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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關懷關冕都是孫子，爺爺從不親近你。」

關山當年從抗美援朝的戰場上回來，帶了一身的傷病，妻子留下三個兒女早逝，組織上只想快點給他找個愛人照顧他年幼的三個孩子。

關止看到萬則萱同一個年輕人坐在一角下圍棋，黑白子勢力相當，兩個人不相上下。他一抬頭，眼睛越過重重世俗中看到這一處，然後臉上就有了意足的笑意。

萬字齋老闆父子正被拘捕審查，從解放初就被調查，查了好多年，終於證據確鑿。萬字齋老闆的哥哥原在上海淪陷時期，為了保護文物死在日本人手裡，弟弟怕了日本人，私下賣了好些古文物討好日本人。這便是頭一宗倒賣文物的漢奸罪。

邵雪甌牽著高高大大的孫子，站在人潮洶湧的路邊，這麼說：「不要怪奶奶。」

邵雪甌是城隍廟萬字齋老闆的養女，一路私塾女大讀出來，文氣嫻雅，有一日從南京路上走過，比身邊所有的女學生都要秀氣漂亮。關山的小汽車開過去，一眼就看到她，又多看了她幾眼。

關家的早中晚三餐都打點進食，客廳里一張長方形花梨木餐桌，兩首坐的是關家兩位長輩，兩側是各房人等。關止坐在末尾，離邵雪甌最近，邵雪甌便一直為他添菜加飯。席間只有關山向各房問話，關家的兒子都懾于父親的威嚴，一般有問必答，拘謹似對司令員。

關止只是說：「爺爺會很難過。」

關止自從上了寄宿制高中之後，便很少歸家了，回來也就貪著三奶奶單獨給他燒的一頓紅燒小肉飯。他還記得萬爺爺以前做過的寶塔千層肉，只嘆息自從藍家搬走以後再沒吃過這樣口味的小菜。

那是一個蒼白的年代，無望的青春，寂寞的大陝北，年輕人除了讓原始的慾望勃發、ｗwｗ.ｈｅtｕboｏｋ.com•com生根、發芽，再也沒有別的慰藉。艷麗的顏色是蒼白青春的唯一點綴，匆匆塗抹上，回頭以後，發覺是錯，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他也交了女朋友，自然又被王鳳念叨：「不要和那些女孩子糾纏不清，我們區里幾戶人家的姑娘條件都不錯。方家的小竹，周家樂樂學識樣貌都好，最好是簡家的單單，她的爸爸剛去北京上任。」

「你要記牢，我們和其他人不在一條起跑線上。大嬸嬸二嬸嬸家裡是何等樣人？關懷關冕，關琦關琳，個個都有才有貌有本事，在老爺子面前我們從來都坐冷板凳。」

這些往事都是為關家服務三十年的三奶奶斷斷續續口述給關止聽，關止聽完以後，就去老公房找同學玩打仗。

關止對邵雪甌講：「奶奶，女孩把男朋友當情感垃圾筒，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她這麼說：「奶奶沒辦法把操守堅守到最後。」

三奶奶無聲地走進去，掃出一地的紫砂瓷片，關止看到碎裂的瓷片上還能完整出現的萱草，依舊風姿卓然。

他是真的悵然若失，彷彿心裏缺了一塊什麼。一轉頭，遠遠就看到奶奶站在馬路的另一邊。奶奶向他招手，牽著他的手回家，回到家裡，他進入自己的房間，仰頭一躺，真覺得沒勁。

關心揚起頭：「總之，關止你不可以沒出息。」

這棟三上三下小洋樓，每家一戶，門是紫檀木的門，一閉一個世界，並不相連，門前雪也要自掃。

在上海的關山也不同意關慶國離婚，他說：「糟糠之妻不下堂。」

關止擁抱姐姐：「姐，一切都是虛名。」

姐姐離開的那陣，王鳳面上生光，廣宴賓客大肆慶祝，令軍區內關宅這棟小洋樓笙歌三日。和-圖-書關心只把唯一的弟弟耳提面命。

關止就像做錯事情的孩子，對身後的奶奶低頭。

「哐啷」一聲，是唯一驚天動地的動靜。關懷路過，稍稍停了停，做一個手勢，示意關止不要管閑事。

關止高二的時候已經個子竄到一米八，站在嬌小的關心面前，只覺得不能順氣。他沒好氣地問關心：「姐，你就這麼在乎爺爺面前的一張板凳？」

邵雪甌坐了下來，傾一傾身，笑他：「你又拐彎抹角。」頓了一頓，再說，「曉得了，這一次做生日請你爺爺一起來吧！」

他遠遠在這處，只是個局外人，看了一個心慌意亂。他只能選擇從熙攘的人群里離開，走到馬路口，準備叫車回家，身後有人叫他：「關止。」

關慶國回城的時候，關山已經平反，他想效仿許多同學那樣，在當地離婚。意思別彆扭扭表達出來后，王鳳馬上抱著年幼的關心講：「你知道你們那裡有一條黃浦江，我們娘倆不怕跳黃浦江。」

周樂樂長得一張圓圓蘋果臉，笑起來十分可愛，關止看得也挺愛。王鳳知道了就更愛。就是周樂樂脾氣有怪癖，她念戲劇學院導演系，有齊未來藝術家的所有大牌脾氣，常在三更半夜打電話給關止非要對著他念詩歌，一時快樂一時傷感都要拉著男友講足半個鐘點的電話。

關止說：「我丈母娘看我就像親生兒子，比藍寧值錢。」說完，手機響，他接起來應了兩句，再對邵雪甌講，「這不，丈母娘怕我們沒保姆餓著我，叫我晚上回去吃飯。」

關止自知承擔不起，將周樂樂約出來，吃了一頓分手飯。他自有他的一套圓滑說辭，說得周樂樂淚盈于睫，自覺與關止的戀愛是一樁錯誤。

關止二十歲生日快到的時候，王鳳向關山申請給他www.hetubook.com.com做生日宴。關山用「他是最小的，少怕折壽」打發掉，王鳳忿忿，關止只覺得是解脫。

王鳳和關慶國這兩個十幾年井河水不犯的人，同時在關止的志願表上填了中文系。連關心都打越洋電話過來說：「聽爺爺的沒壞處，萬不能食碗面反碗底。」

關止看到奶奶的雙目無端就會濕潤，讓他覺得多窺探一刻都是罪過。隔了這麼多年，他還記起當初模糊的片段，還是不敢看不敢打攪。

室內先無聲，無聲才可怕，關止在室外停住腳步，屏息凝聽。

「她不是我們的親奶奶。」

關慶國年輕氣盛，對著父親冷笑：「您當年一進上海灘說的什麼？土八路要娶洋學生。」

關止只覺得不好意思，一直望著裝著藍寧一家的大卡車走遠了。

關止高考的時候，關山講：「關懷學生物，關冕學金融，關止從小學過美術，作文也寫得很好，就念文科吧！我們家裡有武狀元，也得有文狀元。」

邵雪甌無奈微笑。在她這一張能將歲月蕩滌平坦的溫婉的面上，無奈的微笑就像平靜海面的漣漪，下面或許是漩渦。

自己的爺爺從不會像萬爺爺那樣和藹可親近。

她去了城隍廟九曲橋，綠波廊里人頭攢動，邵雪甌只是在人群里靜靜坐著，眼波里流淌著歲月的回憶，回憶刻在那一頭的方向。

關止差點摔掉電話，就想叫「你們要仰人鼻息，憑什麼強加于我？」

關止坐在萬則萱的身邊，萬則萱便為他添飯加菜。

「我避他還來不及，但奶奶一直對我很好。」

萬則萱給他做了一些點心，用油紙包好，放進塑料袋裡，要他拿好。

關止在剛懂事的時候，就知道父母關係並不好。

父親是在爺爺文革遭難，自己不得已插隊落戶的時候認識母親，因為母親和-圖-書手執顏色鮮艷的皮影，演了一段秦香蓮。

邵雪甌笑著說：「如果你心歡喜，自然什麼都歡喜。別叫別鬧，自己的心自己承擔。」

姐姐關心學習成績一向優異，高二的時候就拿了劍橋的獎學金遠走高飛。

關止發覺解決錯誤的戀愛如此輕鬆簡單，不由自我得意一番。他回到家裡，想要找奶奶再談談心。卻在門口聽到奶奶對爺爺講：「老關，我們離婚吧！」

關家保持了一些老傳統。當初組織分配了軍區里唯一一棟三上三下小洋樓給關山，他就決定自家子女絕不外遷，直到第三代長大成人，各有事業，才陸續搬了出去。

關心說：「關止，你到底是男孩。」

關山的軍人脾氣歷久彌堅，訓誡家人如同兵士。除了邵雪甌，家裡誰都不敢在他的面前出大氣。關止只覺得這個家裡像個大蒸籠，要把每個人都發成白面饅頭。只有在老工房裡，他才能自在呼吸。

關山的三個兒子里，只有關慶國和關山鬧過，但後來被警醒，深悔一時衝動，再不提和王鳳離婚的事情，乖乖回家繼續當孝子。

關止笑道：「讓藍寧做菜。」

到了這一刻，關止看到奶奶手上已端出清茶，茶已香，他依舊要盡他的力。他接過奶奶手裡的茶水，講：「奶奶，爺爺最近身體不大好。」

關止並不是存心跟蹤邵雪甌，他只是偶然回家拿衣服，看到邵雪甌提了一隻保溫壺出門，就不遠不近地跟著一起過去了。

邵雪甌嫁給關山的時候，萬字齋的老闆已經被槍斃，他的兒子被放出來，分配到城隍廟已經國有化的飯店裡當學徒。

藍家搬家的那日，他跑到藍寧面前扯了她的辮子，裝作開開心心的樣子說：「手嫌的丫頭，再也不用看到你了。」

關止有時候被老公房裡熱情的同學家長留飯和-圖-書，那邊也是十幾口人，鄰里幾大家子擠在一個公共廚房裡吃吃笑笑，藍寧嘰嘰咕咕說著話，嘴總也不閑。

關止那刻十分難懂，也無能為力。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仍是一桌子默默無聲。飯畢，他看到邵雪甌獨自一人在花壇邊上，對著一欄的虞美人發獃，就要走出去，但是手被王鳳拉住。

關止聳肩：「姐，你想說什麼？巴著老爺子在我大學后賞個好飯碗？即便是我不巴著他，怕好飯碗也自動掉在我面前。何必這麼累。」

藍寧對他吐舌頭：「你以為我想看到你啊！以後再也沒有人煩我外公了。哼！」

關心指了指樓下客廳里，周旋賓客間的王鳳，她穿紅戴綠，在人群之中樂不可支。關心捏緊了手，講：「如果媽媽覺得這樣適宜，我無話可說。媽媽不容易，我們要孝順，但我們不能一輩子都這樣。大伯二伯甚而是爸爸都不願意出席這樣的場合。關琦當初考了鋼琴十級，在家裡開一個小型音樂會，來的都是什麼人？今日來的又是些什麼人？」

「你別只動口不動手，讓你丈母娘看到，不好。」

關止想，自己學習過得去，怎可叫沒出息？或許同自己的堂兄相比，才令姐姐有此感嘆。關懷十五歲就上了科大少年班，關冕如今就職美國華爾街，關山簡直老懷甚慰，常在用餐時候稱：「我們關家的孩子，拉出去個個是英豪。」

其實家裡堂兄堂弟好幾個，一起玩起來也挺熱鬧。但關止覺著無趣，覺著缺了什麼。他羡慕老公房裡的孩子，還有藍寧的一家四口。

他確認自己有資格對父親冷笑。

關止便真和周樂樂約會了一陣。

關止對姐姐嘆氣：「姐，你得多累？」

上大學之後，他的時間更加自由，學了開車，從好友處借來好車兜風。學業之於他，真成了生活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