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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哦」了一聲，說：「你喜歡她的戲？」

只見那男人冷笑了一聲，說：「謊話連篇。余飛早就不在這裏唱戲了，繕燈艇收場不留外人，你走吧。」

山河供鼓吹，任爾風雲變幻，總不過草頭富貴，花面逢迎。

白翡麗心想要是還給他解釋姥爺讓他問人這一遭，未免太麻煩了，何況他根本不知道姥爺怎麼突然心血來潮，要來聽這個叫「余飛」的人唱的戲。於是他化繁為簡，說：「之前聽過余飛的《游龍戲鳳》，現在看她不演了，就想來問問。」

他朝自己的車飛奔過去。跑了幾十米遠，他忽的頓下了腳步，停了下來。

老僕人搖搖頭，斬釘截鐵說道：

他告知了姥爺，過了一個多小時，姥爺給他打電話了，說問了認識的票友，道是余飛已經不在繕燈艇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姥爺讓白翡麗跑一趟繕燈艇，親自去問問，還特意跟他強調，這個余飛是個女孩子，別弄錯人了。

白翡麗很少來佛海。他來北京這麼多年，只曉得長安大戲院、梅蘭芳大劇院這些個知名的看京劇的地方，但從來沒有聽說過繕燈艇。

但是沒辦法，老爺子交代的事，不做不行。

聲音溫沉，好似玉中水色，一聽便知是靠嗓子吃飯的，也不知這嗓子的水色，細細琢磨溫養了多少年。

他心中覺得失落。起初得知繕燈艇是戲樓的時候，他心中忽的騰起了一線希望。之前他連老舍茶館、梨園劇院這些有京劇表演的地方都查過了，沒有餘婉儀的存在。這繕燈艇竟是一條漏網之魚。

白翡麗把車停在了佛海邊上。

「從來沒有這麼一個人。」

「天氣越來越冷了，今天又下雪，誰想出門？」

那一瞬，他就定在那裡，心中只有十個字：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白翡麗見這男人身上長衫和*圖*書質地甚佳，他出現之後，那幾個洒掃女孩子也登時不敢說話了，都躲得遠遠的，便知道這男人在繕燈艇中地位不低。

然而剛才那個洒掃的老僕，顯然在繕燈艇中已經待了許多年，和夾道兩邊的草木盆石都有融為一體的氣韻。然而他那麼確定地否認了有餘婉儀這個人，讓他心中燃起的那一星希望之火再度熄滅。

相比什剎海荷花市場、酒吧街的繁華，佛海這片地方雖然也算個文化旅遊景點，卻冷清多了。

白翡麗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裡露了破綻，卻仍不放棄地問道：「她為什麼要走？您知道她去哪兒了么？」

白翡麗來這個繕燈艇，正是為了打聽余飛的事情。

一路穿過去都不見人，他一直走到裏面戲台，才見有兩三個穿著對襟夾襖的中年男子前前後後地收拾戲台，穿著碎花布襖的幾個女孩子則在打掃地面，擺正桌椅。

這一路走過去，草、木、盆、石，無一不透著歲月磨蝕的痕迹。石頭和磚塊砌就的地面顯然反覆用水沖刷過，北京灰土那麼大，這裏竟然連地面竟然都能夠一塵不染。石磚被長年累月地踩踏，磨出了一層藍色的包漿，溫潤發亮。

「你這個變態！今天又讓我碰到你！你還划人家車！變態！！！快滾！！！」

白翡麗回頭看，只見是個三十齣頭的男人，著一身月白長衫，身姿瀟洒清榮。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我聽朋友說，這幾天天橋劇場演音樂劇《歌劇魅影》、海淀劇院演開心麻花的舞台劇，國家大劇院演田導的新話劇，沒有哪場不是爆滿。我看還是看京劇的人越來越少了。」

這裡是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古建築的聚集區，周圍有文殊院、名人故居、老舊衚衕和一個王府。古木參天，蒼松翠柏冷香撲鼻，不太平坦的地面由hetubook•cｏｍ•com許多鐫著字的古舊斷碑所砌。一切都還保留著最古老的模樣，沒有受到太多現代商業文化的侵蝕。

他想，緣分這種東西，要是再靈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就夠了。

「最近的人越來越少了，今天的上座率才三分之一。」

「我覺得還是票價太低，幾十塊就能買到，觀眾想不來就不來了，也不心疼那幾十塊。」

在Y市的那五天，他和她的緣分濃稠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姥爺白天里給他發了一條信息，讓他給他們買兩張繕燈艇《游龍戲鳳》的戲票，時間越近越好，並指名道姓要余飛主演的。

然而到最後，就是那麼一念之差，就讓這緣分過去了。

「你是哪位？」

「為什麼？」

那男人卻不理他了，手一伸，示意他出門。

姥爺是個急性子，說讓他跑一趟，那就一定是今天跑一趟，不能是明天跑一趟，更不能是後天跑一趟。

「就是，現在連《盜墓筆記》和《仙劍奇俠傳》都開始演舞台劇了，什麼人都擠進來搶這碗飯，誰還來看京劇嘛……吃國家飯的都過得不容易，更何況我們……」

「那她現在去哪兒了您知道嗎？」

關九跟他說繕燈艇在京城戲曲界的名氣很大時，他才突然想起來，這個名字之前應該也被姥姥姥爺提及過很多次，只是聽起來實在不像一個劇場的名字，他也沒怎麼上心。

老僕人點點頭：「是啊，但是被艇主趕出去嘍。」

白翡麗心想這人的問題還挺多的，不過還是耐著性子回答說：「是的。唱得很好。」

「不聽話，犯了艇規唄。」

白翡麗琢磨著這八個字，想到這漆黑佛海上的一座繕燈艇，隱約覺得甚有意味。

他走著走著，忽然遠遠地看到他的車旁邊，站了一個佝僂著背的身影，鬼鬼祟祟的左顧右盼，然後手裡拿了個和圖書不知道什麼東西，開始從他的車尾沿著車門向車頭划。他劃出「嗞——」的聲音，隔這麼老遠白翡麗都能聽到。

倪舸最擅旦行，畫像中的他容貌豐麗，著西裝領帶，笑容中有倜儻韻味。

這聲音偏低，兇惡又憤慨，帶著十足的咒罵和恐嚇的意味。

倪舸的畫像下方，又是一副昔日兩廣總督岑春煊的題詞：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白翡麗想，他應該去文殊菩薩面前，去還一個願了。

一句一槌，又唱《大悲咒》。

白翡麗自然不知道是自己一身不大尋常的打扮出了問題，仍然客氣地問道：「您好，請問這裡有一個叫余飛的人么？」

戲樓門大開，裡頭夾道林立著長長的素紙燈籠，燈籠外隔著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花盆，大多草木已經凋零，只剩了形狀怪異古拙的枝幹。還有些羅漢松和崖柏峭然而立，蒼勁挺秀。

越過漠漠的泛起冰色的佛海，遠遠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石舫。石舫上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層老戲樓子，卷棚歇山頂，起翹小挑檐，自內而外透著明光，飛雪裡亭亭而立，玲瓏剔透，好似佛海上漂著的一盞青燈。

他看到車邊又跑過去一個穿著長羽絨服的女孩子，拿了書包奮力地砸那個猥瑣的男人，一邊打一邊放聲大罵道：

一出車門，佛海上彷彿夾雜著冰碴的寒風迎面割來，白翡麗立即打了個噴嚏。

「老伯，您這兒有一個叫余婉儀的會唱戲的姑娘嗎？二十多歲，喜歡穿旗袍，頭髮這麼短——」他比了個長度。

白翡麗聽這些女孩子們從京劇聊到話劇，又聊到二次元舞台劇，不由得凝神去聽。忽的聽見有人叫他：

但在他聽來，竟是悅耳勝過任何一支曲子。

那便是繕燈艇了。

「唉管他們來不來呢？票錢又不會退，賺到了就行。」

白翡麗下午參加《龍鱗》的排練結束吃完飯，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被關九拉去打了兩個小時的網球，待他換完衣服出來，已經過了九點，才想起還要給姥爺問余飛的事。

此時正值好戲散場，三三兩兩看戲的觀眾從佛海邊上的道路上走了出來。白翡麗逆人流而行，沖繕燈艇走去。

關九在學校的時候上藝術類課程，做過北京戲劇場的研究。繕燈艇作為一個保留著大量梨園遺風的「戲班活化石」，唯一還在不使用電燈和擴音設備的古戲樓中演出的體制外劇團，自然成了她的重點研究對象之一。

「靠——」任白翡麗教養再好、如今的性情再溫和，碰到這種被划車的倒霉事，還是忍不住罵出了聲。

這時候，就算雪再大，就算他再畏寒，這一趟都是非跑不可的了。

「佛日增輝——法輪常轉——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戲台前面的兩座柱子上，則左右掛著一幅對聯，寫著：

走到正廳里，中堂上掛一幅巨大的人像，是一張民國時期的老照片。關九說過，這個人就是繕燈艇的開山祖師爺，「倪派」大家，倪舸。

這人看見白翡麗，隱約的眉頭一皺，只是他逆著光，白翡麗也瞧不大清楚。

這時候，文殊院鼓樓催僧人就寢的鼓聲敲響，醒鼓敲了鼓邊再敲鼓心，聞見鼓頭和尚頌唱道：

他查了一下購票網站，發現繕燈艇確實有《游龍戲鳳》的演出在賣，但主演並沒有餘飛這個人。

白翡麗心想起碼是明白怎麼不在了，謝過老僕，準備回去。走了兩步，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件頂頂重要的事，又快步折返回去，問那老僕：

他正琢磨著別的辦法往外走，忽的聽見吱呀一聲，回頭一看，戲台的門關了個嚴實。幾乎是同時，前面的幾扇廳門和廂房門也都關了。這時候一個提著鐵制氣死風燈的老僕人過來，他忙問道：「老伯，您這兒是不是有一個叫余飛的姑娘和_圖_書？」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場，也無非屠狗封侯，爛羊作尉；

他聽見那幾個女孩子在低聲交談：

白翡麗走上石舫，只見戲樓匾額上題「繕燈艇」三個古樸剛勁的大字，落款是「岑春煊」。果然如關九所言，匾額題字人是光緒三十一年，時任兩廣總督的岑某某。

白天飄了一陣子的雪現在又開始四面亂飛，他拿紙巾擦了擦鼻涕，感覺自己眼看是要感冒。

「這我哪知道？」

那男人道：「你喜歡她唱的李鳳姐？」

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天色一片漆黑，不見星月，佛海周圍處處亮著古樸的燈籠，淺紅連片，映照出飛舞的細小雪片，恍然有一種穿越今古的感覺。

關九同他講，繕燈艇這個戲樓有來頭，是光緒年間一群來自廣州府的官員、士紳，還有商號集資興建起來的。她說白翡麗作為Y市人，應該知道那邊唱粵劇的人又被稱作「紅船子弟」，早先粵劇戲班外出表演，都是坐一艘漆成紅色的船。當時興建繕燈艇時，為了體現廣州府的特色，就在石舫上建成了一座船的樣子，並稱之為「繕燈艇」。

那男人說道：「你找余飛做什麼？」言語間有幾分隱約的高傲和嚴厲。

戲台共有兩層，二層的戲台兩側各有廊橋與二樓過道相連接，一樓的戲台兩側，則有一個類似碼頭一樣的長台，直直深入池座之中。整個空間里，點綴著許多燈燭，卻不見一盞電燈。除了一個電子屏幕，也沒有任何擴音設備。

大風呼啦啦地吹著，吹得枯枝幹椏唰喇喇地響。臨著佛海邊上的成串的燈籠隨著狂風大雪上下擺動，沿水道路上空無一人。

白翡麗下意識想，這余飛既然是女的，唱的自然是李鳳姐了，他問這麼多做什麼？便點了點頭。

白翡麗在風雪中走，一邊走一邊打噴嚏。這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經開始積起來了，迎風走路都覺得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