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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早就喜歡我了。」深衣篤定地說，「我可不是自作多情哦。不瞞你說，我昨天出湖去見了四哥，碰到劉戲蟾和她講了我們的事情，她罵我笨呢。她說你性情古怪，心思曲折，對我說的那些話，看著是假，其實都是真。她還說，你的傷腿，從來不會給任何人看的。你願意讓我看到，那必然是對我敞開了心懷。」

不知為何，深衣想起端午那天，無意中瞧見他吃粽子。糯米做的粽子本無滋味，只有外面裹著的竹箬葉的天然清香。加了青艾，反有苦味。於是她給他備了一小碟白糖。

柔軟清潤的滋味讓深衣食髓知味，更加用力地嘗了下去，卻覺得身子劇烈地一晃，兩個人盪上了咫尺之外的岸邊。

就算是大哥三哥，也不曾這麼寵過她。

深衣不解地「啊」了一聲。

她甚至歪下頭去對著他的眼睛看，逼得陌少別開臉，緊抿雙唇一聲不吭，袖中長索飛出，將飄在水面上的輪椅拉了起來。

深衣對蛙的念想並沒有停留于夢幻，第二天中午，日光烈烈如漿，傾瀉一地。她穿了短打縑衣，尋了個水淺處下水捉蛙。

深衣哇哇亂叫著，只覺得腰上一緊，突然止了墜落之勢，跌進一個清瘦卻有溫暖有力的懷抱里。她惶然地伸手緊緊抱住。

深衣想著紅燒蛙、水煮蛙、辣子炒蛙、串燒蛙……頓時滿嘴的口水，幻想著明日的大餐，快活地喃喃道：「真好吃啊……」於是滿足地睡去了。

難道陌少活了這麼多年，都沒有被親過嗎？

深衣蹭過去，嘟嘴道：「我沒吃的了。」其實是騙人的，她還藏著好多呢，純屬想吃吃野味罷了。

陌少：「哼。」

仰頭一瞧，只見陌少右袖中一條似銀非銀、似練非練的長索如白虹貫出，緊緊纏繞在飛舉檐牙之上。他的袖子顯然是縛在手指上，即便是這樣，仍是看不見他右手的模樣。

深衣促狹心起，探首在他另一側臉上又親了一下。這一下停得久些，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面頰的溫涼和*圖*書。

深衣轉著筆桿兒，撅著嘴兒道：「大叔，你比我娘管我管得還嚴。」

「朱尾，以後不要這樣了。」

那一雙薄而緊抿的唇此時變得格外耀眼，深衣心中浮出忐忑，也不知自己想要做什麼，應該怎麼做，只覺得心中忽然盲了，眼中只剩了那一處，雙手勾住他的脖頸，閉上眼輕輕地印了上去。

深衣苦了一張小臉：「捉不到……」

陌少拿了粽子，蘸了一丁點白糖，放在嘴裏嘗了嘗。深衣想他應該是喜歡甜味的。他後來還想要再拿粽子去蘸糖，幾番躊躇，卻最終沒有蘸下去。

深衣心道：你別又罵我呀！但還是乖乖地把捉到的那隻蛙遞了過去。

愛欲天成，發乎于情，于深衣而言卻不會止乎于禮。

「深——衣。」

他身子微微一顫，雙臂試探著收緊了些。深衣覺得這種被抱著的感覺甚好，又在他身上蹭了蹭。他似是受了鼓勵，終於緊緊地將她摟定，如同抱著一件稀世珍寶，沙啞含糊地在她耳邊喚了聲：

好像在他的生命中，失去了許多年。

他彷彿有些喘不過氣來，眼神迷惘，喃聲道：「我……我自己喜歡你就好，不用你喜歡我……」

她還想安撫他。

深衣難受地叫道：「捉不到就不吃了唄，你這是幹嘛！好噁心！」

「開心。」

他終於，啟唇，生澀得彷彿在說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情緒：

陌少一向冷峻森嚴，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深衣何曾見過他這般陣腳大亂、驚魂不定的模樣？

陌少抖了塊帕子出來接了那蛙，上下打量了兩眼，右手兩指中竟又出現了那把窄長鋒利的小刀，直直插入那蛙的頂骨，向下拉開，紅紅白白的腦髓和糾絡脊索頓時現於眼前。

陌少聞言，雙唇抿得發白，手上一抖，竟生生將輪椅的一個把手給拗斷了。

他的一張臉仍是僵著的，機械地張了張嘴，牙齒有些打顫，喉中哽咽乾澀地吐出幾個字來：

他又大了點聲，一字一字地喚道：

「深衣…heｔubooｋ•ｃoｍ.ｃom…」

入了六月份，天氣便大熱了。

她幼時學習算術，見《數術記遺》曾有提過一種「心計」之術——「既舍數術，宜從心計」，注曰「言舍數術者，謂不用算籌，當以意計之」。她只以為不過是一種傳說，沒想到竟真的存在於世間，不由得對陌少又多了幾分刮目相看。

深衣驚叫「哎呀」，梭地向下滑去，陌少這才反應過來，無措地又將她抱緊，上半身卻儘力地與她分開。

然而活蹦亂跳的青蛙哪是那麼好捉的？她撲騰了半日，也就捉到了一隻，沮喪不已地赤足爬上岸來。

深衣見陌少說她磨蹭，略略有些不好意思，故意岔開話題道：「可是我上次給你畫的那幅畫像，不是也很好看嗎？」

深衣很想說：畫你也很重要啊！不過礙於女兒家的臉面，只是嘿嘿笑了兩下，乖乖地拿穩了筆專心畫圖。陌少的畫像她揣在了懷裡，決定要拿回去給爹娘看一看，最終定奪一番。

她赤子心扉，雖不知情事滋味，卻循著心意延引，嘟起唇兒在他臉上啄了一下。然後眯起眼兒笑嘻嘻地看他，志得意滿。

老酒鬼神出鬼沒的，不在的時候愈發變多，深衣幾番斷了肉食，心裏毛焦火辣的起來。忍不住在某天下午，趁陌少午睡的時候，摸出湖去找了趟四哥，索了些銀子買了許多吃的喝的回來，還有夏日穿的縑衣紗裙。上次從梨園回來，她路上多了個心眼，根據水流流向記住了出湖之路的方位，是以這回能順順噹噹地潛了出去。

陌少道：「青蛙。」

深衣摸摸鼻子，聽著窗外一湖的蛙聲聒耳，突然靈機一動：「你覺不覺得青蛙好吵？我們明天炒盤青蛙吃罷！」

深衣拿了個竹筢子眉開眼笑地收蛙，歡喜道：「你是給蛙點穴了么？這靈樞九針好神，對青蛙都這麼靈！」

陌少拿了一小包深衣此前買的縫衣針，不過盞茶功夫，便給深衣射捕了三四十隻蛙。怪的是那些蛙竟都還是活著的，卻都和圖書動彈不得。

他的臉蒼白而僵硬，呼吸微亂，一動也不敢動。

深衣聽來，別有一種悵然。她輕輕地搖著他道：「那，那你抱抱我呀。」

陌少悶悶道：「朱尾，你又怎麼了？」

陌少正衣冠端正地在岸邊冷眼盯著她。

深衣十分不解，撅嘴道：「可是我喜歡你啊，這有什麼不對么？」

溫軟的氣息糾纏在了一起，深衣忽而覺得這與她親親爹爹哥哥不同，她竟還想要更進一步的親近。

陌少微微蹙眉，伸手道：「給我看看。」

習慣了他這種口是心非，便覺得他這種彆扭的小性兒未嘗不可愛。

深衣這般想著，心中卻甜滋滋的。

陌少擰眉道：「我若不催著你，照你這磨蹭性子，豈不是要畫到猴年馬月去？」

陌少卻像被霹靂劈了一下一般，整個人悚然驚覺，慌亂不堪地退卻，攬著她腰背的手臂竟也放開了。

陌少怒不可遏，斥吼道：

船圖畫到後面，愈多精細部件，便要用到大量勾股數術、幾何綴補之學，這是深衣最為深惡痛絕的地方。她那粗心的毛病總是改不幹凈，所以之前畫船圖，總會有人跟在後面查缺補漏，將她計算的數字重新驗過，以保準確無誤。如今只有她一個，自己給自己驗算時便無精打采，算著算著便走了神，在紙上畫起陌少的肖像來。

結果就被陌少逮了個正著。

親一親有什麼奇怪的？爹娘兄姐喜歡她，常親親她臉龐；她喜歡他們，也會用親親來表達。

深衣覺得他這話似乎有什麼不對，但她已經無暇去思考——一低頭，臉頰摩挲過他的臉頰，肌膚上登時躥過一道電光石火的酥麻觸感。深衣嗅到他脖頸和發間似香非香的幽淡氣息，明明是寧神靜氣的藥石餘味，此刻卻讓她有些躁動不安，懷中像揣了只小兔子似的，心口怦然跳動起來。

臉紅心跳。

陌少的話本來就不多，從梨園回來之後更是心事重重，整日價在湖心苑轉來轉去，似是思索著什麼事情，仍是用棋子水語送訊息出去和圖書。其餘時間，便是敦促著深衣繪製船圖。

陌少雖然不笑不言，可這也是他對她好的方式吧？

她能夠感覺到他整個身軀都繃緊了來，如臨大敵。

他垂著頭：「我……」

深衣心尖兒酸軟，摟緊了他，強作歡顏道：「之前是我不對，處處討厭你，還一心想要退婚。可是我現在都知道了呀。喜歡是兩個人的事情，就像我知道了我喜歡你，那麼一定要你喜歡回來，我才開心。我喜歡你，你不開心么？」

深衣覺得，其實也沒有必要問了。

不過是因為她小小親了他一下罷了。

他滿面怒容，可是攬著她的左臂卻是穩而有力的。

——難怪他這湖心苑不曾備有算盤。

深衣雀躍跳脫，然而樂極生悲，一個不小心便絆到了陌少的輪椅。陌少為了射蛙，輪椅本來就比較靠邊，她這一絆，便讓那輪椅滑了出去！深衣踉蹌不穩，雙臂亂抓，也向水中栽落！

陌少雙膝跪倒在地，將她放了下來。

深衣本就只穿了短打衣衫，衣褲輕薄且上下分開兩件。這一放一收，衫子便亂了，是以陌少的那一隻手，便直接抱在了她幼嫩如綿的腰肢肌膚上。

深衣挨了頓訓斥，但也得了解脫——約摸是陌少實在受不了她這進度，便幫她做了驗數的活兒。深衣驚訝地發現陌少比她的算盤好使多了，哪怕是三角八線、割圓容方之類，問他數都可以直接得解，根本無需使用籌算和珠算，而且從來不錯。

陌少面無表情道：「我不看清楚了，怎麼給你捉？」

陌少又不說話了。

他果然又慌亂地避開了，只是說不出話來，漆黑的眸子中儘是惶恐不安和掙扎迷亂。

若是莫七伯知道陌少拿莫家祖傳絕學給她捉青蛙吃，定是要氣得吐血吧！

她大著膽子爬過去，一手環抱住他挺直瘦硬的身軀，一手按上他心口，感受到他混亂心跳，仰頭半開玩笑地說：「莫非你只是葉公好龍呢？」

他知道了自己是真的朱五，她知道他是和劉戲蟾、四哥都相互熟悉的靖國府大少爺m.heｔubｏoｋ•coｍ.ｃｏｍ莫陌，彼此之前誤會盡消，前嫌冰釋，那就足夠了。

陌少自然是不許她出湖的，她方回來時，還有些忐忑，唯恐被陌少瞧出端倪來，夜裡躺在床上便忍不住多翻了幾個身。

他靜了很久，深衣倚在他肩上，聽見夏日溫熱乾燥的湖風拂過耳邊，滿苑艾葉沙沙作響，古剎的梵唄渺渺然地響起來，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了她和他兩個人——

他從來自律極嚴，處事果決，絕不心慈手軟。可他對於喜歡的東西，似乎總想要接近，卻又強迫自己敬而遠之，是以猶豫至此。

「不是！」他終於又開了口，微有些緊張地分辯。然而情緒很快又沉下去，低聲道：「這個婚約，本來就不算數。」

陌少有些獃獃的，雙手垂著不動。深衣拉起他的雙臂，環在自己的腰背上，又貓兒般窩進他的懷裡，拿鼻尖在他脖子上蹭了蹭。

只那一瞬。

深衣打斷道：「難道你不喜歡我么？」

氣息拂過耳側，痒痒的，深衣嘻笑著縮了縮脖子，應道：「哎——」

「你要再把我弄到水裡去，我打斷你的雙腿！」

說到後面，聲音已經低不可聞。似乎，就要卑微到塵埃里去。

陌少冷著臉道：「畫我重要還是畫船圖重要？」

深衣本來一直懵懵懂懂的，覺得陌少做什麼，她都看不懂不明白，現在卻一下子覺得靈台澄明如水，陌少心意，了了在握。

難道他覺得自己，也是那糖一樣的東西么？

梨園一夜如夢，深衣只覺得有好多問題想問陌少，但看他回湖心苑后的孤倦模樣，又有些不忍心。

見他仍是緘口不言，皺了纖細眉兒道：「莫非你知道了我是真的朱五，所以又不想要了？我家和你有仇么？」

深衣驚訝道：「啊？！」

這兩個字他說得極慢，像粗礪的砂糖粒兒在他舌齒間滾過，令他緩緩品嘗，不忍釋味。

深衣看著他小心翼翼而又茫然無助的模樣，似是失群之雁，又似失怙之犢。不像一個二十四五的成年男子，反而和她一樣，分明像是個于情事上青澀無比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