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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獅子

作者:小狐濡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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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舍利子

第三十六章 舍利子

「先把盤子換了。」
余飛盯著他的眼睛,慢慢站直了身體:「唱不了。」
她的生父叫余清,曾經是一個甚有名氣的骨科醫生。余清和前妻有兩個兒子,長子現在在美國定居,次子在北京和一幫狐朋狗友攢些野路子生意,神龍不見首尾。
領班皺起眉,給了余飛一個眼色,示意她敷衍過去得了,別跟客人起衝突。
她站得離桌子近,動作都集中在手上,桌子上又有長長的桌布一垂到底,這一個動作,竟是誰都沒有注意。

余飛只覺得脛骨劇疼,悶哼一聲,跌倒在地。那茶壺歪落,熱燙的茶水當頭澆下,將她半邊臉半邊身子淋了個透徹。
自從在佛海邊上遇見白翡麗,她就應該想到,她這一年的債,還沒有了結清楚。冥冥之中彷彿有神靈拿一把算盤,撥珠轉籌,抬頭冷冷對她一笑:年終了,該清算了。
余飛重重地癱倒在床上。
領班看向余飛,余飛道:「我不會。」
「是嘛,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咱們這兩個禍害,就看看誰活得久咯。」
用不到八個月時間來完成研究生申請和備考,以她過去的底子來說,還是有些吃力。她思來想去,決定還是以打小時工來維持生計,大部分時間用來複習備考。
「對啊,看我妹。」余洋妖兒邪法地笑,「浪吧,就有人治你。燙死你活該。」
「看你妹!」
余飛見余洋進來,卧在被單下抱緊了硬梆梆的冰袋,警覺地說:「你到這裏來做什麼?」
她這一年過得坎坷,然而只要再堅持四天,就能有一個完美的終結。從此以後無債一身輕,乾乾淨淨重新開始。
余飛默不吭聲,傾身過來收拾他們那些湯湯水水滿是油污的盤子,又拿了乾淨的抹布把桌子擦乾淨。綾酒冷冷地瞅著她近在咫尺的那雙尾梢上挑的眼睛,吊眉扮起來之後有一股子誘人的妖氣。她探身過來給他們擱上新的骨碟,貼身的旗袍在她后腰上裹出一條凹下去的弧線。
離恨天皮笑肉不笑,說:「你和黑柏也認識的——還記得鳩白的《湖中公子》嗎?這位就是劉戲蟾哪!」
她的反應那麼快,一翻身就從地上爬了起來,撲上桌去就給了綾酒清清脆脆一個耳光!
她半邊臉白得像雪,半邊臉滾燙灼熱,雙目充血,面孔竟然猙獰起來。綾酒嚇得說不出來話,那一晚上www.hetubook.com.com徹骨的恐懼忽然又鋪天蓋地襲來,她開始失態地尖叫——
余飛在老旗飯莊打工已經有好幾個月時間。
余飛淡淡道:「我要下班了,我去讓領班再給你們換個人。」
離婚。
「等下!」離恨天拿手指了指額角的傷疤,說:「打了人就跑,還專門照臉打,姑娘,你心挺狠的。」
琅嬛和黑柏都大吃了一驚,盯著她上看下看,琅嬛驚訝不已地說:「你真的是?鳩白一直找你呢,你怎麼在這裏做服務員呢?」
過去在繕燈艇還不覺得,真正出去找工作時,余飛才發現自己除了唱戲,幾乎一無是處。就連去做保潔,人家都嫌她手腳不夠麻利,還說她這副長相,不大可能踏踏實實幹活,勸她去找份「合適」她的工作。
直到最後有人介紹她來到老旗飯莊。老旗飯莊特缺她這種能唱戲歌的服務生。她歌兒唱得好,漂亮大方又放得開,很討客人們的喜歡。有不少客人甚至為了點她的歌而專門吃回頭飯。
她驚得都不敢多想,一口否認。
那個年輕人忽的站了起來,撂了句話:「尿急,你們先看著。」說完就朝外面走去。
余飛被帶進了飯莊的醫務室里,接受緊急的降溫、換衣、上藥、冰敷。年輕的茶藝師一直自責地同她道歉,她說沒事。好在這茶水溫度也就六十度左右,她接受醫護處理也快,皮膚除了發紅,沒有起燎泡。
都年底了,離這一年的終結只剩下四天,余飛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她眼色沉了一沉,從茶藝師手中把茶壺拎了起來。
然而走到百花深處桌前,她的笑容一下就凝固在了臉上,隨即消失不見。
從此之後,她和余洋一見面就打,話不多說,誰打服誰算誰贏。打了十幾年,也沒分出個勝負來。
她於是換了副學|生|妹的打扮,留長了頭髮,刻意修剪成現在這種乖巧模樣。在勞動力市場十幾天徒勞無功之後,她綜合考慮自己的能力和需要的錢,決定還是去找和老本行有關係的活計。
那領班匆匆趕過來,「怎麼回事?」他聽離恨天說了幾句,轉身過來責怪余飛,「你過去不是最省心的嗎……」
但余清這個次子余洋,卻不是那麼好惹的。他比她大一兩歲,或許是因為年紀還小就經歷了家庭離散的緣故,他遠不像他大哥那麼和-圖-書沉穩冷靜。每次見到余飛,都像條瘋狗一樣對她拳打腳踢,又撕又咬。
她望著離恨天,他額角多了一道不大分明的疤痕。綾酒的變化也很大,今天畫了挺濃的妝,眼神了多了些冷。
女孩子的皮膚到底細嫩,剎那間就變得像煮熟的蝦子一樣通紅!她穿的旗袍也薄,根本擋不住那燙手的茶水。好在她穿了襯裙,被淋透后,也不至於那麼難堪。
「你浪也別在別人面前浪!我跟飯莊的人說了,以後不許你在這種地方干!讓我逮著一次砸一次場子。媽的還被人淋開水,要不是那幾個人跑了,我不恁死他們!」
好在恕機常與她說:常想一二,不思八九。她聽得久了,也覺得甚有道理。這一次沒有破相,大不了脫一層皮,她已經覺得心滿意足。
她咂摸著「合適」這兩個字的意思,覺得怎麼著都像一種歧視。
「領班!——」
後來有一次被余洋追到繕燈艇,天寒地凍的,他把她推進剛結冰的佛海里,趁著月黑風高,想要淹死她。
「你敢踢我!」
憑著這個本事,她跟飯莊經理爭取到了每晚八點提前回去複習,拿到的時薪也相當豐厚。
「誰踢你了!」綾酒哪裡想到她動作這麼快!捂著臉,一下就站了起來,眼眶通紅。
她以為是飯莊經理。然而那人推門進來時,她著實吃了一驚。
余清盡全力救了她一命。但她也知道,余清心裡頭壓抑的怒與恨,那些複雜的情緒。
正是從那個時候起,她的存在第一次出現在余清的視野里,也徹底顛覆了余清的人生。
後來他也沒有另娶,就在豐盛衚衕的那個老宅里,潛心醫術,行醫授徒。
「你說這龍行十八式要是練好了,盤龍十八式是不是也就成了?」
余洋狠狠瞪了她一眼,站起來說:「待會兒經理來跟你結算工資,你拿了錢趕緊滾蛋。」
這人姓余名洋,是她同父異母的二哥。
她精確計算,到十二月底,工資到手,之前欠下的微粒貸還有父親的錢就都可以還清了。
那一剎那她腦後的反骨聳動,渾身上下滋生出蓬勃的叛逆情緒。她不知哪來的力量,沉入佛海刺骨冰寒的水中,向那最陰最暗處游去。
離恨天望著余飛消失的地方,眼睛里泛出陰鬱。
「你是不是過分了?」
茶藝師提著茶壺向他們這桌走過來,綾酒問道:「師傅,您這茶和-圖-書藝好學嗎?我能找您學兩招嗎?」
余飛急了眼,吼道:「誰讓你替我做主了?!我要在這地方干不下去,我以後靠什麼賺錢吃飯?」
離心。
研究生考試也考完了,事已謀定,餘下只聽天意。
她這時候才開始覺得半邊身子火燒火燎的疼,只有身上貼滿了冰袋,才覺得緩和一些。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她開始笑。
那一晚上是他畢生的恥辱,毋庸置疑。
兩個人又廝打起來。余洋忽的住手:「等一下,你這個騷|浪賤,你沒穿衣服。等你好了老子再來教訓你。」
言佩珊從重病到去世,余清沒有給予半點憐憫和幫助。
「這……」茶藝師為難地說,「教您兩招倒是沒問題,不過您今天穿的只怕施展不開。」綾酒穿了一件繁複的長裙,還穿著一雙牛皮小高跟。
余飛驀地愕然:「你什麼意思?」
那時候她忽然就明白世間人事了,明白了母親的一切,父親的一切,還有父母親的一切。
余清算得上一個妻離子散。
「那你們今天想怎樣呢?」余飛牽著嘴角笑了下。
綾酒看看領班,微笑:「您看,不會可以學嘛。」
她十歲的那年生了場大病,繕燈艇的師父都束手無策,給言佩珊打電話。言佩珊急得不行,失去理智時,給余清的醫院打了電話。
旁邊那桌的幾人拉著那年輕人道:「快看快看,那姑娘要學龍行十八式了!」
「看你這個大熟蝦子。」
這一切都在一瞬間發生,琅嬛和黑柏都驚得站了起來,茶藝師和領班也一時間不知所措。
就算是最卑劣的花,也有活下去的權利。
世事如網,萬千因果,人在網中,水裡來泥里去,好似魚魚蝦蝦。
對面的桌子,茶藝師穿著專門的功夫服,拿著壺嘴三尺來長的長流壺,正在表演「龍行十八式」,提壺把盞,翻轉騰挪矯若游龍。
余飛在一片混亂中被領班和茶藝師架去醫務室,琅嬛和黑柏也緊隨了過去。離恨天拉起綾酒,綾酒還在微微發抖,沒有緩過勁來。
她在哪兒,這種意境就在哪,哪怕所在處嘈雜喧囂。
她說不唱,那就是真的不唱。
她知道余清每次都會把禮物扔掉,但她覺得她的心意余清看到了就行。
本來是羞辱她的一件事,卻被她翻盤出彩了。龍行雲動,景馳浪奔,雖非剛健之態,動作間還有生澀,但她身段姣艷,竟又風m.hetubook.com.com情別緻。
「不行。」
「你不是禍害,你是王八。」
給那一家子唱完《故鄉是北京》之後,領班叫住了她:「百花深處那桌點你過去,他們桌新來的,消費水平挺高。你好好招待,爭取留成回頭客。」
空氣中流動著奇怪的氣氛,琅嬛和黑柏也看出來了。非我工作室對那件事守口很嚴,除了關九接受過警方的調查知道發生了什麼,其他外人一概不知。
余洋怒氣沖沖一腳踢翻旁邊的椅子,「我管你靠什麼賺錢吃飯!你來喊我聲爺爺我供你吃飯睡覺也好,總之別去做這種低三下四的事!你不嫌丟人現眼,我還覺得丟不起這個臉呢!」說著就走出去,一勾腳把醫務室的門重重帶上,「砰」的一聲。
這茶壺沉甸甸的,裡頭的熱水幾乎還是滿的。余飛從小隨師父練功,再痛再累,不許叫苦。就骨子裡的這股子韌勁兒,讓她沒有想著去把滿壺的茶水倒掉一些。而這滿壺的蒙頂茶,也的確貴,若是倒掉,只怕她今晚的薪水也沒了著落。
她知恩情,每年還是會去探望余清一次,禮物放到門口,看他一眼就走。
她不帶妝,只唱不演,倒也算不上違背離開繕燈艇時立下的誓言。誰知道唱了兩場下來,竟有人悄悄地拉住她,問她是不是「余飛」。
「算了吧,她可能嗓子不大舒服。」綾酒忽然開口道,輕輕嘆了口氣,像是妥協,看著對面的桌子說:「那個茶藝好有意思,如果是女生來倒茶肯定更好看,我們想讓她來幫我們倒茶,可以嗎?」
這個余洋長相清俊,為人余飛卻再清楚不過——典型的五陵少年、紈絝子弟,對她,尤其的厭憎。
「我過分?!」綾酒失聲叫嚷,被離恨天捂住了嘴,「她叫人來打我們的時候往死里打的!我就踢她一腳,這叫過分?!你別忘了,我們回來還看了心理醫生的,陰度司鼻樑骨都被打斷了!」
「你這種人還坐在這裏,就是因為天都懶得收你!」
過了大半個小時,她換了三回冰袋,總算覺得身上的灼痛少了許多。然而女醫師進來,給她蓋上一層薄被單,告訴她有人要來見她。
余洋大馬金刀地在她床前坐下,乜斜著一雙眼角上挑的野鳳眼,說:
這一年從繕燈艇出來,才知道過去千風萬雨,那一艘佛海上的紅船為她擋去了多少。
一開始她想去給小孩子做京劇培訓,和_圖_書結果因為她不是正規戲麴院校出身,家長們都不大信任她。碰了好幾次壁后,她終於老實下來,去戲曲茶館做表演。
茶藝師教了余飛入門的幾個招式,余飛全神貫注。她有練功的底子,幾乎是一學就會,一點就靈,茶藝師連聲誇讚,領班也連連點頭,笑著說:「你以後乾脆拜師去學茶藝好了!」
余飛濕漉漉的頭髮全都散了下來,她一把揪住綾酒的衣領向後推去,只聽見椅子傾倒嘩啦啦的聲音,綾酒「砰」地一聲被按到了身後的牆板上!
「哦?這裏還可以討價還價?我女朋友今天過生日,讓你唱首歌還不行?」
離職。
這種感覺令她心中驟然湧起一股惡劣的酸,還有一種因為望塵莫及而生髮的、難以言表的惡毒憎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那桌的哥們真地道,瞧瞧這姑娘穿旗袍的身段,練這一套還不得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有想法!有想法!」
「不想唱。」
但余飛也不是善茬。她在繕燈艇練過功,剛開始大病初愈,氣虛身弱,見了余洋還只有拚命逃跑的份兒。
怕是難善了了。
說到底,都是因為那一個人,關山千重,又或者是……
她笑眼一眯:「好啊。」
斟茶比開嗓要可接受一些。于余飛而言,那把嗓子是她真正的骨頭所在,倘將她千刀萬剮、焚為灰燼,最後若有一顆不死不滅的舍利子,那一定是她的嗓子。
那茶壺沉,水燙,余飛一直聚精會神在那茶壺和身體的平衡上。然而有一式需要她舉壺過頂、單足站立時,桌子底下冷不丁伸出一隻腳,狠狠向她小腿踢去!
余飛惡狠狠地說:「不來是狗。」
——那一次她覺得他是真的想要讓她死。慘白的月光下,她看到余洋被仇恨和狂妄充滿的眼睛,彷彿是漆黑的,沒有一點眼白。
離恨天過來試圖將兩個人分開,領班和茶藝師也慌忙過來拉余飛,「快快快——快去看醫生——」
琅嬛忍不住問道:「你們之前認識?」
「為什麼?」
她走路帶風,開心得像一隻大鳥。
想到這些她就想給每一個人唱歌。
離恨天說:「你今天給我們唱一首,過去的事就一筆勾銷吧,便宜你了。」
「我草你媽!我撕了你這張嘴!」余洋跳過來,狠狠地捏她的嘴。余飛一冰坨就摁在他的肚皮上。
從此不敢登台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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