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必定是一時負氣走了，路上卻又嚇哭所致。
阿玄在頭頂圓月的陪伴下踽踽獨行，再走片刻，看到道旁不遠一處溝渠旁凹進去一塊地方，下面有石頭，外長滿野草，正可以做個暫時過夜的容身之所，便停下腳步，決定先在這裏過完這一夜，等明日天亮，應會有去往國都方向的車，到時再試試運氣，看能否搭到便車。
阿玄臉色一變，環顧四周。
……
方才明明看到他和那一行人馬從面前道上掠了過去，和隗龍商議了上路的方向，正要離開，卻不期他竟又掉頭回來了。
茅公懵了，望著阿玄背影，又叫了兩聲，她未停，只剩月光下一道背影越去越遠，竟是不回頭了，忙看向庚敖，見他神色愈發陰沉，雙目盯著她的背影，心裏暗嘆口氣，低聲道：「君上，方圓入野數十里，她一人如何行的了夜路？莫若老奴暫且將她扣下，她有開罪君上的地方，老奴再好生教訓她，叫她給君上賠罪便是了……」
他心裏迅速掠過這樣一個念頭，似心疼，又似感到舒服了許多，便冷冷道：「怎的了？有話說？」
……
庚敖看她一眼。
她既不肯向君上服軟，執意要走，必是不知落單上路的辛苦乃至危險，不如藉此給她一點教訓，吃了塹，往後想必也就長記性了。
她閉目冥想的時候，面前忽然響起一個輕輕的微顫的聲音。
庚敖哼了聲，待再開口，忽聽到她身後那草叢堆里似又傳來一聲輕微窸窣，立刻警覺起來，正要過去再看個究竟，阿玄忽然尖叫一聲，庚敖倒被她嚇了一跳，轉頭剛要發問，阿玄已死死抓住他一邊胳膊，另手指著前頭顫聲道：「那是何物？」
倘若他真能放行了她，讓她回狄道找到隗龍和他們繼續生活在一起, 即便那邊www.hetubook.com.com地域苦寒生活艱難，但於她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她並非吃不得苦的人。
茅公見她遲遲不應，語氣變得嚴厲了：「莫忤逆君上！忘了我如何教導你的？」
阿玄低頭，低聲道：「無……」
她出來的時候，除了放行的守衛，並沒有別的什麼人留意到她的離開。
不料他此刻卻又拋出來這麼一句話！
小半年前，天水邑俘隸營事變，他原本以為自己要被坑殺，沒想到次日卻得了赦免，當時命雖撿了，但阿玄卻就此沒再回來，也無確切消息，只聽說似是被穆國君帶去了丘陽。隗嫫日日擔心，本身體就不好，到了狄道后，不久便染了一場時疫，不幸去世，隗龍葬了母親后，一日尋到機會，悄悄再次逃走，就在不久之前，他到了丘陽。
阿玄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往兩邊曠野跑的話，視線一覽無餘，反而容易暴露。
走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路，她的腿發酸，腳底也開始疼痛，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那張原本可以很好保護她的假面，被那個人給毀掉了。
白天來時，她就在馳道上看見過野狼的糞便——從前在赤葭，她沒少出入老林，對動物糞便不算陌生。
從這裏回國都, 雖不過才行了一個白天的馬車行程, 但早已出了郊鄙, 入野, 她徒步回去的話，不眠不休，想來也要走上三天。
她原本想，倘若能先被送回到丘陽, 即便剩她一人, 她也可以想法子尋個同向的商隊搭著上路。
幾乎是一種直覺，他立刻縱馬到了近前，翻身下馬，正要撥開草叢察看，忽然聽到一陣窸窣聲，抬眼，見一個黑影果然從草叢后鑽了出來，正是之前掉頭走了的阿玄。
阿玄話沒說完，鼻頭一hetubook.com.com酸，眼淚便滾落而下。
庚敖怒道：「不過一個隸女罷了，何至於要你如此委曲求全？傳孤的話，放她出營！老寺人你再莫多事！」說完轉身便入了王幄，「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這個秭女自然是不能走的。
庚敖立刻鬆了一口氣，隨即又沉下臉，神色倨傲，手裡執著馬鞭，交手負於後，一語不發地望著她。
阿玄此刻緊張極了。
「阿兄！怎會在此遇你！太好了，太好了……」
如果她不是蠢到往危險重重的曠野里亂鑽，那麼唯一的可能，此刻應該還停在道上的某處落腳，以等待天亮。
阿玄終於鬆了一口氣，再等片刻，確定後面不再會有人馬追上了，低聲道：「阿兄，往後我們去哪裡？」
他似乎留意到了自己和隗龍的這個藏身之所，下馬走了過來，越來越近，唯恐被他發現自己和隗龍在一起，急忙附到隗龍耳邊，叮囑他萬萬不可出來，務必先自保，隨後立刻起身鑽了出來，現身在他面前。
庚敖沿著馳道往丘陽方向一口氣縱馬奔出幾十里，始終不見她的身影，心裏越發覺得不對。
但君上此刻應在氣頭上，自己若忤逆他意思將她扣下，恐怕會真觸怒了他。
隗龍！竟是她以為此刻原本應當就在狄道的隗龍！
阿玄帶著簡單的醫囊，裏面有把她小刀，連同裹了幾件衣裳和乾糧，獨自一人出了王幄所在的宿地，上了那條馳道，朝著白天來的方向走去。
這聲音，她很是熟悉……
月銀如霜，她看到一行十數匹快馬，正沿著馳道往這個方向而來，最前頭的那人，雖看不清面容，但憑感覺，阿玄認了出來，似乎便是庚敖，速度極快，幾乎就在眨眼之間，耳畔便能聽到清晰的馬蹄落地之聲。
隗龍凝視著阿和-圖-書玄，慢慢地道。
庚敖壓下心裏湧出的悔意，驟然停馬，命幾名隨扈散入兩側曠野搜尋，自己帶了剩餘之人，沿著馳道掉頭尋找。
她下馳道，探了草叢，未見異常，便撥開草叢進去，靠坐在了溝渠旁。
他坐于馬背，視線掃過前方，藉著月光，忽然留意到道旁不遠的野地里有一處溝渠，前野草叢生，看起來似乎是個不錯的藏身之所。
這還不算，聽他口吻，是要她一個人於此刻當即便動身上路。
何況，秭女今晚的這性子，確實倔了些，甚至不識好歹，和平常大相徑庭，令茅公頗感意外。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他此刻又開口說出讓她徒步去往狄道的話。
她的葯囊里有一種消炎的草藥，搗爛后呈枯草黃的顏色，具一定粘性，或許可以試著混些泥敷在臉上等它干。逼真效果自然比不上從前那張假面，但換件尋常衣裳，再將頭髮包起來，應該不至於太過惹人注目……
阿玄將臉埋在臂彎里，腦海里想著明天上路前，先如何將自己的臉給遮起來。
他下頜微微端著，月光照於他的面龐，清楚地照出他一臉的睨目冷笑。
這也罷了，最危險的是，深更半夜，附近極有可能還會有野獸出沒。
隗龍被阿玄抱住，一怔，慢慢地將她也反抱住了，起先輕輕的，聽到她哭，一下將她抱緊，低聲安慰著她。
庚敖本不想再看她的。奈何月光極是皎潔，她就俏生生地站在自己對面，忍不住又瞥了她一眼，這才留意到她眼皮微微腫了起來，似是哭過。
他實在不明白，分明她既已侍寢過了，成了君上的人，到底又出了何事，好端端的，才上路第一天，她竟就如此觸怒了君上，以致於他要將她驅走，還是以這種方式？
茅公望著前頭月光下那個越來越小的
m.hetubook.com.com孤單背影，抬腳匆匆離去。以她的腳力，走的再快，亦不可能在一個時辰內走出如此遠的距離。
馬蹄聲越來越近，如一陣風似的，從面前不遠的馳道上卷了過去。
是喜極而泣，也是極度委屈。
阿玄這才想了起來，摸了下，道：「義父去世后，我的病慢慢好了。」
……
茅公錯愕。
方才聽到類同於叫自己滾回狄道的話從庚敖口中說出來時, 她的第一反應是鬆了口氣。
起先，馳道兩旁數十丈外的野地上，還能看到一個個營帳和一架架的車乘，走出去十來里后，兩旁終於變得空蕩蕩了，視線盡頭是黑漆漆的荒野，耳畔除了遠處嗚嗚刮過的凄厲夜風，再沒有別的動靜了。
「我一直在尋你。」
「玄！」
阿玄看了眼對面的庚敖。
「阿兄，你怎會在這裏？」
這次不再疾馳而過，而是一路地慢慢地找回來。
這個時代，能給人看病的醫士不多，尤其對於普通民眾來說，醫士社會地位雖然算不上多高，但無論去往哪來，都是相當受人尊敬的，她不怕找不到願意帶她同行的商隊, 這隻是個時間快慢的問題。
阿玄遲疑了下。
茅公一愣：「此為何故？」見庚敖不語, 寒著一張面，只得跟著他轉頭, 亦看向阿玄, 道：「你到底如何開罪了君上？還不快向君上請罪！」
天地浩渺，銀月懸空，夜色下的茫茫荒野，人是何其渺小，不過一粒塵埃而已。
他自然進不去王宮，也沒想到阿玄會落腳在傳舍，無頭蒼蠅似地在丘陽城裡轉了半個月，始終沒有阿玄的消息，直到昨日，聽聞國君北上秋獮，扈從眾多，便抱著或許會有阿玄下落的念頭尾隨而出，今夜原本在王營后畔的野地里露宿過夜，無意看到一個人影沿著馳道反向而行，便m•heｔｕｂｏoｋ.ｃｏm.ｃom跟了上去，沒想到竟是阿玄，於是在荒野里尾隨，最後跟她到了這裏。
庚敖吞了一口唾沫。
這也沒什麼，她從前不是沒走過比這要遠上無數的路，只是此刻將近夜中了，掉頭而回，沿途除了一條馳道，兩邊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煙。
這個名叫阿玄的秭女，和他處的時日也不算短了，留給茅公的印象，除了有一手出眾的醫術，便是識大體懂隱忍，她這一點，他也頗欣賞，對她很有好感。
阿玄擦去眼淚，正想和他商議往後去往哪裡，忽見他轉頭看向自己身後的方向，神色陡然凝重，跟著扭頭，嚇了一跳。
隗龍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阿兄！」
阿玄極力定住心神，朝月光下那個負手而立的男子慢慢地走了過去，停在了他的面前。
阿玄哭了片刻，擦乾眼淚，從他懷裡出來。
來不及再想那麼多，她拉起隗龍，急忙躲到了方才自己藏身過的那塊溝渠里，以野草遮擋。
她正微微仰臉地看著自己，明眸微腫，神情楚楚，他腔內腹腸忽似被什麼輕輕攪了一下，堵他一晚上的所有怒氣盡都煙消雲散，伸手將她摟住，手掌輕輕拍她後背，柔聲道：「莫怕，孤這就帶你回去了。」
「阿玄，你的臉……」隗龍定定地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阿玄猛地抬頭，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自己的面前。
阿玄感動至極，又得知隗嫫去世，剛剛止住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阿玄死死抓他不放，用帶了哭腔的聲道：「我怕。」
想起來就覺厭惡。再沒有什麼時刻比此刻更加厭惡這個男人了。
她簡直不敢置信，猛地睜大了眼睛，從地上跳了起來，撲到他的懷裡。
「阿玄……」
庚敖順著她手指方向看了一眼，忽想笑，卻忍住了，淡淡道：「孤還當是何物，不過一塊石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