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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還錢。」余飛往宅門裡頭探，「他不是歇診了嗎？怎麼還給人看病？」

單老太太的出身是個大小姐，生來不會服侍人。和尚老先生這麼多年下來，勉強學會了做飯，但手藝仍然是麻麻地，所以二老平時還是吃教工食堂比較多。

余飛背著手站在院子里廚房前面，背後天高雲淡，風清氣朗，她站得像一株挺拔的白楊，說：

余清的敏銳一如之前看出她被趕出了繕燈艇。

「我做的。」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身上糊了厚厚一層美寶燒傷膏，貼著涼涼的冰袋，唱了一段「我正在城樓觀山景」才沉沉睡去。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趕上了余洋這麼一個人，再加上之前動手打了綾酒，余飛在老旗的這份工作終究還是沒有保住。

她又開門進來，「您的腿怎麼了？」

余飛起床，用淋浴把渾身的燒傷膏沖乾淨，發現耳側、鎖骨、胸口這幾個皮膚比較細嫩的地方還是紅的，碰的時候稍覺灼痛，其他大部分地方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拿頭髮遮一遮，出門看不出異樣。

那根翹著的辮子在空中劃了個圈就看不見了。

她想，這大概，真的是叫因緣際會，無處可逃。

單老太太叫她小余，後面還加了個兒化音，聽起來就像「小魚兒」一樣。余飛心想這倒是從來沒聽過的新鮮叫法。

在一片昏暗天色中，余飛拎著兩個大保溫飯盒，照著導航去尋二老的家。

余飛說：「給您還錢。」她拿出一個信封。

「在裡頭給人看病呢。」寧師哥認得她，見她臉上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說，「你怎麼來了？」

余清單腳挪動了一下滑輪椅子的位置，手上的功夫仍然未停。他雙手的袖子高高捲起，一雙小臂粗壯有力，筋骨因為用了暗m.hetubook.com.com勁兒剛硬地綳起，看著像水泥壘的一樣。

余飛把羽絨服穿上，低頭拉著拉鏈，隨口道：「是啊，您有工作給我做？」

她正躊躇著，門卻開了，單老太太迎出來，熱情地拉著她進去。

這活兒倒不是余清給的，是二老問她：姑娘，你這菜是嶺南的做法吧？她說是啊，二老就很委婉地提了個請求，請她幫忙給他們做營養餐，中午在診所吃，晚上幫忙送到二老家裡。

「很熟的老主顧了，年紀又大，他不看，老人家恐怕要受罪。」

余飛那天是從廚房和儲物間逃走的，但是跑得匆忙，也沒怎麼注意陳設。她偷偷四下里張望著，發現那個儲物間好像是被堵死的，又不大像她逃走的那一個。

聖誕節剛過，新的一年要來了。但她終究沒有堅持完這一年的最後四天。

走著走著便進了一個大園子，保安也沒攔她。又去尋門牌號，余飛隱約覺得這地方很熟悉——高樹林立，灰磚小樓，四處可見爬山虎的殘藤和跳來跳去的小鳥。

余飛「哦」了一聲，便向外走，關門時又向內瞅了一眼，發現那二老都在盯著她。她卻看見余清一條腿上打著石膏，旁邊擱著一隻單拐。

「尚老，我年輕的時候也是犯過錯的。」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出去練完早功，吃了早餐回來，本來想出去再溜達溜達，開始物色一份全職的工作，卻發現家裡的暖氣管裂了，在漏水。

三個徒弟簡直就是狼吞虎咽。尚、單二老和余清年紀大點，矜持一點，但也都是埋頭吃。

余飛敲了敲理療室的門，余清在裡頭答：「誰啊？進來。」

那晚上十點多，她揣著幾千塊錢的結算工資、賠和*圖*書償金和冰袋打車回家，看見那些高大的購物中心一個兩個地把自己精心裝飾成了大禮盒，點綴上彩燈和花環。

真是太奇怪了。

她滿心警惕地走進去，只見房中的格局倒是和她幾天前見到的一樣，但是擺設似乎又完全不同了，沙發罩、地毯什麼的，全都變了樣子，房間中擱著許多鮮花，看上去煥然一新，更加鮮亮。

余飛有些詫異。余清極少停診，這次一歇要歇上幾個月，讓她覺得有些不正常。她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姓寧的學徒。她叫了聲「寧師哥」，問：「余大夫呢？」

這個回答大出單老太太和尚老先生的意料，半晌都沒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尚老先生抬起上半身，轉過頭道：「余清，你這個玩笑開大了，我認識你二十年，從來就沒聽說你還有個女兒！還都這麼大了！」

余飛於是又出去。

她心想，得，她待會回去還得加一頓。站起來跟余清說了句：「我先走了。聽說阿姨年後才回來，您的腿又斷了，您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後面再來給您做一個月的飯。」

這三四天，尚老先生連吃數頓單老太太做的理療營養餐，已經吃得傷到了，只是嘴上不敢說出來。單老太太自己和他一起吃，也知道不好吃，但是又拉不下臉直說，就怪余清那個菜譜配得太糟糕。

但是那又如何？

二老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尚老先生問：「那……這孩子現在在做什麼？」

余清斂著眉，沒說什麼。

二老給的地址是某某路某某號，很生僻的名字，余飛從來沒聽說過，但手機地圖上竟然有。

他一張臉愈發冷峻了，沉默了很久，說：「是我的小女兒。」

她和老太太一起把飯菜都擱進碗盤裡端了出去，放到會客廳一側的餐和*圖*書桌上時，她看見牆邊的樓梯上有人搖搖晃晃地下來了，睡眼惺忪的樣子。

她心中隱約覺得古怪，可是又覺得應該沒有這麼巧。她要找的門牌號就在眼前了，她絞盡腦汁思索上一次來的到底是不是這座樓。可是這個院子里的小樓幾乎都長得差不多，那一天晚上她又沒注意看，實在分不清到底是不是這座樓。

再想想租金也就一千出頭，她也就忍了，乾脆給自己放一天假，找物業來檢修。折騰到十點多鍾，物業滿頭大汗地說可能不止她一家壞，整棟樓都要停暖氣，緊急搶修一下。

余飛想，大冷天兒的，這可太棒了。

他說了個「又」字。

等等，這不就是白翡麗那晚上帶她來的地方么？

「這孩子叫什麼？」

門一推開，一股久違的飯菜香氣迎面襲來，二老和余清都是精神一振。

他穿著件白色的棉T恤，低著頭很不情願地下樓，忽然一道黑影從樓上躍下來，四個爪子緊巴巴地扒在他的肩膀上。

余清這邊就更糟糕了。骨科診所，只收男徒弟，因為女徒弟沒有正骨和推拿這個力氣。男徒弟做的飯菜，那基本上也只能有「吃飽」這一個要求。

余飛：「好的好的。」

「摔斷了。別在這兒嘰嘰喳喳，老人需要安靜。」

那貓的體量實在太大，他被沖得「咚」地一聲撞在了牆上，「噝」的一聲。

她脫了鞋子，單老太太在她身後把門鎖上了。尚老先生坐在沙發上，轉過身來和她打招呼。

她心裏知道，雖然這事兒是綾酒暗中作祟，但服務員打客人，對飯莊來說到底是個忌諱。後來經理也沒跟她說什麼，多半還是余洋在裡頭擺平了。

余清一抬眼，目光犀利地望著他：「你們做的？」

她到底還是要感謝余清和言佩和*圖*書珊給了她這具皮實的身體。

理療室中又陷入安靜，兩個老人家卻在相互交換著眼色。

冬天天黑得很早。

在出租屋裡待著和在外面沒什麼兩樣，她揣上錢，戴上帽子和手套，騎了輛共享單車，去給余清還錢。

余飛也就做了頓便飯，專門照著二老的食譜加了三個菜，也看不懂這三老三少是怎麼回事。她吃得慢點，很多菜就沒了。

余飛推門進去，見裡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爺子趴在在理療床上，余清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給他做推拿。理療床邊小沙發上坐著個面目慈和的老太太，戴著老花鏡在看書。

寧師哥顛顛地跑過來：「師父，午飯做好了，二老也留下來吃吧，照著師父給二老的食譜做的。」

單老太太笑眯眯地引她去廚房，回頭向尚老先生使了個眼色。

近十二點，二老的一次理療做完，單老太太攙扶著尚老先生出門，余清拄著拐站起來，問：「您外孫子今天還是不能來接您二位？」

他在樓梯上摔了一跤。

她心想這破房子，三天兩頭給她找事兒！

余清放下筷子看著她，淡聲問：「餐館的工作又丟了？」

尚、單二老和余清、余清的三個徒弟，還有餘飛七個人一起吃飯。

余飛有些茫然，腦子裡面覺得有些衝突。她拿著保溫桶，對單老太太說：「我給您用盤和碗盛出來吧，另外那個湯，得熱一下才好喝。」

騎到余清家門口，只見大門上掛了個「春節前歇診」的牌子，門緊閉著。

余清把尚老先生按得又趴了下去。開了那一句的頭，再說後面的就沒那麼難。

余飛接下的第一個活兒就是給二老配營養餐。

過了會，單老太太推了推老花鏡，問：「余清，剛才進來的這個姑娘是？……」

「也沒什和_圖_書麼正事兒，在餐館做服務員。她學唱戲的，在考戲曲學院的研究生。」

余飛低頭看手中的湯碗。

「診所缺人，那你就留下來幫工吧。」

單老太太的話挺多，不停地和她聊著，不過也都是請教著營養餐怎麼做之類。

他就是這當下一眼看到了站在下面廳邊的余飛，兩眼一直，一腳踏空——

三個徒弟簡直要解脫升天，六道目光殷切地望向余清。

瞻園。

余清動了下眼睛，說：「您二老願意讓他們父子這樣相處？」

「放下，出去吧。」

余清道：「來做什麼？」

「余婉儀。」

余清看見是她，不驚不動，低下頭去繼續推拿，雙手如鐵杵，老爺子哼哼起來。

「小余兒來啦，外面冷，快進來坐坐。」

寧師哥有點懼他，躲著他的目光不敢說話。

單老太太說：「他爸來北京開一個什麼峰會，說要四天，讓他全程陪著。他今晚才能回來呢。」

余飛趕緊打開手機，把地圖打開縮小，果然見到上面寫著兩個字：

「哦。」余飛扒著門框，一隻腳踩高高的門檻里，「那我就進去了啊。」

「啊？——」

過年前的確不好找工作，她也就這麼一說。余清對她向來冷淡，她也沒指望什麼。不料余清開口道：

「哦……」

寧師哥也扒著門不動，說：「我沒放你進來啊，是你硬擠進來的。」

余清不干涉她的選擇，余飛心想，這樣敢情也好，反正自己也要吃飯，做飯賺點外快謀生，還不耽擱自己練功，於是爽快地答應了。

單老太太嘆了口氣：「我們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本來就沒了媽媽，能不讓他見他爸嗎？而且他爸這個人……唉，怎麼說呢，這麼多年，對小白子是真好，對我們二老也……唉算了，一言難盡，以後咱們再坐下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