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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不是收保護費的！」

腰上似乎又癢了起來，她又蹭了蹭電線杆兒，蹭了蹭，又想起此前在北京看的一出《憐香伴》，其中表現兩個女主角崔箋雲與曹語花之間的情慾，便是蹭台柱子。那蹭柱子的身段是好看的，余飛細細回憶著，琢磨了下，不由得自己也模仿著，款擺腰肢，蹭蹭蹭。

倪麟並沒有錯。

謝滌康說：「血燕我給你送家裡去了，保證是南洋的正品，而且是上品，你回去自己看。珊姨一直對我們很好，算是我們哥幾個的一點兒心意。」

這趟公交的路線設置不完全對稱，過來有鐵獅子路口站，反方向卻沒有。這個時點也不好打車，余飛無法，只得順著路往回走。

謝滌康拍拍她肩膀：「有事先走了啊，阿光會賺錢，對你也是真心的，你考慮下。」

余飛拉緊了圍巾。風一吹，渾身上下就有點神經痛，是過去練功落下的病根子。

余飛說：「你莫急啊，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你一定要長命百歲，我將來賺錢還你。」

余飛白了他一眼。

余飛鼻子一酸，知道如果是上品，自己這點錢無論如何不夠買。她硬氣地收了淚意，說：「那你得少收多少保護費啊！」

余飛順著謝滌康的目光扭頭一看，那邊馬路牙子上站著幾個穿著暴露身材火辣的女子。

不過最近她腦子裡反覆循環的卻是這一句詞：殘山夢和-圖-書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余飛一驚，坐過了。原來這公交車廣播壞了，時靈時不靈的。余飛也沒多想，跳下車去。

謝滌康：「……」

從七歲入京，被師父相中收為關門弟子，到現在十六年時間，她沒有一天時間懈怠過練功。

路上車多，公交車不緊不慢地開。溫度開始下降，余飛從包里拿了條長長的薄圍巾，繞了兩圈在脖子上。Y市格局小，馬路緊湊，車來人往，那種紅塵煙火的氣息便尤為濃烈。余飛趴在車窗上發獃，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一聲報站：鐵獅子路口站，到了。

夜風起，捲起一地的碎花。花逐風飛，一時呼啦啦地往這邊去，一時又呼啦啦地被吹回來。

余飛蹭著水泥電線杆兒。

余飛回神，面前站著個大高個光膀子的社會青年，額頂揪個飛機頭，戴一墨鏡，很潮的樣子。目光跨過他的肩膀，車站邊上一對年輕情侶正盯著她，隱約有點面熟。

如果說那時候，她還沒有心死的話，那天在繕燈艇里她兩問倪麟，都被冷眼漠視，她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這一個多月時間，她的確過得像做夢一般。早晨驚醒，總覺得自己錯過了出早功；白日里恍惚，常以為自己還在佛海之上；在戲台上和師叔倪麟對唱……舊境丟難掉，舊境丟難掉啊。

「大街上發什麼騷呢？ｗww.heｔｕｂook•ｃｏｍ•com」

Y市雖然地處南疆，可是今年似乎格外冷一些。

過去所付出的一切，竹籃打水一場空。

余飛抬腿往車站走去，意外發現那對年輕情侶還在，也不知道是一直沒等來車還是怎麼的。她突然想起來，這兩人她之前在醫院見過，沒想到出來吃了頓晚飯，又在這裏碰上。那會她覺得這對情侶打扮新潮入時，男的個子挺高，陽剛帥氣，女的則纖腰一搦，楚楚動人，一對兒看著十分養眼。他兩人還一直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給人的印象特深刻。然而目光對上的時候，余飛卻從那兩人的眼睛里讀出了鄙棄、獵奇和嫌惡，這讓她覺得莫名其妙。

天已經徹底黑了，密密麻麻的路燈亮了起來，宛如星河。余飛目送謝滌康走遠。

謝滌康吹了聲口哨，走了。

她苦戀倪麟很多年。倪麟心如止水，她便隱而不發，但她不信倪麟不知道。她唱得最好的戲就是《游龍戲鳳》，她是坤生，演正德皇帝；倪麟是乾旦，演李鳳姐。正德調戲李鳳姐，就是她光明正大地在眾人眼前和倪麟調情。她享受這個過程，和倪麟演千遍萬遍，她都不膩。那朵海棠花，她演一萬遍，就能插出一萬遍的新花樣來。

不曾想，在她退出繕燈艇后的某一天，這調子又一縷幽魂一般地飄了出來。

倪麟過生，她給倪麟送禮物，每年和-圖-書都寫同一句話：師叔，我要和你唱一輩子的戲，少一年，一個月，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余飛捂住胸口，飛起一雙鳳眼，甩刀子樣地瞪著他：「謝滌康，你要死啊！」

社會青年拈出一捲兒錢，在她面前秀了一下，插|進了她旗袍側面的盤扣里。余飛的胸不大不小，布面旗袍雖樸素，卻剪裁合宜，盡顯身段。那扎紮實實一卷百元大鈔就卡在她胸上，將將好掉不下去。

余飛是個很自我的人，戲台上被人盯慣了，不怎麼在意別人的眼光。乜了一眼那社會青年：「我當街發騷怎麼了？擋著你發財了？」

謝滌康閑閑地雙手插兜，聳聳肩：「沒擋著我發財，擋著她們了。」

余飛死鴨子嘴硬：「我說有就有，我怕他？」

再細細一聽，卻又不是京劇，而是崑曲，《桃花扇》中教曲師傅蘇崑生謅的那一套《哀江南》，竟然還有笛子伴奏的聲音，咿咿呀呀，十分凄涼。

余飛說：「你讓他死了那條心吧，我有男人了，長得特俊。」

她最近的腦子很亂，總有各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亂竄。比如現在蹭電線杆兒，腦子裡就會躥過一句話：我手拿菜刀砍電線，一路火花帶閃電。她愣半秒，「呸」一聲，什麼鬼東西，都是之前不知道什麼時候恕機灌輸給她的精神污染。

謝滌康哈哈大笑：「他老豆生前最討厭聽戲，阿光他媽就每年燒兩個假戲ｈｔtｐs://wｗｗ•heｔｕbｏok.ｃｏｍ•coｍ子給他，說怕他寂寞，他老豆估計每年都被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

余飛說：「哦。」東倒西歪的身子從電線杆上爬了起來，一聳肩，站得筆直，正氣凜然。

余飛問：「你怎麼把錢全還我了？買不到？還是我給少了？你直說。」

再仔細一想，她想起來了。繕燈艇教戲，有一套獨有的方法。「倪派」認為崑曲是百戲之祖，學京劇之前，得從崑曲學起，也所謂是「京昆不分家」。因為她主攻老生，這套曲子她唱得滾瓜爛熟。

她回想過去，身上撓破個疙瘩她就心疼半天，怕留下傷疤，現在竟然落了個全不在乎。過去一直蓄著的長發，現在也剪短了。所謂是女為悅己者容，現在悅己者沒了，她的心思也由濃轉淡。

謝滌康說：「你別吹。之前阿光還跟我打賭你是個雛兒，我跟他說去，他回頭肯定要看是哪個男的膽子那麼大。」

不過余飛向來除了唱戲，萬事不縈於心，這一個小小插曲，她也沒放在心上。回家的公交車正好過來，她爬了上去。她摸著腰，帶狀皰疹折磨了她半個月時間，現在總算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去醫院，算是最後拿葯鞏固一下。背後的鞭傷也淡了許多。

兩年前，她知道了倪麟決定接受繕燈艇里空降過來的大青衣師眉卿的追求，她連夜追過去向倪麟陳情，卻被拒之門外。而從此以後，倪麟以鍛煉新人為名，不再和*圖*書和她同台。她哭著去和倪麟求情，這件事卻無法挽回。

她腦子裡總會無意識地重複播放一些曲調，大多是她反覆練習，走火入魔的結果。但離開繕燈艇后，她已經許久不唱，為何還有這樣腔調？

謝滌康不以為意地嘿笑了一聲：「我那個叫阿光的哥們——就是當老闆做外貿生意的那個，覺得你屁股長得很好看，你去陪他睡一夜，就當是還了。」

她就從來沒想過，《霸王別姬》以悲劇收場，這句話，實在不是個好兆頭。

從頭到尾，都是她愛錯。

現在忽然一下子就荒廢了，她覺得自己就像箇舊園子，一夜之間，就長滿了草。

謝滌康和她是小時候光屁股玩泥巴的交情，後來她七歲入京，去了就沒再回來。再後來她每年回Y市，謝滌康偶爾進京，見面不算太多。然而這份情義，卻一直還在。

余飛「哦」了一聲，說：「你告訴阿光，他老豆死了，我不要錢去靈堂幫他唱一個晚上。」

她生生割斷這層回憶，又痛罵恕機一聲：說什麼會遇到高富帥如意郎君，現在連個屁都沒有！回Y市這麼多天，除了醫生，她就沒正經和哪個男人說超過三句話。

就算她被打死，就算她被趕出繕燈艇永遠不能回來，他也不會挽留她一下。

余飛被自己唬了一唬，心想我這是怎麼了，學了十六年京劇，難道崑曲才是我的本命嗎？

就為了解脫一段情。

此後十幾年，她再沒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