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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陌少尚纏著紗布的左手，問道：「莫少爺這兩隻手，似乎都有傷殘。敢問何人膽敢對你下手？」

深衣抿了唇，奔上前去扶住他，不許他再走。

「腿呢？」

眼看她還要無休止地說下去，陌少只得打斷：「好了好了，還有最重要的沒說，等會再教訓你。」

深衣現下心中一片瞭然。

深衣小有所成，心中得意，便照貓畫虎地捻住，輕輕重重地揉摁。

深衣垂下頭，癟著嘴委屈又傷心地說：「你剛才明明還疼得出汗……你到現在還騙我，把我當什麼……」

張子山一口回絕道：「不必。不過小小擦傷而已。」

她寧可從來沒有聽過。

他那般敏感，她卻要在他眼前顯露輕功。

她不懂怎麼做，只能顫抖地復又將他緊緊抱住，去吻他的臉和唇。

深衣莫名就醋了，一跺腳，飛身竄進了樹林子里。身後隱隱聽見陌少呼了聲：「深衣！你——」

陌少以肩夾杖，騰出一雙手來輕輕抱住了她，為她理順打鬥中被弄亂的細軟髮絲，安慰道：「別哭。他們搶走的船圖，並不完整。」

陌少見她這幅樣子，訥訥道：「是……是有一點疼……」

深衣噗嗤一笑：「你怎麼還吃醋呀！我心中只有你一個，他只是朋友，難道你看不出來么？」

終於是聽到了真話。

陌少冷麵哂笑道：「哦？沒想到張大人身中劇毒，南行覓醫，竟然還對鄙府之事瞭若指掌，果不負『鐵面神判』之名。」

深衣沒料到陌少開門見山地向張子山言明了他二人的關係。咀嚼著「妻子」這兩個字，想著自己竟是真的要嫁給他了，不禁心中湧起微妙的惶恐，卻又有說不出的甜蜜，臉頰頓時燒紅了。

這般地顛簸勞碌，他的傷……

深衣緊緊箍住陌少勁瘦的腰，沒有意識到擾亂了他的平衡，令他站得不穩，搖晃了一下方用雙杖支住。她埋首在他胸前，帶著些固執的依賴，把眼淚盡數蹭在了他青色衣襟上。

她回頭，調笑道：「怎麼，又捨不得了？」

她無法去想，不敢去想。

陌少見她止了淚意，便放開了她，自懷中摸出兩張圖紙來，冷眉冷眼道：「你一聲招呼也不打便自己跑了，我只能大老遠跑來找你。——可知道自己錯了？」

小小頭顱緊緊埋在他胸前，帶著濃濃鼻音道：「對不起……」

千里之遙，山水迢和圖書迢，他是日夜兼程趕了幾天到來的？

陌少跌坐在地，左手五指在背後半撐起身子，萬分不解道：「我怎麼又討厭了？」

陌少怔了一下，道：「早不疼了。」

算算時間，她從京城走到這裏已經一個多月了。

他一定是剛剛能夠下地，便從京城追了過來。

「……你……你餓了？」

陌少嚴肅地點點頭：「真的。」

張子山睜了眼，亦拱手還禮道：「愧不敢當，是在下唐突了。在下身上有傷，不能起身。失禮之處，還望大少爺見諒。」

陌少嘆了一聲，聲音清晰地說道：「你難道忘了，你船圖上所有的數字，都經我驗算。然而八面風帆和九轉舵葉的那一張圖，數據尤繁，你許多都算錯了。我當時尚未改完，所以還沒把新的給你。你這般粗枝大葉，就算船圖送過去造了出來，帆不能舉，槳不能轉，這麼大的一艘船，也不過是堆破木頭爛鐵皮罷了。」

張子山訝道：「哦？莫少爺深居一剎海數年不出，怎的還惹上了江湖仇家？」

深衣心中本有千言萬語想向他訴說。

他躲過去，她又不依不饒地追上來。他招架不住，無奈至極討饒道：「有人啊……」言中有羞赧之意。

深衣別有意味地靠上前去，指尖輕盈地鑽進了他的衣衫，熨帖到他胸前玉石一般溫涼的肌膚上，頓時覺得他微微一顫。

陌少約莫是發現了她的異樣，微蹙了墨色眉峰，問道：

過去她本不愛他斥責自己，但這一番被罵，只覺得被罵得通體暢快、周身輕鬆，恨不得他再罵多一些、狠一些。

深衣泣道：「我畫完了呀……」

陌少淡淡道：「兄台不必多禮，叫我莫歸塵就行。」

深衣擔心道：「不會被捉到吧？」

忽的想起前些日子她獨自在茶樓子里聽書，有一個紫衣的娘子神秘兮兮地前來兜售春宮畫子，她隨意一翻，竟發現其中有不少扶桑和暹羅的秘戲圖，乃是上上珍品。一時興起，便掏銀子買了些看了。那紫衣娘子見她識貨，又多贈了她幾張壓箱底兒的……

陌少被她這一摸，渾身都緊繃了起來，稍稍退了一步，道：「是挺疼的，但是不動就不疼了。——好了我說實話了你快起來！」

想起張子山初到湖心苑，便懷疑了陌少，不由得暗自揪心起來。

陌少狠狠瞪了她一ｈｔtps://ｗww.ｈｅtｕｂoｏk•ｃoｍ.com眼，拿出紙筆給她。「那船圖雖不能用，落到扶桑人手中，終究不好。你代我寫信給劉戲蟾，讓她傳令給市舶司和沿海港口，即日起對所有出海航船和夷人嚴加盤查，凡有身份可疑者，一律監禁。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漏網一人！」

眼見著實在當下在他身上實在討不著什麼便宜，她只得胡亂在他唇上咬了幾口聊以慰藉。正要爬起身來，卻又被他一把拉住。

深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哽咽著道：「你怎麼找到我的……你怎麼會來這裏……船圖被扶桑人搶走了……」

深衣驚得張口結舌，半晌才以唇語回復道：「怎麼可能！」

哪知道，她這不著力的輕輕一推，竟讓陌少眉間驟現痛色，足下一軟便倒了下去。

然而他當時的傷那麼重，這一個多月，遠遠不夠他恢復身體。

深衣如今恢復了內力，又仗著他捨不得傷她，早已不是任他拿捏的了。

深衣哭笑不得。隔了重重密林和灌木叢，張子山自然是看不到他們的。若不運上內力，恐怕連聲音也聽不見。

「不要和張子山走太近。」

深衣乖順點頭：「錯了。」害怕他覺得自己不誠懇似的，仰頭道：「我不該胡思亂想，不該粗心大意，不該一個人到處瞎跑，不該沒有警惕之心……」

陌少頭也不抬，狀似不經意道：「江湖人心難測，畫虎畫皮難畫骨。剁手不足掛齒，拿劍指喉的亦有。」

她害得他不能行走。

然而見到了他，卻覺得胸中情潮激涌，哽在喉中，只擠得出那蒼白無力的三個字。

深衣穿林打葉，氣吼吼地在繁茂枝椏之間來回飛盪了一番，覺得心裏的那股子彆扭勁兒過了，才又往回跑了幾步。

陌少將信紙細細卷了，又撒了些不知是不是毒粉之類的東西，縛在鴿腿上將鴿子放了出去。

他微一拱手，涼薄著聲音道：「深衣是在下的未婚妻子，這幾日，有勞兄台幫忙照顧了。」

深衣驀地放開了他。

深衣柔柔的掌心在他結實肌理上摸了摸，撅了嘴，逼供道：「明明就在騙我，當我小孩子？」

可這都只是想象。

陌少隨意道：「一剎海這種是非之地，或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他給張子山包紮完，無意中睨了一眼他背後的那道小口，訝道：「兄台背後也有傷？不若在下幫你瞧瞧m•ｈeｔｕｂｏok.coｍ•cｏｍ。」

可她怎麼會在意。

還有模有樣地擦了擦眼角。

明明知道他不能走路，自己還使著小性子亂跑，讓他追了這麼遠——一步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一步一步鮮血淋漓，這是什麼殘酷折磨？

明明知道他不能走路，看著健全人飛奔疾跑，都會不是滋味，自己卻還在他面前上躥下跳——現在看來，就像是炫耀一般。她無心，他心裏卻會怎麼想？

雙手緊緊掐住他兩脅，用力向上托舉，彷彿這樣就能分擔他身上的重量似的。

情不自禁的，她想湊上去，親一親那薄唇，卻突然發現——

陌少局促了呼吸，側過頭去，堅貞不屈道：「我沒騙你，真的只有一點兒。」

陌少忙伸左手來擋她，可是身後失了支撐，被她避過胸前掌傷輕輕一按，便按倒在了地上。

而他似乎真的感受到了。

他的下巴輕輕碰到她的發頂，低啞著聲音道：「莫擔心。」

她只覺得陌少既然這麼遠來尋她，尋到了，那便應該與她敘說別情，而不是首先將她劈頭蓋腦地一通罵，然後把她扔在一邊，去給別的男人療傷，還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似乎很起勁似的……

深衣忽然覺得很想生出一雙巨大的翅膀來，將他罩在其中，渾身生出柔軟的白光將他緊緊包裹，不再讓他受到一絲的傷害。

張子山客氣道：「莫少爺的好意，在下心領。不過習武之人，有沒有中毒，自己心裏還是清楚的。不勞莫少爺大駕。」

「深衣……」

他說：「會好。」

陌少臉上晦明莫測，盯著張子山涼涼道：「沒中毒就好。兄台好好調息一番后我們便上路罷。天色將晚，這荒郊野外的，不宜久留。」

深衣見他似乎已經不似方才那般嚴厲，那兩張圖紙上蠅頭小字密密麻麻，繪圖精細，恰是傳動械圖，笑逐顏開地伸手去拿。

陌少點頭，「我知道。」卻嚴正了臉色以唇語一字一字道：「我覺得他是一品執名。」

「真的只有一點疼么？你什麼時候才肯對我說實話……」

想向他訴說思念之情。

她今兒是下定了決心要知道他到底藏得有多深。

這話在深衣聽來，可真是不解風情得緊。她又羞又惱，伸手在他胸前一推，氣道：「討厭啦！」

深衣霎時間悟到自己又犯下了錯。

還想和他分享這一路上的喜怒哀樂……

他對她的無賴勁兒無ｗww•hｅｔｕboｏｋ.com•cｏm可奈何，道：「不是。」又以唇語道：

一低頭，舌尖掃過他的喉結。

踮了踮腳，她臉色有點黑——仍然夠不著。

陌少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不疼，你別放心上了。」

他的身子緊緊繃起，略如彎弓，頭顱用力向後仰去，泄氣般沙啞著嗓子，微弱道：「像走在刀子上——夠了么！」

陌少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卻拿了她之前取出來的傷葯，費力地走到了一旁倚樹而坐、閉目調息的張子山身旁。

輕伸右臂環抱了她纖細腰肢，左手五指穿過她細密柔軟的髮絲，大拇指輕輕摩挲過她白玉細瓷般的臉頰。

可這真話又如此的殘酷。

他目中溫柔之意，深沉似海。聲音低低的，卻萬分地令人覺得安定。彷彿萬事都在他掌控之中，而她，朱深衣，只需要小家貓一樣蜷在他懷裡，打打小呼嚕，磨磨小爪子，陪著他看白雲蒼狗歲月悠悠而過就好。

他分明就是害羞，受不得這幕天席地的親熱。

那清瘦的身軀陡然震顫，蒼白臉色霎時間染上了桃花般的霞暈。本是古井無波般的眸子，也突然似被投入了一枚石子，漾起層層漣漪來。

深衣斜乜了他一眼，「真的只有一點么？」

陌少卻不同她糾纏了，踽踽行到白馬旁邊，從鞍袋中摸出了一隻活生生的鴿子。

深衣見他說到後面，雖然仍是抱著她，聲色卻轉了嚴厲。

他如此的強悍，卻又如此的軟弱。

深衣自打陌少向張子山開口，便覺得這二人之間的對話，似乎有些氣氛不對。

陌少兀自說道：「……男女授受不親，兄台若不嫌棄我手腳不大靈便，便容我給兄台處理一下傷口罷。」

深衣沒料到陌少平日里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行事竟是這般果決苛狠，但想想他二十日狙殺一十三名扶桑細作的手段，頓時噤了聲氣，半句話也不敢反駁，老老實實照著他說的寫了。末了，陌少自袖中拿出一方小印蓋上，深衣瞄了一眼，卻是一個「劉」字。心道這陌少和劉戲蟾的交情還真不淺，連她的印章都有一份。

看他風塵僕僕之色，這一路上，顯然不是像她一樣悠哉樂哉地徜徉而行。

「莫陌……」

張子山臉色微變，陌少卻撐著竹杖，極緩地蹲坐了下來，道：「你為保護深衣受了傷，本該她親自為你上藥，以示答謝。只是她生得雖細小，卻是個粗手笨腳的性子和*圖*書……」

深衣哪肯輕饒，巧妙運力將他扳過來按住，一邊密密地弄夠了，聞他呼吸粗濁，又去向另一邊，口中恨道：「還不說？不說就……」

陌少抬目看了看尚還白著的天色，將深衣拉到面前，認認真真道：「你聽我說，之前那一記冷鏢，是我打的。」

想向他道歉。

深衣唬了一跳，沒想到陌少竟這麼容易被推倒，手忙腳亂地想要拉住，卻反被絆住也跟著摔了下去。

卻見陌少拄著竹杖，自密林中急急趕來。他走得快了，身子便是歪歪扭扭的，幾乎是拖著一雙腿，看著極是艱辛。臉上煞白，額頭鼻尖都已經滲出細密汗珠。

深衣無辜道：「啊？還要思過？」

深衣仰起頭來，眼睛紅紅的，噙著淚，道：「我怎能不擔心……」

兩個字，卻道明他的一切心意了。

張子山忽道：「聽說靖國府大少爺莫歸塵不良於行，惡疾纏身，已經于上月初去世了。」

深衣面上飛紅，腆著臉摸到某一處，試探著撥弄了一下。

這邊，兩個男人言辭交鋒，那邊，深衣覺得自己完全被冷落了……

可他卻又不自在地避開，低低道：「我身上臟。」

深衣想哭，卻又想笑。溺在他的眼睛里，痴痴然望著，無法自拔。

陌少眼神落到幾株樹之外，那枚冷鏢幾乎全身沒入樹榦之中。

深衣怒道：「我哪有！」

「你怎麼了？」

深衣望著他清削麵頰，覺得似乎又瘦了一些。心疼不已，卻又氣他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

唯有緊之又緊地抱住他，將自己的心口印在他身前，只期望他能夠感受到自己心中想要說的一切。

溫軟身軀緊跟著覆了上來。

手下人喉中逸出一聲壓抑的輕吟，握著她細腕的手卻不敢用力，只得掙開她一個翻身伏在地上，將她手掌死死壓住。

那兩道傷確乎自己處理起來不便利，張子山方才受了內傷，現在尚在恢復中，便默許了。

小小手掌輕若棉絮地貼上他胸口掌傷，深衣咬唇問道：「還疼嗎？」

心口像刀絞一般。

這一回倒派上用場了。

不料陌少手腕一翻，那圖紙便收入了他的袖子中。「你且思過幾日，我先替你拿著。」

她夠不著……

「兄台是被那鏢所傷罷？我看那鏢染有劇毒，在下不才，也懂得些醫術。兄台何必諱疾忌醫？」

她手掌撫上他的頰和頸，沾染了塵土和乾燥的汗粒，確實不似過去滑如絲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