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快起來……」平陽公主一陣慌亂，躬身扶起曹襄，一股帶有乳香的氣味，在他清潔平滑的髮絲上散發著，那是她極為熟悉而親切的氣味，是的，這是她的襄兒，是她生命中最重要也最愛惜的人之一。

第二個問題是遠在河東郡的平陽侯曹壽。

「你是個男子漢了。」平陽公主的哽咽里，含著深深的喜悅。

武帝當即點頭稱是，命人將董偃攔在皇宮的正門外，另外找了一個偏僻去處喝了那頓酒。

平陽公主克制不住自己心靈和身體的顫抖，她站了起來，在窗前背對著曹襄問道：「那麼，襄兒，你同意嗎？」

曹襄沉默了一會兒，才用低沉的聲音道：「他在信中向我描述了你們長達十八年的暗戀，並且說塞北的戰事即將結束，他不能再漠視自己的感情，和你的孤獨。他願意辭去一切官職，與你退隱山中，共守剩下的歲月……他希望我和弟弟妹妹能夠諒解並支持這樁婚事。」

至此，董偃才被長安的豪門接受，貴族們都稱董偃為「董君」，有一干勢利的人，還與他頻繁過從。竇太主也打算為董偃向武帝求得一個侯封后，與董偃正式結婚。

「娘！」門外，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忽然又飛快地轉了回來。

董偃二十四歲時病故，竇太主從此毀妝素衣，上朝當眾奏請武帝，要求身後與董偃而不是堂邑侯陳午合葬。武帝哀其情深，下詔准許，一直等到數年後，竇太主積憂而死，她與董偃兩人才得以用夫妻的名義，合葬在霸陵之側。這也算是他對幫助自己登上帝位的姑母最大的報答了。

平陽公主哭了，答應明天給他一個答覆。

雖然貴為公主、權傾天下，也無法得到自己想愛的人，無法與他以一個正式名義出現在天光之下，無法光明磊落地相愛……這的確可悲。

「是我，是您的襄兒，母親！」他的聲音有些渾厚了，再不像三年前那般清脆童稚。

「我忘了告訴你，在河東郡，我收到過一封衛大將軍寫來的長信。」

三年沒見了，平陽公主格外想念這個由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他離開自己去河東郡的時候還沒有發育。

平陽heｔｕｂｏoｋ•com•ｃｏm公主從妝台前抬起了臉：「什麼事？」

他懷著少年人的雄心，想征服長安，想再現母親和舅舅當年的風采。

如果自己正式與曹壽離婚，嫁給衛青這個從前的侯府騎奴，將是一件多麼驚世駭俗的事情，武帝也不一定就能夠准許。

平陽公主微笑著目送他走出書房，當曹襄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外，她的眼淚才忍不住地落了下來。

「還沒有。」在曹襄看來，和三年前相比，母親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仍然溫和、美麗、氣度高貴，神色中仍然帶著一絲憂鬱，卻少了些讓他痛心的落寞，「兒子急著想趕來與母親相見，只在路上吃了些乾糧。」

「什麼要求，你說。」

「這……」

讓她的心也跟著衛青去漠北吧，從很小時候起，平陽公主就已經嚮往出漠南，為大漢一戰。現在想起來，也許是衛青那勝過常人的少年抱負和騎射絕藝，令她產生了欽佩之情，進而成為愛慕。

幾個月前，曹襄給母親平陽公主寫來了一封意氣風發的長信，告訴母親，今年正月十五，長安城的比武大會上，他將會正式以平陽侯的名義出現，並且志在奪冠，要將一面嶄新的「海內武威」的牌匾，懸挂在父親和母親奪取的金匾之旁。

平陽公主一直猶豫著，秋天和冬天很快就過去了，新的一年來了。

「那麼，你不同意。」平陽公主自言自語一般地喃喃道。

自己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嬌美動人而又任性大胆的小女孩了，做事情更不能像少年時那樣隨心所欲。

畢竟，他已經不再是個依戀在她懷中呢喃的幼兒，也不是那個對母親的昔日輝煌和過人的才能崇拜不已的孩童。這個曾經因難產讓她痛苦難耐的孩子，他已經是個成人，是個英偉男兒和懷有壯志的少年。

因為祖訓規定，公主非列侯不能嫁，終竇太主一生，竟然無法與董偃結婚。

平陽公主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之中。

曹襄坦然地抬起頭來：「襄兒離開長安已經三年，很想念母親，但也想念從前在城中一起嬉遊的少年們。」

平陽公主頓和圖書時被他的小心翼翼喚出了無限感傷。她怎麼能跟這個三年沒見面的孩子生氣？三年了，她沒有付出一點愛和關懷，卻向他要求無限的尊重和依賴，這怎麼可能？

「那好。」平陽公主欣喜地說，「如意，讓廚下備宴，我要和襄兒好好喝一壺酒。」

平陽公主的眼中浮上了一層淡淡的憂傷：「娘知道。他們常給你寫信嗎？」

長子曹襄已經十六歲，由於一年多前曹壽從馬上摔下來，雙腿癱瘓，不能行動，成了個廢人，經他奏請武帝，由長子曹襄繼承了世襲的侯位。

但從此董偃封侯之事，也就被武帝擱置起來。

昨天，衛青向她下了最後通牒，威脅她說，如果她再不去向武帝要求，與曹壽離婚，下嫁長平侯、大將軍衛青，他在今年春天最後一次出關作戰的時候，會把自己當一個衝鋒的小卒一樣，送入匈奴騎兵的刀劍叢中，力戰而死，讓她到漠北鹽磧中去尋找他的屍骨。因為，為了這份艱難的愛，他已經無望地等待了十八年，不願意再等下去。

平陽公主強自克制住心酸，微笑道：「好，你去吧。明天，娘會在花園中安排宴席，等襄兒來喝酒，順便也讓娘看看你的騎射是不是像他們說得那麼出色。」

「用過飯了嗎？」她像個普普通通的母親那樣，只會詢問這些問題。

平陽公主急忙轉過了臉，用手背拭去頰邊的眼淚：「你怎麼又回來了，襄兒？」

「長公主。」如意忽然輕叩門扉，從外室走了進來。

「娘，你答應嗎？」

衛青一直催促著她，他頻頻來到公主府，這件事也漸漸被長安的皇族風聞。

平陽公主按不住自己的激動，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怔了半晌，才喃喃喚道：「襄兒？是你？真的是你？」

「好。」平陽公主再次從震驚中回復了平靜，果斷地回答道，「明天上午，我會為你安排這場賽事，今夜，你要克制自己的酒量，好好休息一下。」

夜色早已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門外，紗燈高照，梅影橫斜，令平陽公主模糊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個冬夜，那時候，她m.hetubook.com.com還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也常常在父親孝景皇帝面前，表現出這種嬌昵和自負。

「我想和衛青比賽一次騎術、射術和刀劍，兒子是個自負的人，想看看名震天下的衛大將軍，是不是真的有絕藝在身，有過人的勇敢沉毅。」

大家議論紛紛，說好說壞的都有，有人為他們嘆息；有人為他們高興；也有人說此事大逾禮制，應該重辦；還有人罵平陽公主下賤，竟然一輩子都在等候一箇舊日的騎奴；更有人為趙吉兒抱屈，說平陽公主奪人丈夫，極為可恥。

平陽公主再次吃驚了：「你今晚不回來嗎，襄兒？」

這件事過去的時間並不久，竇太主棺槨入土時，她的碑文還是平陽公主親自撰寫的，也許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那一天，平陽公主在平時感情並不融洽的竇太主的棺前慟哭甚哀。

與二弟曹正宏不同，曹襄長得不太像曹壽，見過他的人都說，曹襄宛然是少年時的平陽公主再現，他眉目靈動，相貌堂堂，氣概豪邁，所差的，不過他是個鬚眉男子，更加有稜角，少了母親的一些纖柔。

竟然事先沒有告訴她。平陽公主扭過臉去，沉默了，她心下有些受傷害的感覺。

事情並沒有想象中那樣複雜。二十五歲的大將軍夫人趙吉兒，很爽快地答應了衛青，離開長平侯府獨居，但她要求一個侯夫人的名分，衛青有些為難，平陽公主卻立刻入宮請求武帝下旨，讓趙吉兒終身保有長平侯夫人的封號。

曹襄的神色卻有些為難：「母親，你……不用忙了。」

「什麼？」平陽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成年的兒子，也要像他的父親曹壽一樣，棄她而去嗎？

「孩兒……在城中吃飯。」曹襄低下了頭。

正月初三，曹襄該從河東郡封地動身了吧？

竇太主因為與他情長，不願只將董偃蓄作面首，想正式與他結為夫妻。便懇求了自己的侄兒兼女婿、大漢天子劉徹，要他賞董偃一些體面，武帝應允了，前去太主府上赴宴時，竟然稱董偃為「主人和_圖_書公」，還經常將他召入西宮，一起宴遊。

雖說本朝的禮法從來沒有限制公主再嫁，但自己並不是寡婦，不是平陽侯的未亡人，她的結髮丈夫平陽侯曹壽，儘管如今病廢在床，身邊也另有其他姬妾，但畢竟是自己名義上的丈夫。

曹襄有些不忍心，他扭過臉去，不願與母親對視：「明天我會來看你，母親。」

「好。」曹襄興奮地仰起臉，「娘，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而且，由於這件事成了長安城的醜聞后，竇太主總覺得無顏見人，連女兒陳阿嬌因為巫盅案被廢去皇後頭銜時，從前權勢熏天的竇太主，因為有愧在心，也不敢對此置一詞。

「我讚賞他在感情上的坦蕩和真誠，也高興娘能遇上富有英雄氣概並且一往情深的衛青。但是……我憎恨他向一個父親的兒子要求背叛。」曹襄的聲音里有一種憤怒。

「孩兒想住在長安城裡。」曹襄輕輕伸出手去，碰觸了一下平陽公主眼角的皺紋，「那座從前由父親建造的侯府，我上個月已經命人打掃了。」

「多謝娘！」曹襄興奮得一躍而起，往門外跑去，「我先進長安城去了！」

一個高挑身材、卻微微顯得單薄的少年站在門前那黃昏特有的朦朧背景中，竹葉在他身後寂寞地搖響，越發襯出他的清秀和俊朗。

儘管如此，正統的宗室和大臣依然不能接受董偃，一次，武帝想召董偃入宮，大臣東方朔，竟然持戟立於殿上，義正詞嚴地說：「皇上，公主再嫁之事，畢竟有逾禮制，何況她又是與一個卑賤的家奴公然同居。皇上如果將董偃召入宮中，就是等於首肯此事，禮制一旦渙散，天下風氣必然敗壞，國不為國，家不為家。此等大事，不可不深憂！」

「不，娘，這是你自己的事情，只有你，才有資格、有權利對這樁婚事做出評判。」曹襄走上前來，熾熱的呼吸噴在平陽公主的耳邊，「我不以為衛青應該向我要求原諒，你們長達十八年的感情，不需要任何人的諒解。人言洶洶，他們在進行著不負責任的惡意議和_圖_書論和批評，言語下面，深深掩藏他們可笑的羡慕和刻骨的嫉妒，娘，你從來不是一個害怕別人議論的人。」

「衛青？」平陽公主有些震驚，這些她生命中的男人，總在她的視線之外，默默地保守著一些秘密，「他給你寫信？信上都說了些什麼？」

「娘。」曹襄有些怯生生地喚道。

「襄兒……」平陽公主滿面是淚。

那家奴叫作董偃，十一歲賣入侯府，跟著少主們讀了不少書，相貌格外俊逸，說話儒雅，氣度莊重，看起來完全是一個貴族少年的翩翩模樣。

「你長得這麼高了……」平陽公主的視線禁不住變得模糊，她的聲音哽咽起來。

「孩兒拜見母親大人。」曹襄一撩自己的深青色袍角，深深地跪伏在地。

「娘。」曹襄將剛剛長出胡楂的臉，貼在平陽公主單薄的肩上，他用力擁抱了一下母親。

「娘，我只有一個要求。」曹襄像個孩子般撒著嬌說。

呵，連自己的兒子都已經十六歲，束髮行過成人禮了，平陽公主一想到這裏，心下就一陣慌亂。

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像從前那樣，一把將曹襄攬入懷中。

前面就有一個例子，廢后陳阿嬌的母親館陶長公主，號稱「竇太主」的前朝權勢最盛的公主，她的丈夫堂邑侯陳午中年棄世，竇太主難耐寂寞，與府中的一個年輕家奴相好。

平陽公主和他在過去的五年婚姻生活中，育有二個兒子、一個女兒。

此刻，下午的太陽掛在竹林之外，她心事重重地坐在自己的書房中，在仔細地縫一件征袍，袍上，她綉了幾行詩：

曹襄相貌俊挺，性格開朗而有內涵，為人十分有主見，從小喜歡射獵、騎馬和刀術，聽得來自河東郡的老家人說，曹襄如今射技出眾，騎術也臻於精妙。

到底是她的兒子。

「您看看這是誰。」如意微笑著，向旁邊一閃身。

「怎麼？」平陽公主敏感地發現了他那奇怪的表情。

在沒有母親的歲月里，襄兒已經自己長成了一個十分有主意的男子漢。他不願意住在母親的公主府里，是他已經獨立的表現——他現在也是自己有屬地和大邑的諸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