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少爺是個吃素的
深衣一把按住他的輪椅，將他倒拖回桌子邊。「不許走，就在這兒吃。」
真是瘦啊，硬硬的骨頭硌得她手疼胸也疼……
他緊抿著唇，怒目而視。
深衣一覺醒來，只覺得渾身麵條樣疲軟。昏昏沉沉地揉著太陽穴，抬頭見窗外波色粼粼連天，半湖瑟瑟，半湖紅勝烈火，才知道這一覺竟睡到了黃昏時分。
陌少的癖好，就是拿圍棋子打水漂？
「陌少陌少，我不知道那些草你都是有用的，如果知道我也不會去亂踩亂踢啦。你有什麼話就好好跟我說嘛，比如那些草，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要拿它們入葯和針灸呢？……」
看著他一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表情，深衣竟覺得十分有趣。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他嘴邊哄道：「乖——張嘴！」
他陰冷地重複一遍：「解穴！」
她這作息，還真是和陌少完全反了過來。這樣下去，倆人算是連面都不用見了。
少爺脾氣。討人厭的少爺脾氣。
「哈哈哈……你這個混蛋豬頭大烏龜！……哈哈哈……我要告訴娘！……嗚嗚嗚……哈哈哈……」
張子山說他祖父修靖國府時，見過小時候的陌少。小小人兒，全然不似同年紀的男孩子們那麼鬧騰。一襲小白袍子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手中拿一卷棋譜看得廢寢忘食。旁的無論是什麼熱鬧，他都不會去多看一眼。
想他坐在輪椅上，要弓下身來將這些矮草一根根扶起，剪枝除葉，定是很辛苦的罷？
她一陣心喜，傷口發癢，意味著皮肉開始新生，「三生」藥效果然神奇。
他總有辦法讓她緊繃的一張小臉破功。她掛著滿臉淚花，一邊大笑，一邊痛罵：
《神農經》和《本草》上的話語浮現在腦海里，深衣一拍腦袋，艾灸！
所謂是久病成醫。他何其孤傲，寧可隱忍自助，也不願求人。
比如，有些小姐喜歡撕絹帛做的扇和*圖*書子，就為了聽那脆生生的聲兒。
能用這小小棋子兒打出那麼漂亮的水漂，唔，約摸是很練了些年頭。
深衣翻身坐起來，見手上傷口已經全部凝結成痂，暗褐顏色，又粗又硬，就像一層老樹皮在指頭上裹著，裡頭隱隱地癢了起來。
「你試試看！」
小時候三哥總喜歡把她欺負哭，待她哭完了發脾氣不理他，他又賤賤地來逗她。
扭身追上，緊跟在他輪椅後面，啰啰嗦嗦說道：
左手二指修長如玉，拈著一枚瑩潤的墨晶棋子。凝眉望著湖面，若有所思。
一生如蟲，如蛹，在黑暗中度過，好容易化作蝴蝶，絢麗不過一剎那，復又跌落塵埃……
深衣亦蠻橫道：「不說不給解。」
真嫁了他，日子還不知道怎麼過呢！
這些草，之前明明被她踢得七零八落的，現在怎的一叢叢又簇立了起來？纏雜的莖莖葉葉都被理順了，殘枝敗葉被整齊地剪去，只剩下青白的茬子。艾草原本生命就極頑強，經過這樣的一番打理，一枝枝的復又抖擻出勃勃生機。
他竟是一臉的嫌惡！
有骨氣！
「朱尾！」他咆哮起來。
他強壓著怒氣：「解穴。」
果不其然，他癢得渾身顫了一下，無法控制地偏過頭去，用肩頭去摩擦那一片痒痒肉。
深衣抱臂：「要我解穴可以，先告訴我，為什麼不吃！」
黑白子兒一顆接一顆的，流星般劃出一瞬即逝的弧線。原本平滑如鏡的一剎海上波紋縱橫交錯，宛如線走經緯，地分阡陌。
他身上的清苦艾香，就是這樣來的罷。
莫非他在島上寂寞久了，只有這些蓬蓬勃勃的野草與他相伴，天長日久的，生出感情來了？
看著天色，差不多是戌牌時分，當是陌少起了。
一點威懾力都沒有……
靖國公見陌少這麼嗜棋，特地去宮中尋了棋待詔來教他。然而不出一兩年，
hetubook.com.com那些棋待詔就已經不是對手，紛紛慚而辭去。他已經能與大國手對弈。
她不願意做，他親自做了。
真是高雅又有情趣啊！
隨意抱膝坐在地上，看紅日一點一點陷入水中，詫異於還有蝶兒扇著薄翼在亂草從中翩翩飛舞。
她炫耀似的打開食盒，頓時肉香四溢，直惹得她饞蟲大動，口水索索直冒。
許多人這兒都尤其害癢。
他但緊咬牙關強忍著，一聲不吭。
咦，不對。
陌少手剛抬起，被她眼疾手快地鉗住，另一手飛指點了他兩處大穴，不懷好意地笑道：「不吃？不吃我伺候你吃。」
唔，寧可親近這些草，也不願意親近人哪。
深衣橫了他一眼，拂袖解了他的穴，哼道：
咚。
自然就嗅到他身上艾葉清味，較往日更苦澀幾分。
「哦，忘了你不能動！大約隔著衣裳，你沒什麼感覺。不如我脫了你衣服……」
她在琉球早聞夾河驢肉的大名，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品嘗。昨夜找到這麼一家濟南青州府當地人開的驢肉店子，簡直讓她心花怒放。這種珍饈美味，她就不信陌少不動心。
「青州府夾河驢肉，可是朝廷的貢品、十大驢肉之首哇！天上龍肉，地下驢肉，你要不要吃？」
聽說中原的貴族兒女，大多有些尋常百姓消受不起的怪癖。
這話她自然只是嚇唬嚇唬他，她雖膽大，男女之防還是有的。
鬧了半天，原來這大少爺是個吃素的。感情自己把肉丟進他碗里，他就嫌棄了。
粥這東西，他是沒法子像之前那樣，拿個盤子擱在腿上直接用筷子夾了吃的。看著他端著粥做到了桌子邊上，深衣歡歡喜喜地從食櫥中拿出了昨夜買回來的肉食，坐到了他對面。
夾了兩片驢肉丟進他碗里，氣呼呼道：「吃吧！」
「唉喲——」
目光隨著蝴蝶落到了那些艾草上。身處其側，苦澀https://m.hetubook.com.com氣味更是濃不可擋。這味兒提神醒腦，熏得她之前的那點兒迷糊都煙消雲散了。
「自己一邊兒吃去。」
「蘄艾服之則走三陰而逐一切寒濕，轉肅殺之氣為融和；炙之則透諸經而治百種病邪，起沉痾之人為康壽。其功亦大矣。」
「你都這麼大把年紀了，怎麼還這麼喜歡記仇呢？以後乾脆叫你莫生氣好了……」
揮袖一招，蝶兒為無形的氣旋所卷，輕飄飄顫巍巍落到她手裡，惶恐不安地用纖細腿兒扒拉她的細白掌心。
感情陌少並不是在耍她。
深衣內心疚然，琢磨著要如何向他開口去道這個歉，忽聽見東北角上「咚」的細細一聲水響，像是有什麼石子兒投進了水裡。
色厲內荏，怎麼嚇得到她！深衣一計得逞，得寸進尺：「哪，張嘴呀，不張嘴——」她笑嘻嘻地恐嚇他，「我就繼續撓你，渾身上下地撓一遍，用毛刷子刷你腳心——你怕不怕？」
「你幹嘛突然停下來啊！」
爐子上文火煨著一碗青粥，又稠又糯，大約已經煨了一下午了。
「自己一邊兒吃去。」
太傷自尊了。所謂腸子痒痒沒法撓，說的就是這種痛不欲生的感覺。
呃，這就是他消磨時光的法子？
她一出神，也沒看清他是何動作，那棋子兒已經飛入湖中，水面彈跳了數下，沉入湖底。一圈一圈的漣漪向遠方迤邐蕩漾開去。
葉片很大，碧油油的，背面生著細密白色絨毛，看起來倒像陌少昨天穿的衣裳，正反面兩種顏色。和她以往見到過的艾草不大一樣——像是原產自荊楚一帶的蘄艾。
三哥說了，要降服有傲骨的人呢，最好的辦法就是調戲之。
藍衫若水，懷中擱著一個白瓷罐子。
越過茫茫一剎海飛到這裏，艾草和青蒿卻都不在春季開花。沒有花粉食用，是否還有氣力飛出去？只會葬身於此了罷？
陌少「和圖書走」得很快，她追得也緊。冷不防陌少突然停了下來，她發育起來不久的小胸脯就撞上了他的後背，身子不穩，雙手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肩。
「你餓不餓呀？我的手好多了，可以給你煮飯吃了。我還從夜市上給你買了好吃的回來，等會兒拿給你嘗嘗……」
無聊，忒無聊。
他額頭青筋跳了跳，道：「我看著肉噁心！」
只是這些草到底有什麼不一樣，值得他這麼寶貝？
他一連擲了七八枚，才似盡興。扶著繩子轉過來，恰看到深衣。
這一點她深以為然，因為就是這一點，讓她對三哥恨之入骨。
深衣試了好幾次都沒辦法讓他張嘴，壞壞一笑，探出一指輕輕去搔他耳下的那一片脖頸——
生命竟是如此卑微呀。
可憐的小東西。
深衣心想，這倒像是幅好畫兒呢。
陌少狠狠瞪了她一眼，重重擱下勺子，轉身就走。
「矯情！」
「艾葉苦辛，生溫，熟熱，純陽之性，能回垂絕之陽，通十二經，走三陰，理氣血，逐寒濕……以之灸火，能透諸經而除百病。」
若讓三哥知道，還指不定怎麼嘲笑她呢，哼唧。
她好笑自己怎麼破天荒地多愁善感了起來。她朱小尾巴立志這輩子要做一枚歡樂的吃貨，這可不是她的一貫作風。
深衣循聲過去，便見陌少的輪椅停在苑角臨水的邊廊上。邊廊並無欄杆，他那椅子只要再往前半尺，便會落下水去。深衣不由得有些擔心。
有那層痂包著，輕輕觸碰，也不覺得疼了。看來陌少說她一日之後便可以自行上藥，果然不是騙人的。
連孟子都說：「七年之病，必求三年之艾」，難怪他會種這麼多的艾草。
她是個深明大義、知錯就改的姑娘，自然不能同他一般見識。
這招兒也是三哥教的，她親自試過，只要摸對了地方，簡直奇癢無比。
可這咫尺天地，便是她有意放慢了腳步，走不和*圖*書過兩刻多鍾的功夫，又逛回了原地。
前日里初見陌少時，他直疼得大汗淋漓，渾身發抖。像他這種雙腿被打斷的人，一旦遇到凄風苦雨，受了寒濕之氣，自然是會痛入骨髓。這樣的痛症，若是艾灸得法，該是能緩解許多。
「喲，還逞強了！」深衣奸笑著，擱了勺子，一手將他拽得後背離了椅背，一手運了不輕不重的力道，從他腰后沿著脊柱往上刷——
一個嗜棋如命的人，怎麼會隨意地丟棄自己的棋子？
目光好像在她頭頂停留了下，淡著臉子循聲滑來，和深衣擦身而過，竟沒有同她講話的意思。
深衣是個閑不住的人，把自己拾掇清爽了，又出去蹓躂。
陌少卻是真的怒了，歪身狠一撞輪椅扶手，「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射出，將桌上那碗擊得粉碎！
深衣忽然覺得很對不起他。
「喂！就這一張餐桌，我不在這兒吃在哪兒吃？難道做丫鬟就只能蹲牆邊抱著碗吃嗎？」
舒活了一陣筋骨，深衣去水井——自然不是那個方方正正的大水池了——汲了些水，小心翼翼擦洗了一番，又拿青鹽擦牙漱口。湖心苑中這些日用物品十分齊全，且樣樣都是上乘品類，想來是靖國府一併採買的，這些小物事上頭，倒是把陌少一視同仁了。
他冷冷撂下一句，自己進了廚房。
恰如劍客珍重寶劍，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不過話說回來，水漂打得好不好，石子的形狀很重要。扁平的石子兒，初學的人都能打出好幾個漂兒來。
深衣伸平手掌，小蝴蝶慌慌張張地飛走了。
頭一回這麼仔細地看這些艾草。
哎唷，這彆扭孩子，還在生她的氣哪。
深衣斷沒料到他輪椅里還有這種厲害機關，短暫的懵然之後大怒道：「不就勸你吃個飯么！值得你氣成這樣！你以為我和那些人是一夥的不成？會在飯里下毒害死你不成？好心當成驢肝肺，餓死你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