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到門外，趙長淮見長寧跪著，嘆道：「我隨時叫人注意宮裡，你小心些。」
趙大人抓起了案板上的一個蘿蔔，在旁邊的水盆里清洗。
沈練欲言又止，頓了頓。本打算走的，卻又站定了，淡淡告訴她：「……庄肅被治罪降職了。」
「長兄，你如何跪著？」趙長淮走到她面前，眉頭皺著。
她雖然不是君子，卻是當君子養大的，自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半點廚事都不會。
老子果然在往昏君發展。
她走出去的時候，正好迎面遇到沈練匆匆趕回來，神色肅穆。
朱明熾終於答應見她了。
他分明地用眼角餘光看到她轉過頭來了，看著他挑起了麵條。
朱明熾聽了，就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
「打架，他小的時候覺得全天下都是他的，父皇將他的一個鎮紙送給我，他不高興，跟我打架。」朱明熾仍然閉眼，聲音低沉「他打不過我，就叫了他的侍衛過來，把我推下台階，就撞開了額頭。」
兩個寺正一左一右地坐下來，堂下壓著個衣衫襤褸， 瘦弱的中年儒生，被孟之州的親兵按著肩膀， 腳上戴著鐐銬， 有些狼狽。孟之州的親兵告訴趙長寧：「大人，我們已經審問過他了。」孟之州的親兵對此人恨之入骨，如果不是他，孟之州也不會被陷害。
他一頓：「你知道朕不可能治你的罪，莫要——拿你自己來說事，朕也不接受威脅。」
趙長淮離開后不久，劉胡就從裏面出來了。
朱明熾還是有點綳不住了，差點說：來來，你自己嘗嘗什麼味兒。想想還是算了，不要打擊她，萬一她以後就不願意做了呢。
男人在這時候哪記得別的，含糊了一聲，抓住她的腰又作弄她。
這晚他沒讓她走，屋內燃著三四根手臂粗的紅蠟燭。
朱明熾抬頭看了眼站在旁邊，面無表情的長寧，才用筷子挑起了麵條。
不醜，他的五官很英俊，就是偶爾看著挺凶的。
趙長淮這個人他很重用，因為知道他聰明。這個人對別人的事一向獨善其身，避而不及，非常的冷淡。當年他二叔出事的時候，可從來沒見他給趙承廉求情過，別說求情了，他連提都沒提過。
趙大人有過目不忘之能，雖然從沒有做過麵條，但是根據記得的食譜，她還是很勉強地做出一碗蘿蔔絲炒牛肉麵。至於味道如何天才知道，她將麵條放在托盤上，像模像樣地灑了點蔥花，道：「端走吧。」
半夜才偃旗息鼓，他閉著眼躺在她身側。
長寧微微頷首， 快步帶著人進了大理寺。
長寧洗完蘿蔔後放在案板上，突然想起一件事。
「微臣必須說。」長寧嘆道，「孟之州的事，是微臣主審，就算是降罪也應該是降微臣的罪，而不是庄大人。」她跪了下來。ｍ•ｈetubｏｏｋ•ｃｏm.coｍ
劉胡又進去了。
畢竟庄肅這個職，是真的留不得的。
「孟之州在大理寺中毒，以致邊疆延誤，怎麼會簡單地就算了。」沈練淡淡地說，「大理寺肯定要有人對此負責。今晨一早例會，皇上責備大理寺，庄肅頂了錯，所以被治罪了。他暫時留在家裡，不會來大理寺，你有什麼事情可以稟報我。」
趙長淮今日也有事來見朱明熾，本來是要進殿內的。結果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外面跪著，腳步才頓住了。
長寧大步走出大理寺。來往的人，有的已經知道庄肅被治罪的事了，她聽到了細細的議論聲，將這些聲音都拋在了身後。躬身進了馬車裡，讓車夫去皇宮。
帝王的威嚴。
雪野人茫， 清早的街道上有人掃雪。大理寺司務早早地看到了趙長寧， 笑著喊她：「趙大人早！」
「趙大人，等我孩兒出生后，你可一定要賞臉來喝紅蛋酒啊！」喬侯爺走前對情敵叮囑了一句，才邁開步子離開。
長寧自然不猶豫：「皇上但說無妨。」
「讓朕重新考慮也可以，只是，你得替朕做一件事。」朱明熾見她恐怕不得罷休，突然有了個想法，就慢悠悠地說。
長寧抬頭頷首，看到弟弟瞧著自己的目光，實打實的是很關切的。她覺得這個弟弟倒也還不錯，不枉費她小時候忍他這麼多年。
「朕方才只說考慮，既然麵條做出來了，朕自然會考慮的。」朱明熾放下了筷子淡淡說。
怎麼趙長寧就不一樣了，他變得特別急躁，就因為是兄弟的緣故？假如是……趙長淮知道些什麼呢？
趙長淮看到她倔強，真想乾脆伸手抱走算了。他看她白得微透的臉色，羸弱的肩膀，心裏就一股股的焦躁。他這個姐姐……分明就是要護著的，偏偏犟得很，還不要他護著。
「說來說去，還是想讓朕饒恕庄肅吧。」
無奈朱明熾再怎麼覺得難吃，他也不會崩的。把麵條吞了，灌了一大口茶水才咽下去。還沒等他說什麼，長寧就道：「陛下，麵條我也做了，您也吃了，我說的事您也應該答應了吧？」
不愧是探花郎，連廚事都能無師自通。
沈練的司務告訴長寧：「……大人今天一直沒有來，不知道去了哪裡。」
「怎麼會無事！」趙長寧單足在她面前蹲下，說話嚴厲了一些，「你什麼身子，禁得跪嗎？」
裡頭朱明熾在批摺子，頭也沒有抬。
趙長淮知道惹朱明熾不高興並非明智之舉，只是想到她在外面跪著，還是捨不得。撩袍跪了下來：「陛下，微臣這哥哥一向身子差，膝蓋有舊傷。說來這還是因為微臣的緣故，微臣不忍心看到此，倘若哥哥是受罰的，微臣願意替她受罰……」
朱hetubook.com.com明熾只看著她，淡淡說：「長寧，不要為難朕。」
朱明熾漠然抬起頭，這時候他的目光冷冰了許多。
趙長淮自然知道帝王已經不快了，不能再多說了，否則適得其反。他只能應了是，從地上站起來告退離開。
當年太祖花了多少時間才將蠻夷驅逐出中華大地，但國家已經民不聊生滿目瘡痍，所以防邊疆是重中之重的事。
趙長寧知道他自是君主，就說：「微臣絕不是拿自己來威脅，只是公道自在人心，皇上倘若真的治罪與庄大人，而饒恕了微臣，恐怕言官也會頗有微詞。何況孟大人被毒害一事，大理寺本非防範嚴密的地方，中毒這事非我等能料得到的，皇上倘若就因這件事讓庄大人降職，恐怕朝政不服。」她說得有理有據，不卑不亢。
他把手指上的麵粉輕輕給她拍去，道：「既然有腿疾，更不能動不動就跪了。疼不疼？」
「還好。」她老實回答，然後問，「您這個疤怎麼來的？」
趙長淮沒有聽她多說，站起來走進了大殿內。他要給朱明熾彙報這三個月各地稅收，因填補軍餉造成的國庫虛空等情況。朱明熾聽得揉眉頭，軍費開支不可省，游牧民族戰鬥力彪悍，不打擊的話，稍微放鬆一些他們又能喘氣，捲土重來。
果然，空有其表，空有其表！
長寧才慢慢抬起頭，看到是自家穿著正式朝服的二弟，道：「無事。」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劉胡從裏面出來了，走近幾步，對趙長寧說：「趙大人，皇上說了，您現在必然是腦子還有些不清醒，回去清醒一些再過來，他現在不見您。」
第二天早上朱明熾起來時，突然想起自己床上答應了趙長寧什麼，撐著額頭嘖了聲。
北風吹在背上，長寧冷得臉已經沒有了什麼血色。她不是不知道朱明熾這時候不願意見她，朱明熾畢竟是帝王，他要為政事考慮。但她願意頂罪，因為這本來就是她的錯，而不是庄肅的。再者，庄肅就算有罪，也絕對罪不至被降職。
到了皇宮下馬車，長寧一路進了三道大門，養心殿外，她撩了衣袍跪下：「微臣趙長寧有事求見。」
探子給她傳回了消息，根據她的指示前去追捕， 孟之州舊部的幕僚被抓住了。
大冷的天，雪還沒有化乾淨，地面凍得跟冰一樣，很快就穿透了棉褲刺進了骨子裡。她抬頭看著養心殿，這座宮殿突然顯得巍峨壯觀，琉璃瓦覆蓋著殘雪，朱紅的宮牆因歲月的漫漶呈現微舊的色澤。翹角飛檐，仙人指路。
朱明熾將她往懷裡帶一些，說：「嗯，小時候，跟朱明熙打架弄的。」
他不能見趙長寧，他知道趙長寧想做什麼。
這對別人來說，大概是挺簡單的事吧。長寧瞧著那些佐料，卻生和*圖*書出一種不如回去繼續跪的感覺。她也不是沒看過一些文人雅士的烹調雅集，問題是那全是理論知識，從理論知識轉化為實際成品，真的是件很難的事。
長寧閉上了眼睛，紋絲未動。
大雪又接連下了一夜，很快就覆蓋了皇城。
朱明熾嘴角微勾，然後把麵條含進嘴裏。那一瞬間他的臉色就變了，咸！好咸！她究竟放了多少鹽，一罐鹽嗎？是不是當宮裡的鹽不要錢所以隨便放？
她應該知道什麼？
劉胡進去之後就沒再出來了，長寧卻直直地跪著不起。
她卻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大人這是何意？」長寧一想，目前除了孟之州的事，的確是沒有什麼事吧。
長寧半蹲身一看這位儒生，笑著問他：「別的東西我也不問了。我只問你， 誰指使你們做此事的？」
但是朱明熾自己提起來了，應該無所謂吧。
「皇上三思，此事絕不是為了微臣的一己私慾。」長寧又道。
趙長淮頓了頓，道：「皇上，微臣不知長兄是哪裡惹了您不快。只是，她在外頭跪著她又一向身子不好……」
這份證詞，再加上長寧收集到的劉春霖私下買賣孌童的證據，可以為孟之州翻案了。
趙大人盯著蘿蔔陷入了沉思。
劉胡躬身稟報：「……趙大人不肯離開。奴婢估摸著，趙大人的性子，應該是不會走的。」
未等長寧說話，他就淡淡開口了：「朕不想見你，你知道為什麼吧？」
她在大理寺的朋友真的不多，沈練對她一向冷淡，季大人又從未曾教過她什麼。唯有庄肅時常關切她，也對她極好。
朱明熾道：「朕沒有讓她跪。這事你不必管。」
又向劉胡招手：「給朕再上一杯茶來。」
不該由他來為自己頂罪的！
「沈大人。」長寧給他請了安，「怎的今日不見庄大人，我還有些事要稟報他。」
怎麼兩位少卿大人都不在，一般大理寺里都一定要有一位少卿坐鎮的。究竟怎麼了？庄肅性子散漫，不來衙門也是有的，但沈練可是個嚴肅的領導，按時上下班從不缺勤才是他的行事風格。
長寧站了起來，招手讓寺正寫證詞。然後繼續說：「你既是讀聖賢書的，就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當時有性命之虞不論，現在卻是你將功贖罪的時候。我問你什麼，你就老實回答，將你在千戶所見所行都說出來。」
因為案子牽涉得越來越大， 她帶著兩個寺正協審。
趙長寧覺得是他自己胡編亂造的，因記掛著庄肅的時，她睜著眼睛，許久才睡著。
只能抵賴說沒說過了。
「書生熬不住刑，我們一審問就招了。」親兵答道，「那封信是他親筆所寫，就是為了引孟大人上鉤。」
「招了？」長寧下來走到儒生面前。
人家居然像模像樣地端和-圖-書上來了。
長寧靜靜看著他，注意到他額頭的疤，她突然伸出手，緩緩地摩挲那條疤。朱明熾眼皮微動，但也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懶洋洋地嗯了聲：「丑嗎？」
專供帝王膳食的御膳房一共十六灶頭，御廚都被趕出去了，一個都不留給她打下手，真狠。只有怕她作弊，朱明熾派了個小太監在門口監督她。
君子遠庖廚。
捏著她的手腕並在胸口，注意到她指尖兒還有點白色的麵粉。朱明熾說：「這還不算嫁人了，如何才算？非要朕三禮六聘的娶你不成？你要是想當然也可以，朕不在意，只看你在不在意了。」
長寧一字一頓地道：「勞煩您通傳一聲，我想見他。」
朱明熾放下筆，道：「你去告訴她，朕今天不會見她的，要跪也隨她。」
朱明熾看到的時候，分明地挑了挑眉，就是知道她十指不沾陽春|水，估計連菜刀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才讓她去做碗麵條的。想來麵條的難度這麼高，她縫個衣裳笨手笨腳的，應該不會做。
前來覲見朱明熾的人來了又去，甚至喬伯山看到長寧跪著，還頗為友好地給他打了招呼。自從章若瑾有孕之後，這廝看什麼都是笑眯眯的，直到他看到趙長寧仍然僵著一張冷臉，才訕訕地收回了笑容。
這是個好消息， 倘若審問出該舊部曾蓄意嫁禍孟之州，那麼就能洗刷清孟之州的罪名了。
蘿蔔……需要削皮嗎？
四周這麼靜，宮人侍衛站在門口守著，無人理會她。
「女紅針黹，灶頭主家。」朱明熾淡笑說，「朕娶了你可是會後悔的，每個都這麼嚇人。」
「您跟朱明熙打過架？」其實趙長寧很避免在他面前提朱明熙，這個人，他也許沒有死，他還活在某處，他可能隨時會回來報仇。
這個消息無疑是晴天霹靂，庄肅在大理寺少卿這個位置一向做事得力，還曾外放治洪，怎麼會突然被治罪呢？長寧對這位總是自稱是她師兄的少卿大人很有些好感，那一瞬間她簡直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庄大人因為什麼被治罪了？」
長寧走在青石板路上，臉色變得越蒼白起來。本來孟之州的事不該由庄肅管的，是庄肅怕她無法對付孟之州，才幫了她的忙，卻因為幫她而被治罪了！孟之州是她主審，就算治罪，也應該是治她的罪啊。
「陛下，」長寧忍耐地說，「微臣也沒說過要嫁給你。」
而朱明熾的要求真的很簡單：「你給朕煮一碗面，揉面做面都不假他人之手，你要是做出來了，朕就答應你考慮一下。」
假如……需要的話，剛才她為什麼又要洗呢。
長寧哪裡不知道他是敷衍的，她緩緩幾步走到朱明熾面前，輕聲說：「陛下，天子一言九鼎，想必不會食言的吧？微臣為了您，可連廚都下了。」ｈttｐs://m.hetｕbooｋ.coｍ.ｃｏｍ
他壓低了聲音：「我要進去見皇上，我會為你求情的。」
養心殿內，劉胡用銀針試了毒，再端給了朱明熾。
說完之後，他看了看趙長寧，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走了。
幔帳低垂，她又被抵在龍榻上低喘，被熾熱的胸膛包圍，因此沒有半點冷意。兩人一開始乾柴烈火，她也被燒得意識模糊，但大概還記得問他：「陛下，治罪我，不關庄大人的事……」
長寧自然不會說反駁的話，開玩笑，要皇帝給她三禮六聘，她是要當皇后嗎？
朱明熾一用力就把她拉過來，然後吻她，唇舌上的咸都讓她好生感受一下。從她嘴裏奪得甜蜜柔軟和濕潤，非常親密。她大概沒想到朱明熾突然來這麼一遭，直到他放開她。
自上次行刺，他救了她之後，似乎朱明熾言語上親和了許多。
長寧收好了證詞，本是想去找庄肅告訴他這樁好事的，誰知道庄肅卻不在後院。她去沈練那裡，沈練卻也不在。
「朕聽你二弟說，你有腿疾，才沒叫你在外頭跪著。」朱明熾說，「既然你明白，便知道不能說。」
沈練看了他一眼，大概目光透著一些古怪：「……你不知道？」
那中年儒生挨了一頓打，早已乖巧得不能再乖巧，又連聲應是。
長寧應是：「微臣明白。」
半柱香后，當她站在御膳房的灶台面前，面前擺了些刀具時，難免的，長寧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朱明熾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奏摺，堆得跟小山一樣。在趙長寧進來的時候，他擱下了筆，往後仰靠了一些。
長寧聽到這裏笑了笑，她說：「多謝，」但又道，「不用了，不是求情的事。」
所以，方才沈練才那般看她。因為其實，應該被治罪的是她。
替她揉了揉膝蓋，注意到她的腿反射地一動，行軍多年眼睛毒辣，立刻知道是傷著了，又叫劉胡取藥膏來。
她一個弱女子，身體又不好，怎麼能跪。
中年儒生嘴唇發抖道：「我……我只是聽吩咐做事，別的，別的也不知道。當時千戶大人給了我三百兩銀子， 讓我……我寫完就逃走，我靠大人吃飯，怎麼能不聽他的話！」說話的時候抬袖連連擦汗。「大人明鑒，我當時逃走時，也是心虛的。怕千戶大人殺人滅口，我在半路上借故如廁逃走，果然看到他們拿刀追我！若不是我一直往戈壁跑，恐怕早就是刀下鬼了……」
長寧下意識地覺得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雖然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了，人家畢竟是親兄弟，朱明熾還是忍不住多疑。他就是這麼個人，冷淡道：「這事你不該管。退下吧。」
還是覺得有點不同，畢竟是趙長寧做的麵條。
如此一來，孟之州被陷害一事可謂是非常清楚了。
劉胡直嘆氣：「大人，此事已了，您何必再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