕：「趙吉兒，我一直……怕傷害你。」

「你嘗過愛而不得的滋味嗎？」趙吉兒悲傷地說道，「你沒有。因為你遇見的男子，都為你傾倒。而我，一個在寂寞的宮廷里長大的懷春少女，第一次來長安城，就遇上了那樣性格複雜而魅力非凡的人物。我愛他，懷著深摯而絕望的心情。我願意為他獻出一切，包括生命……可是，他不需要。」

「多謝衛夫人的稱讚。」

平陽公主凝視著趙吉兒依然纖細美好的腰身，心下覺得無限惆悵和圖書。

穿著粉色輕紗的趙吉兒，一臉的苦笑：「是你錯了，長公主。衛青的心，永遠不會被這個孩子、這個空洞洞的家留住。甚至在他的書齋里，還收藏著你的畫像。」

平陽公主認出那少年是衛少兒的私生子，叫霍去病，因為是皇后的外甥，所以他今天也被邀請來參加宮中的春宴。

「對不起……」平陽公主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而抑鬱。

「長公主。」一群貴族女眷打著招呼，從她面前經過。

平陽公主心下感嘆著，驚奇地發現，這個相貌粗獷的少年，有著和舅舅風格迥異的開朗和活潑，以一個私生子的身份，擠在無數顯貴少年之中，霍去病卻隱隱有領袖群倫的風采。

「是的，是他親筆描摹的八張《平陽公主行在圖》，有你騎馬、射箭、打獵、讀書、談兵、送行、醉卧、哭泣的形象，都被小心地收在他的書架里。衛青深夜讀書時，常常會獨自翻出來檢看，對著你的小像微笑。」趙吉兒再次流下了冰冷的淚水，「他是寂寞的，我能感覺出來，只有在思念你的時候，他的臉上才會流露出溫柔和欣喜。」

一年一度的春宴又開始了。

出乎她的意料，身後的人，竟然是衛青的妻子趙吉兒，她穿著一襲淺粉色的輕紗，越發襯出了面容的憔悴，又黑又大的雙眸空洞無神，正緩緩向欄邊走來。

「女人只有在某種情形下，仍然能保持年輕時的美貌。」趙吉兒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吐露道，「那就是，她在愛。」

「我……恨你。」趙吉兒的聲音有些凄涼。

比起家系貴重的陳阿嬌，衛氏三姐妹，十幾年前不過是平陽公主和*圖*書府里簽著賣身契的女奴。那時節，衛君孺侍候平陽公主梳洗，衛少兒管理公主府的各類首飾，而衛子夫是個為客人佐酒的歌女。

人的命運，真是難以預料。

出乎眾人的意料，霍去病的騎射才能比起舅舅衛青來，竟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聽說這個孩子的性格也十分倔強，他的養父陳掌懇求他跟隨自己姓，而霍去病卻驕傲地拒絕了，他只承認那個身份低微、人生坎坷的從未見過面的生父霍仲孺。

衛子夫卻成了太子的母親，大漢的皇后。

與往年不同，今年的春宴主持人，不再是那個意氣消沉的陳阿嬌，而換成了高挑秀美的衛皇后。

出身侯門的陳阿嬌，因為性格嬌縱而幼稚，在宮中任由女巫楚服設壇祝詛，被打入冷宮。受她這樁奇案牽連而死的人，至少有三四百名。

「為什麼？」

「他們一個個都是那樣英俊、勇敢、氣概非凡、性格開朗。」趙吉兒嘆道，「本來，身份低微、相貌平凡的我，只要有幸得到他們中的一個普普通通的羽林郎，已經十分滿足。可是你，平陽長公主，卻用煽惑的語言，激勵出了我那深深收藏著的野心。你知道嗎？你動情描述的言語，誘惑著我，誘惑這個可憐的女孩，去奢望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你的聲音使我注意到了，練武場上，衛青那英雄蓋世的背影……」

平陽公主沒有回頭，淡淡說道：「能愛不好嗎？孤的這一輩子，都在強制著自己，不能愛，不敢愛……」

忽然間，趙吉兒別轉了臉：「你老了，長公主。」

「他的背影能夠打動一切女人。」平陽公主的聲音依然平靜而真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