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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每推演到這一卦時，卦象便混沌一片，彷彿有什麼怪力攪亂其中。

馮時在接近正午的時候回到馮宅。李柔風正在房頂上苫泥布瓦，灰頭土臉不成人形。馮時見一大片屋頂都已經煥然一新，便未再過問，徑直進了廳內。

「如何化解？」

第二個孩子說：「是哦，可是爹娘不是去殺楊燈了嗎？楊燈還沒死，他們不會回來的呀。」

張翠娥挑起細長的眉，敏達的目光掠過馮時的面孔。馮時的面色依然是莫測的，沒有多餘的內容可供她揣摩。

如此一直到後院的大郎君叫了第三聲，李柔風眼前的一切漸漸消失了形狀，又陷入一片漆黑的混沌之中。他摸索著提醒抱雞娘娘：「夫人……我看不見了。」

四個孩子便飛走了。

馮時的一雙嘴唇，與老熟將爛的紅棗一樣顏色。一張一合，吐出兩個字：

他觸到了抱雞娘娘的逆鱗，抱雞娘娘將他趕上屋頂，更換殘瓦朽木，片刻也不許他停歇。稍有懈怠，便亂棍相加。

馮時此刻心情甚好，拍了拍她光潔的手面，道：「通明先生兩月之前得一圖讖，推算出天下必歸蕭氏。吳王妃早前便寄信相邀，他下得山來，頭一卦就給了這小王子。」

「你就在上頭待著。」

張翠娥心和-圖-書中一動，問：「陽隱山的通明先生？」

他卻看到那瘦弱螢亮的人影，又茫然地走到了一邊，走到了屋脊最東側的垂獸邊上。

她的眉頭頓時皺得緊了一些，通明先生功力遠在她之上，她若說兩分，通明先生應該說四分才對。通明先生為何不提，這孩子的父親倘若能順利渡劫，亦有一飛衝天之機？刑父克母之相，亦能轉為廟旺之勢？

李柔風默默忍耐，抱雞娘娘的臉已經洗過，衣裳換罷，用薄巾遮了面，拿著棍子坐在屋頂正脊上督工。那四個孩子在抱雞娘娘身邊坐了一溜兒，一個個托著腮，乖巧可愛。

抱雞娘娘一動不動地盯著李柔風，直到更夫敲了四更天的梆子，她忽的執木棍挑起李柔風的下巴，道：「一個人什麼時候會說謊？」

李柔風啞然失言，垂頭喪氣坐了一會，順著屋脊小心翼翼往下爬，爬到邊上，卻怎麼也摸不到梯子。想起方才兩道「砰砰」聲響，原來抱雞娘娘早已把梯子搬走了。

抱雞娘娘道：「有什麼可道歉的。楊燈的兵殺了他們全家，連一隻貓都沒放過。他們一家六口的屍骨是我斂的，亡魂也是我超度的，現在他們不肯走，我有什麼法子？」她把裝瓦的鐵皮桶敲m.hetubook.com.com得噹噹響，厲聲道：「幹活！」

哪個蕭氏？吳王蕭子安一支，還是澂王蕭焉一支？

李柔風猶豫了一下，說：「有鬼……四個孩子，說咱們撒了他們爹娘的骨灰。」

這日三更時分，馮時依然入宮值夜，李柔風依然上房苫瓦。抱雞娘娘面罩薄紗，守在一旁，盯著李柔風。李柔風被晾在房頂一天，無甚好興緻，緊閉了嘴唇一言不發，只盼著早日修完屋頂，早日找到機會外出。

第四個孩子跳起來拍了拍屁股：「哎呀！」

「何種帝王？」

馮時花白的長眉動了一動，道：「不錯。你看此子命相如何？」

張翠娥說畢這些，抬起目光來對著馮時。算命之人，知七分，先說兩分，剩下五分，察言觀色見機而言。

散發著螢光的裙幅被夜風揚了起來，彷彿要乘風而去。

張翠娥搖搖頭，道：「通明先生是我師叔祖，隱居多年從不出世，我只是好奇，吳王妃怎麼有這麼大的能耐，能夠請動他。」

他感覺到抱雞娘娘的聲音在離他遠去，漸漸到了房子底下。

馮時雙瞳的濁光驟然聚積，又問：「父母宮如何？」

「公公，這是吳王側妃新得的小王子的八字。」

李柔風嚇了一跳，卻不解她是何意。ｗwｗ•ｈetuｂoｏｋ.cｏｍ•cｏm

「過繼給他人。不過這是轉嫁之法，繼父繼母，亦會遭遇克害。」

就算還有其他陰間人，也未必有誰會願意像他一樣為蕭焉做盡一切。吳王猜忌多疑，暴虐無道，豈如澂王英武睿哲、篤學勤政？

李柔風思及此處，更是惶然恐懼，他謀划此事，已經有數月之久，其間忍辱負重，折盡君子清節，又豈堪為他人道也？

恰如蕭焉贈的字，他本性柔和，遷延若水，徜徉如風。這樣個性，過去總令父親扼腕嘆息，覺得他不如兩個兄長志向宏大，仕進通達。然而在他落難之後，這般性格反倒保護了他。

抱雞娘娘扁平的聲音道：「比如你，明明一直在想出去尋找蕭焉的魂魄，卻不得不囿於此處對我虛與委蛇，你說，是為什麼？」

李柔風驚得險些從屋頂滾落下去，被抱雞娘娘眼疾手快地一棍子擋住。

「不錯。」

張翠娥已經為他備好了午膳，馮時吃罷，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個生辰八字。

「待二郎回來的時候，須得看到你在屋頂勞作。」

第三個孩子說：「笨蛋，因為你坐在爹娘的骨灰上。」

李柔風慌忙合掌閉目，合掌喃喃懺悔道：「……我不是有意拿你們的骨灰罈，只是放在外面，我一伸手就拿到了和圖書……對不起對不起。」

她正對著東方仍是一片幽藍的巨大天幕，銀河在她眼前廣袤壯闊地展開。

李柔風死死地看著那一團火。細細的骨灰微末在夜風中飛起，或多或少地落到抱雞娘娘的身上。看不清臉，但那瘦弱單薄的身軀，只要他稍稍一推，便能讓她跌落屋頂，不死既傷。他到底是個男人，一個年輕的、健康的、有力量的男人，他想要殺抱雞娘娘，輕而易舉。殺了她，他還有一兩天的時間，或許能夠直接找到蕭焉，也或許能找到另外一個陽魃。

馮時臨入宮前告知抱雞娘娘，吳王蕭子安這次召楊燈回來，便是讓他清剿澂王舊部，尤其是建康城中，需得再大清洗一次，以防有澂王餘孽潛伏其中。

張翠娥目光爍動，袖中略略掐指，眉頭蹙起：「此子命數甚異，一生坎坷飄零，卻又是帝王之相。」

他顫聲道：「夫人，我並無此意。」

蕭氏。

張翠娥那骨節分明有力的五指在馮時的掌心微微一顫，口中卻乖巧問道：「那通明先生，是如何給出破解之法的？」

李柔風本欲問清了抱雞娘娘的歲數，推算她是什麼年紀待在澂州，或許能幫助他想起抱雞娘娘是如何認識他的。然而抱雞娘娘不肯說，他也只能作罷。

「日月失陷，刑父hetuｂoｏｋ•ｃｏｍ•ｃoｍ克母。」

「出家。」

然而馮時凝神半晌，忽而一笑，拉過張翠娥那隻掐指運算的右手握在掌心，「好孩子，除了化解之法，你和王妃請來的那位陽隱高人，所言竟是一模一樣。」

抱雞娘娘這些話，好似一道霹靂將李柔風擊中，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被炸得粉碎。

抱雞娘娘慢吞吞地站起來，像是腿蹲麻了。她乾枯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別有用心？心懷鬼胎？——是了，比如你，你目的並不僅僅是想找到蕭焉的魂魄，你還想把你這一具不老不壞的陰間人的軀殼送給他。蕭焉眾妻兒俱被吳王殺害，身後無人，殘餘舊部如一盤散沙。倘若蕭焉能奪舍重生，澂王一支，何愁不能東山再起？」

抱雞娘娘拿樟木棍打了下他的手，斥道：「你做什麼？」

第一個孩子說：「我好像聞到了爹娘的氣息。」

李柔風急道：「為何？」

她仍是迷惑不解，喃喃道：「但是通明先生，他功力遠在我之上，為什麼還要如我一般說謊？」

李柔風的手指微微地動了。

「大凶大殺。」

馮時看出些蹊蹺來，問道：「怎麼？有什麼不對？」

他只知道，眼下他是澂王的唯一希望。他也只知道，他付出了這麼多，終於走到了建康，大清洗即將開始，絕不容許他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