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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翠娥跑了。

是——天下太平了嗎？她疑惑著，迷惘著，遲遲不敢確定，抬頭望向遠處高高的城樓，湛藍天空下獵獵招展著一面巨大的王旗，王旗鑲著莊重的黑色的邊，上頭一個碩大的「蕭」字。

她跑到王宮去，宮門緊閉，她逮著了宮外的一個老者問：「敢問阿翁，如今王宮中可是住著澂王？」

「澂州李氏的三公子，李冰，他應該跟隨在澂王身邊。」

這兩個人之間咿咿呀呀，用手語交流，卻從來不同她說一個字。她說話他們也不聽，只擺手，也不知是聽不見，還是不讓聽。

「沒聽說過。」老者道，「我兒子便是澂王身邊的親兵，可不曾聽說澂王身邊有這樣一個人。」

她忽的就笑起來，笑到最大聲的時候開始哭，躺在地上開始哭。哭著哭著她忽然覺得極大空虛，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哭。

「李柔風是誰？」

一道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念頭電光火石般劃過她的腦海，她像塊石頭一樣地硬在了那裡。

建康城裡已經感覺不到一絲兒的陰氣，就彷彿她大夢之中許下的那三個願望全都變成了真實：

她離開了建康城。她漫無目的地行走，有時候騎馬，有時候搭車，餓了就吃和*圖*書，渴了就飲，困了就睡，腦中全然放空。她手提一把柴刀，指握符咒，兇悍無比，連土匪都不敢劫她。

但是像現在這麼胖也不是個事兒。

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座空宅裡頭。宅子不算大，牆卻很高，足足有三個她高。

她精疲力竭地回到老宅，老宅大門緊鎖，其中什麼也沒有。又去浮屠祠，祠中倒是被修葺一新，大佛修好了金身，開始有了香火，然而阿春和小丁寶都已經沒了蹤影，連大郎君、大黑馬，還有毛驢，都已經不知去向。

她只覺得悵然若失，失魂落魄。

她早就收攏了首飾衣物，趁兩個啞仆救火時，從挖地團魚挖出的地洞里爬了出去。

她慢吞吞地起床，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小腿和手臂上的肉都鬆軟了，沒什麼氣力。慢吞吞在宅子里晃悠，宅子里很空，所有的門都從外邊緊鎖著，但是備給她的衣物、日用都很齊全，甚至還有些金銀珠翠的首飾。

張翠娥心中惘然。辭去老者之後，她在城中四處行走，去了很多地方，問了許多人，得到的答案與那名老者並沒有什麼不同。

她又問老者蕭淳風的事情，老者卻閉口不言了。

都是hetubook.com•ｃｏm大夢一場。

「這你也不知道嗎？代為理政的是南平王，鎮守宮中的是太子蕭淳風。」

「那澂王現在人在何處？」

她搭了半天，心想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心神不寧感覺錯了。她打坐了半晌又給自己搭脈，反覆搭了幾十次，再算算日子——

她跪在水邊擦臉，忽然發現自己尖尖的下巴竟也圓潤了起來，兩頰豐|滿。

還是在建康城裡頭，她確認。但她突然覺得整座建康城都不一樣了，完全翻覆了一個樣子。

這兩個人也都不出宅子，牆上有一個小小的窗口，每日有新鮮肉食蔬菜和藥材從窗口中送進來。

這世間沒有陰間人。

她氣喘吁吁地走去河邊漱口洗臉，心想這是吃壞肚子了嗎？可肚子也不疼，而她的腸胃向來是什麼都能吃的，老鼠肉蟲子肉吃下去都沒事。

僵了半晌，她又快又哆嗦地把兩根手指搭上了自己的腕脈，過去第一個夫家是郎中，婆婆是個接生婆，她跟著也學了些手藝。

那李柔風呢？

「那您知道李柔風么？」

可她為什麼就成了那個還活著的、夢醒的人呢？

她呼啦一下站起來，險些被自己踩著裙子絆倒。她張著雙手提著和圖書柴刀，對著滿目的青山綠水，聲嘶力竭地喊：

身上的小傷好得差不多了，幾處大傷還沒有痊癒，讓她的行動不算太方便，勉強能下地行走。

「那……那如今在宮中的是誰？」

第十九個地團魚丟進去后，她在柴房放了一把火，牆上用炭寫了一排很好看然而通俗易懂的大字：

誰敢欺負這兩個啞仆，我煉陰間人殺了你們。

「通明先生啊，他去阿育王塔受戒禮佛去了。」

吃完之後她又心疼這一大盤肉價格不菲，摸著自己鼓鼓的肉肚子想，長肉就長肉吧，都是錢呢，雖然這錢不是自己的，肉長自己身上總比吐出來好。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牆太高翻不出去，還想不出別的法子了不成？

張翠娥怏怏然，向老者道過謝，臨走時又想起一人，問道：「阿翁，那請問通明先生現在何處？」

她開始不騎馬，自己走路，中午在一個鄰水的鎮子上吃飯，沒忍住又點了一大盤肉，她發現自己近來格外愛吃肉。

宅子里她看到了兩個活人，一個年輕的啞婢，專門服侍她，為她做飯洗衣換藥，另外還有一個年老的啞仆，做些劈柴燒水的力氣活。

她這話問得奇怪，彷彿久居山中，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知人間年月。老者見她穿著甚是體面，人也有禮，便答道：「自然是澂王，只是澂王如今不在宮中。」

張翠娥大為震驚，南平王是澂王的兄弟她知曉，可這太子蕭淳風是從哪個蘿蔔坑裡冒出來的？澂王的子女不都死去了么？

她想自己的確是賤命一條，中了那麼多箭，卻還是死不掉。可能是她當受的報應還未受完吧，她慢吞吞地想。

她行走于庭院之中，但見《蘭亭集序》的磚塊，依然參差錯落地嵌在庭院里。

她長得越來越胖。

張翠娥翻進老宅去住了一夜。中宵，依然夜涼如水，竹影搖移。

有一天早上換衣服，她突然發現自己小肚子都凸出來了，腰也粗了一大把，這才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怎麼能長這麼胖了。

還是澂王的城。

三個多月了。

「澂王出征去了，討伐大魏。」

但她忽然覺得自己好似做了一場大夢，夢裡有人如此真實，夢醒時分卻不知所蹤。

張翠娥在牆根挖地團魚來數日子。她拿了老啞仆的一壇酒，每天挖一個地團魚丟進去，當酒罈里泡了十八個地團魚的時候，她身上的傷全部愈合。葯都是極好的葯，方子也都是極好的方子，她來者不拒，也不再追著啞婢問來和*圖*書處，這十八天，她每一天都安分守己。

整座城池都白亮得炫目，寧靜到令人心驚。她拿手遮了日光，四下里觀瞻，果然已經不是她記憶中的建康城了，現在的王城中，沒有一絲兒的陰氣，過去被鮮血染作黑色的泥土，彷彿又都變回了原本的顏色。她所感覺到的寧靜並不是沒有聲音，相反，人們來來往往，聲音嘈雜，只是那聲響交織成一片，並沒有什麼具體的一聲能傳入她的耳里。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寧靜的，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恐慌和緊張。

她心裏這麼想著，忽然一陣噁心就泛上來，要吐。她開始還想忍著，沒想到那噁心的感覺來得又快又猛，竟是抑制不住，跑到路邊「哇」地一下便把方才吃的全都吐了出來，吐完了還吐酸水。

她想可能是心寬體胖。走了這麼久，過去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快被她忘光了。這是她的目的，既然死不了，那就全忘掉，徹底忘掉，她就解脫了。

張翠娥「啊」了一聲，問為什麼，老者道：「澂王殿下崇的是佛法，通明先生身為道家宗師，倘若不能佛道兼修，如何能取信於澂王，保全陽隱一門？」

「李柔風！我干你娘！」

這世間的陽魃不過凡人一個。

這世間不再有她和李柔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