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柔風

作者:小狐濡尾
柔風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番外一 煙雨

番外一 煙雨

皇帝拒絕撐傘,負著雙手,獨站城樓之上。
「那時候娘娘已經快不行了,就讓李三公子走。三公子說我不走了,我陪著你。娘娘說,你陪著我幹啥呀,你快走吧。三公子說,我答應你生生世世,那麼一生一世都不能少。娘娘說別瞎說了,我殺了那麼多人,沒有生生世世,一轉眼就下火獄。三公子說,我也殺了很多人,我陪你下火獄。娘娘說,你只要不化骨,就不用下火獄,她說,我讓蕭焉給你造佛像,造了好多好多的佛像,你快回去吧,小妖怪和小神仙遊歷回來,發現爹娘都不在了,該有多難過,你陪我十二年,我已經不求什麼了。三公子還是搖頭,他說,小妖怪和小神仙都已經長大了,不用再顧著他們了。
這世上卻再無人知曉,南朝四百八十寺,等不來那一個歸人。
「打!」勃然大怒的皇帝道,聲音驟然沉下來,卻變得無比冰冷,「給朕打,打到他服服帖帖,打到他認清朕才是他的父皇。」
人都說,梁皇是個好皇帝,篤學勤政,儉而有德,開蕩蕩王道,革靡靡私慾,登基以來,硬是從這亂世中撥出了十二年的太平,讓天下百姓,過上了十二年的安生日子。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是迷離的,彷佛目光並沒有落在眼前的這一個世界中,而是穿透了重重的時光與迷霧,回到了極久遠前的日子。
使者不敢抬頭看皇帝,道:「這是李三公子留給皇上的。」
蕭焉手指顫抖得打不開那捲竹簡,他乾脆脫下龍袍外的罩衣,將罩衣鋪展在漉濕的地面上,然後把竹簡展開來鋪在了上面。
「那時正是晚上,李三公子一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慢慢的,他也笑了,他說,娘子,我比你慢一點,你要等等我啊,沒我在,我怕你在火獄里一天也熬不過去。
又下雨了。
他想,這便是命運嗎?倘若不是那一天他突然心血來潮,大清早拉著李柔風去找諸葛逢生摸骨看相,李柔風能遇見張翠娥嗎?倘若十多年前,他不是因妒生恨,將那崔仙琕鞭撻一通,逐出建康城,那崔仙琕能沒事晃蕩到青衣江邊去,遇見張翠娥嗎?人生中種種機關,往往就在一念之間,鬼使神差,一發而動全身。他信天地大道,他佛道雙修,他以為早已參透命運;他信自己是紫微帝星無往不利,他信只要他為李柔風造下百千佛寺,待張翠娥百年之後,李柔風便能回到他身邊,陪他走過餘下半生。可他卻一直未能明白,其實命運,是人生中無能為力的那一部分。
皇帝的聲音,一聲揚似一聲,一聲聲都似鋼鞭,抽打在趴伏在地的www.hetubook.com.com內侍身上。
蕭焉咬著牙道:「何以用『留』字?」
皇帝又一次問起:「這雨下了多久了?」四十五歲的皇帝,正當盛齡,記憶力有時候卻似乎沒那麼好。侍從只好又說一遍,「稟陛下,這雨從今年元宵過後就開始下,至今已經下了快三個月了。」侍從察言觀色,又小心翼翼地說,「陛下無需擔憂,此乃祥兆,雨水豐,南風熏,今年又會是一個瑞年……」皇帝卻無心聽這後面一句,只是喃喃道:「下了三個月了么?」又說,「建康過去下過這麼多雨?」
只有梁帝蕭焉,知道這一切並不那麼好。
天鑒十二年三月初八,大樑皇帝蕭焉前往雞鳴寺出家,三日之後,返還宮中,大赦天下,改年號為大化。
是啊,建康城過去下過這麼多雨嗎?江南過去,有過這麼多雨水嗎?是他老了嗎,昏聵了嗎?為何他的記憶中,蘭溪,南蘭陵,澄州,建康,每一個他曾經踏足過的地方,都不曾下過雨?李柔風只要一回頭,三千世界都是琉璃一樣的光亮,陽光或熾烈或清煦,和風容與,明月映天,哪來的雨?
血脈至親,卻給不了他任何的親情。他知道他過去同李柔風在雞鳴寺說的話早已一語成讖——人生漫長,帝者最孤。他有八十六年的壽期,他的人生才踏過半途,還有一半的路,他不想再這樣孤孤單單地走。
蕭焉喃喃道:「他償她十五年?那我呢?塵世因果,三生……孽緣么?」他在通明先生和侍從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抱著竹簡,看著簡上如新的字跡,大樑皇朝的君王忽然心灰意冷。
「於是李三公子抱了她的屍身一夜一天,一動不動,便化作了一具白骨。」
「啟奏皇上,」又有內侍匆忙來報,整個人滾袍伏跪到皇帝身前,瑟瑟發抖,「太子殿下他……把太子寶印給砸了!」
「八百里加急。」「哈,八百里加急,從西方來的。」侍從看見他們的皇帝大張著手,在城樓上走來走去,似有大喜之意,皇帝的眼睛中充斥著久違的明朗和滿溢的期待,他揮著手說,「叫上來!趕緊叫上來!」他說的是那送八百里加急情報的人。
通明先生過來,將蕭焉拉起。蕭焉站直了,抱著竹簡,一拂袖甩開通明先生,雙目血紅地盯死了使者,道:「他為何會化骨?為何?」
佛氣氤氳。
內侍趴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白色的臉也緊貼著地面,衣服上和臉上全都粘上了黑色的泥水,彷佛只有這樣的骯髒處境才能給他些微的保護,他顫聲道:「太子殿下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說他並不是陛下的親生兒子,為何要做這個太子。」
一字字讀過去,通明先生那仙風道骨的眉皺得越來越緊。他將布帛攥緊,收入寬大的乾坤袖中,問身旁喚他來的內侍道:「這是皇上新寫的?」
「草樹非一香,花葉百種色。寄語故情人,知我心相憶。」
蕭焉這時略略平靜了些,仍是血紅著眼睛,道:「那你便將他化骨前的事情一一敘來,一個字都不能少。」
使者是蕭焉舊日親兵,忠心耿耿,對蕭焉並不似內侍那般懼怕,但也被震了一下,退後一步,垂首道:「李三公子自己選的,屬下並不知情。皇上讓屬下只是暗中保護他們,不得與他們接觸,屬下就沒有阻攔李三公子。」
太子怨憎他。登基后新得幾名子女平庸無奇,雖敬他卻也畏他。就連過去最為信任的異母兄弟南平王,亦在權欲引誘之下背叛了他。
他造了這麼多佛寺。
他還有半數的人生,伶仃一人,他要如何走過。他伏在地上,字字刻骨:「李柔風,你當真忍心。」
皇帝這般形貌,如何能讓其他人得見。通明先生命侍從速速驅散周圍城樓上的守將,只餘下皇帝和使者。
皇帝在努力地想,這十二年中下過很多雨是么,這十二年中他似乎從沒有停歇,他似乎做了很多事情,但是突然,他什麼都想不起來。塞滿他腦海的,全都是蘭溪的日子,澄州的日子,南蘭陵的日子,有李柔風的,那些快活明媚日子。
這一年是天鑒十二年,大樑開國,梁皇登基,已經十二年。梁皇蕭焉四十又五,形貌英偉,氣度華軒,要說,此時正當他的盛齡。
「李三公子說,我一直知道,一直知道你留著它,我知道你拜過它,你說謝謝它一路把我送過來,你還說它是個心地良善的好佛,也一定要護送我回去。三公子說,我不管你長什麼樣子,就算你被火燒成骷髏,我也照樣喜歡你,心愛你。娘娘當時已經說不出來話了,就笑,笑著笑著眼睛就閉上了。
如今,這世上又一次寂滅了陰間人的傳說,十二年一個輪迴,在新一道輪迴的人們心中,已經沒有了「陰間人」這三個字。人們都說,天下太平了,一切,便都好了。
大樑朝的皇帝伏在滿是泥水的地上,死死地看著自己的五指。
使者擦了把臉上的雨水,在蜀中多年,他的臉龐已經不似過去那般粗礪,卻也精瘦蒼黑。他的嗓子有著經年沉默的沙啞,他張口說道:
蕭焉雙目圓瞪地望著他,伸手接過,道:「這是何物?」
李柔風,李柔風,李柔風,他開m.hetubook•com.com始在心中瘋狂地呼喚這個名字,他團團轉,他在侍從驚愕的目光中,在城樓上團團地轉,他像一頭困獸,想要給自己困頓的生命找到一個出口。李柔風是拯救他的人,唯一的人。
一聲,兩聲,三聲,無數聲,所有的梵鍾之聲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在蕭焉耳邊的四面八方響起,穿透十方凈土。他閉著眼睛,這鐘聲是輝煌的,是磅礴的,這是佛前的大樂,是人間的金奏。沒有任何一個皇朝有這樣龐大的樂聲了,這樣龐大的樂聲在石頭城中結就濃郁的佛氣,無一處不聞香華伎樂,無一處不聞梵唄讚偈。
但梁皇也是個怪人,他時常登上這座高聳城樓,向西方眺望。城樓上的旗杆空空蕩蕩,沒有再掛過任何一面旗幟,石頭城裡的老人說,這旗杆上曾掛過一個陰間人,曝晒三天三夜,腐化為骨。旗杆上陰氣極重,於是從此不再懸挂任何一面旗幟。
內侍倒爬著退了下去。
蕭焉飛快閱過,簡上筆跡瀟散跌宕,如雲鶴海鷗,早已是大家氣象,簡文如前所述,果真敘的都是蜀中風物人情,卻又是一篇極好的軍政咨文,是專為他所寫。
「殿下說……殿下說陛下與蕭子安本就同宗同脈,指不定蕭子安身上也有那塊胎記,陛下何必要拿一個太子之位做幌子,卻把他囚禁在佛寺里十五年……太子殿下請求陛下……」內侍聽見皇帝冷冷地追問了一聲「請求朕什麼?」渾身抖如篩糠,結結巴巴道:「太子殿下請、請求陛下給、給他一個痛快,要、要麼一刀殺了他,要、要麼給他自由……」
使者以頭點地,低聲道:「皇上,李三公子化骨了。」
城牆上,風塵僕僕的使者跪地,雙手齊眉呈上一卷竹簡。
是了,是李柔風,他印象中有李柔風在的地方,就從沒有下過雨,他真的是老了,他忽然發現他腦海里現存的記憶,竟都有李柔風,一片陽光亮堂,全都沒有雨水。
這個世界,只有雨水,沒有日光了。
城樓下一騎掠過,從西方而來,穿透層層障幔一般的雨水,身後高揚著紅黑的旗幟,一路暢通無阻地衝進皇城。
可他,等不來他想等的那個人。
蕭焉那一下沒站穩,往後退了兩步,那兩步又未能站穩,整個人都向下倒去。通明先生身後一袖拂來,未讓皇帝在使者和侍從面前出醜。
「皇上,李三公子化骨了。」
天鑒十二年三月初七,那日城樓上見過梁皇的所有侍從、內侍、衛兵全部離奇暴死,使者自請流亡蜀中,通明先生掛朝服於神武門鹿市,消失於建康皇城,從此失去蹤跡。
蕭焉看著看著,忽的拿起m.hetubook•com•com竹簡重重往地上摔去,嘶聲怒道:「誰要看這些東西!」見竹簡粘上地上泥漬,又瘋了一樣地撿起來,抱在懷中,用袖子擦去上頭的泥水。
要麼一刀殺了他,要麼給他自由——
他為此將成為後世史官筆下佞佛的昏庸之君。
蕭焉咬牙點頭道:「要,一字不差。」
他等了一年又一年。
雨下得越來越大,從牛毛細針一般的雨絲,漸漸化作看得見的雨滴,蕭焉一身的皇袍俱都濕透了,雨水從頭髮上,從額際滾落下來,他雙肩低垂,歪坐在城樓的地面上,像一座石刻,他張著的手掌靠在膝邊,忽然之間,他感到有一縷柔軟的風自他五指間纏繞而過,似與他依依惜別而去。他登時睜大了眼睛,胡亂而跌撞地爬起來,他的雙腳被地上的罩袍絆住,他瘋了一樣地向前伸出手掌,叫道:「柔風!柔風!」他的五指拚命在空中抓撓,想要抓住那一縷柔風,可那一縷風,終究從他的指縫間流走了。
他在心裏念著維摩,維摩走的時候十五歲,蕭淳風如今也是十五歲,可為何竟能有如此的天淵之別。他望著茫茫煙雨,他知曉,他過去深愛過的結髮妻子郗氏,維摩,還有其他如煙逝去的子女,都已經回不來了,曾經那種深愛過的感覺,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的記憶中只餘下了那些沒有雨水的日子,還有什麼紐帶能將他與那些日子聯結起來呢,還能有什麼紐帶呢。
內侍恭謹點頭道:「是,這是皇上西下襄陽的時候寫的《白銅蹄》歌,教當地人演習傳唱,還說最好能唱到蜀中去。」
侍從在一旁看著,他伴隨這位皇帝從澄王一直成為梁皇,他心中的梁皇英明神武,不可一世,但這時,他忽的覺得皇帝也有些老了,伴著這彷佛永無止境的雨水,有些老了。
皇帝在城樓上,在雨水中高聲大喊:「通明先生,把通明先生給朕叫來!」
他是什麼人!他是大樑皇朝的太子蕭淳風!求父殺子,他竟能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皇帝忽的想起通明先生給蕭淳風的判詞:大凶大殺。他心中泛起一陣激寒之意。
皇帝玄色的龍袍已經被愈來愈濃的雨水沾濕,呈現出大片比玄色更加漆黑的顏色。皇帝的心中更冷,更涼,他本以為,蕭淳風天資聰慧,不輸維摩,只要他悉心栽培,此子定是第二個令他滿意和驕傲的維摩。誰曾想,這名他親生的骨肉,竟是個怎麼都養不熟的小狼狗。
三百年後,有諷喻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通明先生冷了臉色,快步登樓,不再言語。
蕭焉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那兩個字為何能從他人口中和-圖-書如此輕輕鬆鬆道來。使者怎麼懂得呢,他又怎麼懂得呢——他怎麼懂得那兩個字是他的千鈞之重!是能夠一擊之下令他潰不成軍的魔杵!
皇帝說:「這雨真是下得太久了。」他負著雙手的偉岸身軀微微佝僂了些,兩鬢斑白,沾上了如煙似霧的煙雨,他在城樓邊傾身,雨失樓台,霧迷津度,他整個身體也彷佛陷入了那無邊無際漫天徹地的煙雨里。
「皇上,張翠娥十四歲那年,本就該死去,是被陰間人改了命。十五年前一戰,她也該死去,是李三公子身為陰間人為她改了命。李三公子曾經害了她,蒼天感念張翠娥一念心痴,讓李三公子以陰間人之身償她十五年。逆天改命,活下來的人也活不了多久,短如楊燈,數天數月,長如張翠娥,多出十五年壽期,已是奇迹。」通明先生諄諄道,「陛下,塵世因果,三生孽緣,無非如此,您乃人中之龍,又何必執著于俗世凡人呢?」
「不可能!不可能!」皇帝失態地大吼起來,可他那葦葉一樣的眼睛里卻溢出淚來,湛明的淚很快將豐茂水草一般的眼睫粘的濃濕,黏連一起。
他的聲音在煙雨微風中顫成一片孤葉,他一個字一個字強行穩住,他道:「你再說一遍。」
李柔風離開他已經十二年了。他在他登基的三個月前離開,登基的時候,他身邊沒有李柔風。他這一去就是十二年,他沒有再見過他。
皇帝那依然鐵骨錚錚的手指重重收攏起來,一捏,便是咯咯的響聲,他按捺著脾氣道:「朕與他說了多少次,他就是朕的血脈,他的母妃景氏,本就是朕的人;他胸口的胎記,與朕一模一樣,難道他還是不肯信么!」
「臣李冰敬上。陛下數年來佑我夫婦與二子平安,臣感激不盡,無以為報,書此簡牘,敘蜀中風物地形、羌人國史,供陛下御覽,願陛下江山永固,千秋萬年……」
「胡鬧!」皇帝一聲暴喝,驀地回頭,「為何?」
天青色,雨蒙瀧,百千佛寺的檐角在無邊大霧中若隱若現。忽然,一聲洪亮的梵鐘聲悠揚敲響,像舍利子一層又一層蕩漾開來的光,這鐘聲蔓延到整座皇城,整座皇城中,每一座寺廟的梵鍾都在敲響。
通明先生在快步往城樓走,他手中拿著一塊書了文字的布帛,展開來,布帛上寫的是一首樂府小辭:
「娘娘說,其實我長得很醜,我怕我死了,你就看得到我了。她說,李柔風,我之前一直騙你,那個木佛兒,我沒有燒掉,我一直擱在江崖邊的山洞里呢,每日香花鮮果地供著,它會保佑你一直回到建康的。
使者猶豫了一下道:「皇上真的要聽?」
他造了這麼多佛像。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