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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風

作者:小狐濡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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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進得內屋,崔仙琕將他這一年來覓得的摩崖石刻的碑拓都示與李柔風,所有拓本他都以墨汁混以骨灰,重新復刻描過,方便李柔風觀覽。
崔仙琕親自出來迎接,李柔風向他施禮,時下以左為尊,崔仙琕是主,李柔風便站他右側。崔仙琕伸手引李柔風進屋,走著走著,李柔風敏銳感覺到崔仙琕伸的是左手。
他驚問道:「仙琕兄,什麼賊子這般殘忍?」
他拿出光禿禿的右手掌晃了一晃,「指頭就是在那裡沒的。」
崔仙琕腿腳軟得雙手撐在桌子上,結結巴巴說:「哪、哪裡軟、軟就、摸、哪裡唄——」他已經後悔死了,他過去還覺得陰間人是稀奇好玩的東西,總覺得李柔風除了盲了眼,還和過去一樣待人如春風一般,連看東西都要混了骨灰才能看見,著實有趣。他這時才知,為何蕭焉一定要下滅除陰間人的王令,原來這陰間人,果真是極恐怖的東西!
之前損耗的身體早已修復,他不想出來,只是覺得有些心灰意冷。
李柔風忍怒道:「仙琕兄,你這樣實在過分。」
李柔風向他拱拱手,道:「仙琕兄我告辭了。」
李柔風伸手一摸,不由得大駭,崔仙琕右手四指齊齊斷去,連拇指指頭都平齊著少了一截。
見李柔風目不轉睛,側耳傾聽,崔仙琕又道:「那日她救下我后,天色已黑,江邊山路崎嶇難行,我腳上又扭了一下,不得已在江邊洞穴處點了個火堆,露宿一宿。那女子婦人打扮,雖然算不上什麼大美人,卻也秀麗可人,尤其在火邊坐著,愁眉不展,竟是越看越覺得別有味道。我問她為何發愁,她說家中有人等她。我問她可是家中良人?她便又不說話,然後靠著石頭睡了。」
崔仙琕豎起禿禿的手掌:「別了,我還是好好做人罷。」他忽然好奇地對李柔風附耳低聲問道,「賢弟,其實我一直想知道,賢弟和女子每房事一次hetubook•com•com,是不是都得回去抱抱佛像,才能重新開始?」
李柔風開始焦躁。她還活著嗎?她有沒有再被其他陰間人捉住囚禁起來?很多事情他不敢多想,一旦想起便揪心揪肺地痛。他白日里找,夜晚里也找,他要在兩個世界里找。他想她起碼給他個信兒,是活著還是已經去世了,無論陽間世還是陰間世,他都一定要把她找出來。
他已經在這個佛堂十天了。
李柔風的手指鬆開,提袍反身離去。崔仙琕彷彿又歷一夢,只見李柔風孤清背影匆匆消失在門口,交迭步履間竟似有壓抑不住的狂喜。
蕭焉初時阻攔他,但通明先生說李柔風倘若再被激怒屍變,恐怕就真的回不來了,蕭焉只能任由了他去,橫豎他找不到張翠娥,仍得再回到他身邊。
家僕在佛堂外道:「公子,崔仙琕崔公子送信過來,邀您于泥古齋一敘。」
崔仙琕搖頭道:「唉,此事說來離奇,也是我自作孽,稍後我同你細細講來。」
無論如何,在通明先生的幫助下,一年之後,他醒轉過來了。
原來,崔仙琕在青衣江邊的懸崖上掛了大半日,也不見有人經過。那個地方本來就人跡罕至,除了他這種閑到極致的狂人,何人會去?他近乎絕望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青衣女子路過。他大聲呼救,懇求那女子救他。那女子倒是好心,花了兩個時辰,用柴刀砍出一條路,將他救了下來。
李柔風迫前一步,逼近他,急切問道:「那女子,可是個子不高,」他比劃著高度,「腰間懸一個銅鈴,一個小布包,頭髮上簪一排梔子花?」
他想著那整齊的刀痕,道:「仙琕兄莫非是掛在懸崖上遇了匪?」
崔仙琕搖頭道:「匪沒遇到,遇到的是個救命恩人,只是那個救命恩人——」他「唉」了一聲,「比匪還厲害。」
她離開了建康,就彷彿徹底地和*圖*書從人間消失了。他知道蕭焉和通明先生的人暗地裡也在尋找,當然目的和他不一樣,只為了防止陽魃被其他諸侯利用。
然而法遵可能從來沒有等待過任何一個中了他的醒屍咒的陰間人醒轉過來,他也沒有陽魃。他將中了醒屍咒的陰間人視若敝履,用完就令他們化骨,又哪裡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沒了恢複原狀的可能。
李柔風點頭,「尋常女子,豈會花兩個時辰,費這麼大氣力去救一個陌生人?」
李柔風閉著眼睛在佛堂里打坐,除了佛前一盞青燈,沒有其他光亮。
第三年,李柔風又背著木佛沿著抱雞娘娘此前南下的路線北上,甚至找到大魏的燋龍溫池去,也未能聽到關於抱雞娘娘的半點風聲。
李柔風雙眉微皺,這個崔仙琕(bing3),乃是吳郡士族子弟,此人對碑拓收藏比他還要狂熱,因著同樣的金石之趣,兩人過去私交甚篤,也是如今鮮有的幾個知曉他陰間人身份的故友之一。
他捂著嘴「咳」了一聲,道:「賢弟你也知曉,我素來對有夫之婦有些惡癖,這夜我怎麼睡得著,一個沒忍住,趁她熟睡的時候去摸了摸她臉,嘖,巴蜀那地方到底養人,摸上去水豆腐似的,鮮嫩鮮嫩的,特別暖特別軟。咳,我就又往下摸——」
他想他是該出去了。他應該再去鬼市上問問,問問鐵匠道士,問問大頭子,問問毓夫人,問問采芝齋,問問所有過去曾經和抱雞娘娘接觸過的人。總能夠找到她的,他想,他有無盡的時間。
崔仙琕這時已經嚇得話都說不出來,陰間人刺骨的寒意像蛇一樣鑽進他的骨髓,他這時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眼前的人不是個活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他嚇得渾身顫抖,聽見陰間人冰冷地又逼問一句:「你摸她哪兒了?」
李柔風聽見「柴刀」二字,心中隱隱一動,嘆息了一聲。崔仙琕道:「賢弟這是怎和_圖_書麼了?」
這一年,蕭焉繼續南征北伐,收服了大大小小的諸侯和夷族。
思及此事,李柔風正要拒絕,家僕又道:「崔公子說,上次的事他知錯了,這次是正經事,他大難不死,輾轉歸來,新得了許多摩崖石刻的碑拓,過去從未有人見過的,請公子一定要過去幫他辨一辨朝代和出處。」家僕拿著信念道,「一定一定一定,兄叩首叩首再叩首。」
崔仙琕喪氣道:「別提了,我能活著回來已是大幸。」他伸右手到李柔風面前,「你摸摸。」
陰間人冰冷的手指扼在了他的喉嚨上,一瞬間又冷又緊,崔仙琕只覺得眼前彷彿閃過一個不屬於人間的陰冷世界,他聽見那陰冷的聲音說:
崔仙琕左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罪過罪過,我就是管不住我這嘴和我這手。我這手,就是因為非禮了那個救命恩人,被那恩人給剁掉的。」
李柔風搖頭道:「無礙,只是想起一些舊事,有所觸動。」
「然後,她把身上乾糧丟給我,拿了我給她的幾張拓文,獨自走了。我第二日早晨能動了,才自己拐回去,唉,差點就死了。」
李柔風看著拓文,辨得出上頭寫的是青衣羌國的國史,傳聞青衣江邊曾有古老的青衣羌國,武王伐紂時期便有了,只是後來東漢時滅亡。這般難得的石刻,難怪崔仙琕拼了命也要去拓。
佛堂外家僕的腳步聲匆匆而來,敲門低聲喚他:「公子?公子?」
李柔風心想,崔仙琕的確已經離開建康快一年了,據說是去巴蜀之地遊歷,探尋前朝的摩崖石刻。他嘆了一聲,道:「那就去吧。」他整了整衣衫,又吩咐家僕道,「你與我同去罷,免得他又捉弄於我。」
「『舍了家中郎君』——她剁得好!就該把整隻手都給剁了!要是我,就把你整個腦袋給砍下來!」
李柔風又逼前一步,整個人都壓迫過來,他聲音冷冷的:「你摸她哪兒了?」
第一和-圖-書年他一直是一具失去意識的變屍,蕭焉命通明先生無論用什麼辦法,都得把他恢復如常。
醒轉之後他就開始找張翠娥,然而張翠娥已經不知去向。他請阿春幫他造了個他背得動的大木佛,阿春造的佛像總是最好的,佛氣最濃郁的,他背著那個大木佛,便能數月不朽,只是被損耗的身體,還是得到佛氣更重的佛寺中去修復。
三年了。
照法遵訣譜上說,醒屍咒一旦施下,陰間人將化為最兇殘的變屍,永遠不可能再恢復意識。
崔仙琕萬分羡慕李柔風,道是他就算粉身碎骨,在佛像前頭拜一拜,過個十天半個月的,也就長回來了。倘是有個陽魃,還用不上十天半個月,頃刻長好。
崔仙琕愕然:「你怎知曉?那鈴子還——一盪一盪的,響得很。」
李柔風苦笑:「仙琕兄背個大佛入蜀道上青衣江試試。」
崔仙琕風儀甚美,性格豁達,稍有些促狹。為人什麼都好,唯有一樣,就是太過好色,痴迷於男女之事,一年前說要與他小聚,仗著他眼瞎,將他帶進了一家新開的青樓,說都是大魏落難的官家女子,文雅風流,一定要與他分享,他很是費了些氣力才脫身,那次還惹來蕭焉不快,胡亂找了個理由將崔仙琕鞭撻了一頓之後將他趕出建康。
「仙琕兄,一年不見,你怎麼成左撇子了?」
李柔風一一細細看過,大為嘆賞,道:「這些石刻氣象渾穆、骨法洞達,實在都是不可多得的瑰寶。」他道,「聽聞巴蜀一帶的摩崖石刻,許多都在十分險峻處,仙琕兄要拓得這些書跡,想必十分不易。」
崔仙琕說:「唉,賢弟是覺得那女子很是樸質心善是不。」
三年前與大魏的制勝一戰之後,蕭焉便命阿春帶著小丁寶在城中大小寺廟中多造新佛。只是天下局勢未定,未敢大作宣揚。但城中的佛氣在漸漸濃厚,崔仙琕家中亦設有佛堂,李柔風夜中出去,便不用和-圖-書再背著木佛了。
崔仙琕道:「是啊,我給那女子銀錢,她不要,只是向我討了兩張拓來的碑文。我見她頗有趣味,便與她攀談,她卻連名字都不願意多說。」
崔仙琕點頭:「是是,我也知,我就是管不住我自己——然後她便醒了,打了我一耳光,還很兇地罵我。那聲音就跟烏鴉似的,但我當時也不知哪來的勁頭,上去抱住她,讓她舍了家中郎君,隨我回建康,做了我的夫人,一生用度不愁,也不必在這荒山野嶺砍柴了。她當時也不知怎麼著我了一下,我便動不了了。她拿了我摸她的右手擱在石頭上,舉起柴刀,說,你看清楚——然後一刀下去,把我手指頭全給剁沒了。我當時就像做夢一樣,心想這麼細瘦一個小女人,怎麼有這樣膽子——」
他沒注意到李柔風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他只聽見李柔風問了三個字:「然後呢?」
崔仙琕磨牙道:「豈止十分不易!簡直是十萬分、十萬萬分的不易!」他抽出其中的一張拓文給李柔風看,「最難的是這張!在青衣江邊的懸崖上,但太古老了,不捨得不拓。我和兩個親隨吊著繩子下去的,結果兩個親隨掉下青衣江死了,我也差點沒命。」
然而他們也沒有找到過。
李柔風背著木佛一路南下,去到了儋耳,沒有找到任何張翠娥的蛛絲馬跡。他不死心,後來又去兩次,幾乎把儋耳的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了,都沒有找到張翠娥,沒有聽到任何一句關於張翠娥抑或抱雞娘娘的話。他沒有任何收穫,反而被強盜砍掉了腦袋和胳膊,他抱著腦袋將強盜嚇死,然後在佛寺中養了三個月才長回來。
他看到李柔風的神色已經有些不對,雖知他是殺過萬人的陰間人,但他並未親眼見過,故而也未覺得有多可怕。然而此時的李柔風身上透出濃濃的陰氣,讓他一根根毛髮豎立,心中不由得悚然。他手指顫顫地退後了兩步,道:「賢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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