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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獅子

作者:小狐濡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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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夢見獅子

楔子 夢見獅子

佛海上的浪頭「唰」地衝上石舫,一浪緊貼一浪,沖得這青磚素瓦的百年老樓彷彿搖搖欲墜。
硬撐著走了這麼遠,余飛喉嚨里的那一口氣快泄了,她頂著嗓子,細細地發音:「幫我把衣服脫了。」
余飛道:「我今日被打,難道不是因為上面的領導親點我和倪師叔唱《游龍戲鳳》,我露了雌音?」
這皮套一抽,底下便見鋥亮的一段鋼絲,不過火柴粗細,尖頭閃著明晃晃的棱光,像野獸的獠牙。
余飛忽然抿起了嘴唇,不說話了。
余飛悠悠然地望著恕機簡潔的禪房,燈光下,窗邊簡潔的小几上,放著一個光禿禿的小花盆,也不知道裏面種著什麼。花盆邊是一個文殊菩薩像。
文殊院的值日和尚艱辛地撞完鍾——他的海青僧袍被狂風吹得鼓鼓的,像一面船帆。
「我夢見了一頭大獅子。」
「……」他伸手去搶,恕機敏捷地一躲。突然,恕機盯著手機殺雞一樣地叫了起來:
戲樓所有門窗緊閉,有穿著對襟夾襖的洒掃老僕提著一盞鐵制氣死風燈走來,昏黃的燈光映照出花木蔥蘢的影子,綠瑩瑩的,濕漉漉的。
男子冷麵不言。
艇主恨聲道:「你知道就好!」
「什麼顏色的?」
廳中岑寂,燭火一跳,又一跳,窗外呼嘯的風聲和大浪拍舫的聲音如雷入耳。
旁邊的幾個小弟子有點急,攥緊了拳頭想上前說話,被旁邊年長的幾位丟過來嚴厲的眼色,攔了回去。
「別啊!」恕機嚇得跳起來,「女施主,我是正經和尚!就算師父不在,咱們也不能……那樣那樣的……」
這是座毗鄰文殊院的老戲樓,建在佛海那座龐大的石舫上。
「余飛妹妹,你這傷,我可沒底兒,還是去醫院吧。」
恕機拿了文殊院里最好的傷葯,看著余飛那沒有一寸好皮膚的背發愁。
「余飛,你仗著現在有一批票友捧著你,就把自己當角兒了!老祖宗傳下來的四功五法,你都不放在眼裡了是不是?才多大點年紀,就在檯子上玩俏頭,你說,該打不該打!」
余飛反手一抓,穩穩拿住了那根短鞭。她運了一下氣m•hetubook•com.com,眼珠子一明一暗,一熱一冷,終於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忽的在背後高抬左手,好似飛天反彈琵琶,指尖輕拽,將那短鞭鞭梢的皮套扯了下來。
「非也,非也。」恕機給她背上又泥了一層草藥,蹲下來望著她的眼睛:
恕機抬起頭四周望了一圈:「糟了師兄,那根老電線給吹斷了。」
恕機連忙去拿盆子接水,用乾淨毛巾蘸了溫水,幫她把結了血痂的長衫一點點揭下來。余飛不敢叫,也沒力氣叫,最後連齜牙咧嘴的勁兒也沒了,一灘爛泥一樣地趴著。
恕機手下一抖,余飛「嘶」地一聲。恕機驚訝地問:「你被趕出了繕燈艇?真的假的?」
余飛笑了起來,挺燦爛的,「不說這個了,你看,我好疼,不是在做夢。素雞哥哥,我們聊點別的好不好?我有點困,不想睡過去,怕你占我便宜。」
「……」艇主氣急敗壞,「打打打!再不狠狠地打,她遲早敢自己搞出一個『余派』來!今天就要讓她看看,繕燈艇沒了她上台唱戲,照樣還是響噹噹的繕燈艇!」
她說:「我有過,有『五逆』之過。倪麟師叔雖然不是我的師父,但在七年前師父去世后,倪麟師叔待我有授業之恩。我本該對倪麟師叔執師徒之禮,報桃李之恩,但我卻大逆不道,早早對師叔動了私情……」
余飛沒有閉嘴,反而越說越快:「……師叔並不知曉,都是我一廂情願。如今釀成不幸,都是我的過錯。我已經沒有顏面待在繕燈艇面對師叔和師叔母……」
「不嘛。」余飛撒嬌,「我看你官微上在發文殊解夢,你也給我解一個好不好?」
「啪——」
艇主的臉色變了。「余飛,你這是跟我較勁?你知道不知道,繕燈艇自從建國后,就再沒讓這鞭子見過血?」
「五逆」之規,雖然不曾對外宣明,但進入繕燈艇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是懸在頭頂明晃晃的一把劍。
艇主見她這副不思悔改的模樣,大怒:「楊小樓的身段,程硯秋的水袖,赫蘭田的眼睛,各自獨樹一幟,那是人家天資不和_圖_書凡,又刻苦練了多少年,慢慢琢磨出來的!你算什麼東西!陳師傅,再打二十鞭!」
「既然領導都說了要看我的戲,難道不是因為我唱得好?」
「……我……靠……你用官微(官方微博)私行迷信之事,師父知道不打斷你的狗腿!」
正廳燭火搖曳,映照出兩側站著的一眾艇中人等。男子著長衫,女子著襖裙,深藍淺白,皆是一樣款式。燭火映著沉默。
戲樓始建於光緒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至如今一百余年,仍然保持著初建時候的樣子。北京城保存下來的古戲樓一隻手就數得過來,這是其中唯一還在正常演出的一個。
余飛已經下了狠心:「留疤就留疤,我信得過你,素雞哥哥。」
「恕機!不幫忙也就算了,還玩!」
那葯抹上背,清涼的感覺滲進皮膚,余飛才覺得從十八層地獄里爬上來些,不那麼想死了。
梨園行規矩森嚴,俗話說,無祖不立,無師不傳,師徒輩分,那是大過天的事。余飛這些話,不說則已,說了,還有誰能為她辯解!
余飛一言不發,五指一收,將套子緊攏在了手心。
「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光緒三十一年十一月,京劇「倪派」大師倪舸開繕燈艇,制刑鞭,立規矩。犯「五逆」之徒,皆以鋼絲刑鞭重責三十,無論死活殘疾與否,都與繕燈艇無關。從此繕燈艇家譜之上,「倪派」一門之中,再無此人的名姓。

然而這麼靜謐的一個處所,卻有格格不入的聲音傳來:
余飛不理,又問:「倪師叔,我唱得如何?」
「這是作什麼呢?一個好好的孩子,不過唱錯了一句詞,怎麼要這樣打呢?」老僕駐足,側耳聽著正廳中傳出來的鞭響,搖搖頭,嘆息著走過。
鞭子打在她身,她晃都不晃一下。只是月白的長衫薄薄地敷在背上,聳起兩支清晰的蝴蝶骨。
余飛靜了半晌等不到回復,低低嗤笑一聲。
外面有人敲窗子:「恕機,看毛片兒?」
「余飛,你這是得罪誰了?」
艇主的臉色已經徹底地黑了。「余飛,你要對你說和圖書的話負責。」
倪麟的手本是抬了起來的,隨著她尾音落下,又緩緩地垂了下去。
眼見的一廳的氣氛都變得沉悶僵化,教戲先生咳了一聲,說: 「余飛,你別意氣用事,艇主也是為你好,打你今朝有過,為你將來成人。只有犯了大過被逐出繕燈艇的弟子才受得起這樣打法,你不過唱錯了一句詞,這樣打你豈不是壞了艇里規矩?」
恕機好不容易修好了電線,回禪房中推閘開燈試wifi,總算都好了。推開門,一團黑乎乎的影子迎面撲來。
教戲先生怔了,所有人都怔了。
佛海上從來沒起過這麼大的風浪。
「哦?」恕機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
余飛的臉色驀地蒼白,道:「師叔留步,我有話要說。」她的聲音原本不似一般女子那麼清脆尖細,是低啞沉靜穩穩噹噹的,這一時,卻有些顫抖。
余飛此言一出,眾人目光唰地擲向廳柱後站著的一個男子。那男子亦著月白長衫,廳柱投下的陰影中身姿清榮,肖似他身側探向天頂亮瓦的一簇紫竹。
恕機:「……」
「我才是被趕出繕燈艇了。」余飛嘆著氣說,「這傷叫斷情傷。好在打鞭子的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陳師傅,手下留情,不然我連繕燈艇的門都爬不出來。」
「啪——」
這鞭子不是簡單的鞭子,是一支刑鞭。
隔壁禪房的窗子被敲響了。
恕機憤怒地大叫起來:「看個屁!上個星期電腦不是才被你們戒律堂沒收了嗎?隔壁的聲音!」
「余飛!」倪麟本來已經走到大廳側門邊上,聞言驚而轉身,闊步走來,「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東西!」
她覺得自己真作。
「先拿清水和剪子,幫我把衣服剪了。」
「因為倪麟?」
「哎呀我的媽……阿彌陀佛……」他一把接住那團黑影,笑嘻嘻地說,「女施主您今兒怎麼了,像是喝了酒,您不是從來煙酒不沾的嘛……」
他向余飛伸手:「套子給我。」
「打。」
余飛瞅了一眼他那故作嬌羞的神色,只恨自己現在沒力氣踹死他那賤樣兒。「是,你是菩薩,你是佛祖,救苦救難,救救我吧和圖書。」她勉力伸手,一把的血殷紅刺目。
卻只見他面色怫然,冷冷撂下一句話:「我只唱戲,不管這些閑事。」說罷轉身便要離去。
「怎樣?我覺得很像文殊菩薩騎的那個,你說,是不是象徵罪惡?是不是要讓我出家懺悔?」
余飛努力回憶了一下:「……嗯,青金色的,特別漂亮,特別的雄壯有力。它一隻爪子就把我舉了起來。」
「你知道你要承擔什麼後果嗎?」
這裏的任何一個人都知道,這鞭子脫了套,那意思就變了。
余飛目光定於虛空,本似靈魂出竅,聽了這句話,斜斜抬眼,眼瞳中似漆黑海上忽的漂來一星火光,隨即轟然大亮。
「唉!這孩子!」教戲先生無奈地一跺腳,轉向方才那位男子:「倪老闆,你來勸勸這孩子!這孩子從來都是誰的話都不聽,就聽你的!」
「我去?斷wifi了?」
解放后舊戲班改造,繕燈艇戲班也變作劇團制,舊時期那些吃人的規矩是沒有了,可這刑鞭還是流傳了下來。現如今,繕燈艇是少有的不吃國家飯、自負盈虧的民間劇團,在京城聲名極響。由於繕燈艇仍保留有許多舊日梨園遺風,被許多京城票友私底下稱作「戲班活化石」。
恕機一根手指划拉著屏幕:「別打擾我幫師父管理微博。上周末推出了『文殊解夢』,粉絲暴增。」他的念珠都被吹得飛了起來。
對著中堂上那一幅倪舸的照片,余飛跪地叩首下去,起來時,眼圈赤紅。
他悻悻然摸了摸光溜溜的頭頂:「還好沒頭髮,不然風中凌亂。」瞪向站在一旁正在玩手機的師弟:
不過,繕燈艇本來就很少用電,艇中戲台,除了一個顯示著中英雙語戲詞的電子屏幕,其餘全用燭火照明,也沒有任何電子擴音設備。
「陳師傅,要打就這樣打,打三十鞭。」
「……」
教戲先生驀地嘆一聲氣:「余飛!和艇主服個軟,認個錯!再打二十鞭,你這兩天還能上台么?」
「啪——」
到禪房燈下,看清了余飛一張雪白的臉,咬得稀爛的嘴唇,恕機才覺出余飛是真出事兒了。扶著她俯卧到床上,又幫和圖書她脫了那件長至腳踝的黑色羽絨服,看到她的背,恕機不由得大抽一口涼氣。
她問:「陳師傅,我唱得如何?」
那是用來打「五逆」之徒的鞭子。
余飛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這時候又穩了:「我負責。」
恕機:「打成這樣,怎麼就沒把你打死?」
「說。」
教戲先生一把抓住余飛:「別說了!」
不光是文殊院斷電,繕燈艇也斷了電。
「你會遇見一個人,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強壯有力的男人,他會成為你的戀人。」
鞭子越短越硬,越韌越細,打在身上越疼。剛才套著皮套,狠抽了二十鞭,也不見余飛薄衫破損,有血滲出——那只是普通的對繕燈艇弟子的懲罰,疼歸疼,不會傷筋動骨,不影響登台演出。
恕機飛起一指指向師兄:「出家人,不惡口!不嗔恚(chen hui生氣)!」
「各種意義上,真的,再也不能回去唱戲了。」
恕機鬆了口氣,回頭對余飛說:「你還讓不讓我當和尚了?我啥也不會,被趕出文殊院,只能當街要飯!」
從小到大,余飛那臭脾氣,也沒少挨打。繕燈艇和文殊院離得近,文殊院治跌打損傷在佛海這片兒是一絕,余飛便老往文殊院跑。恕機那會兒也特皮,上房揭瓦上樹掏窩,摔斷胳膊剮傷腿也是常有的事兒,兩人便在藥師堂里混熟了。
余飛哎哎呀呀地叫起來。
拿鞭子抽她的教戲先生手下一滯。
余飛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扭肩掙開教戲先生:「請艇主清理家門,把我打出去吧!」
正廳中跪著一個姑娘,蓬亂披散著長及後背的頭髮,那清脆鞭響,就是從她身上傳來。
眾人的目光又聚到那男子身上。余飛的目光顫了顫,卻也晃悠悠地挪了過來。

「逐出繕燈艇,三年不得粉墨登場。」
教戲先生無奈一咬牙,孺子不可教,恨鐵不成鋼,揮鞭再起——
又是一道巨浪轟然打來,水花高高地濺上窗欞。所有人的臉龐在明滅的燭光里,像古早的雕像。
「為什麼?」
艇主呵斥:「執迷不悟!你那不叫俏頭,叫跑海!叫不守規矩胡唱瞎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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