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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目光便帶了點深幽。

眼看著冷冽的目光又要掃過來，韋小鍾忙定了定神道：「稟殿下，那左鈞直除了去茶館說書和去書肆買書，鮮少與人來往。該去的地方臣已經都去過，確無更多消息。」偷偷窺了明嚴一眼，見他仍是皺著眉頭看手中文卷，小聲補了一句：「誰能想到這麼個窮酸小子，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相之孫？」

朝天門是富貴繁華地，春意樓便是朝天門的第一大茶樓。京城人言「有錢朝天門，無錢涌金口」，說的便是這兩個地兒。

老何急道：「二爺，您就甭賣關子了。我這急呢！」

廂中人未點頭亦未搖頭，唇角緊緊抿成一條直線。

「小鍾，去查一下左鈞直是何背景。葉輕，跟著他們。」

少年慌忙道：「草民正是左鈞直。」

「殿……少爺？」

他心中一片茫然，那獄卒捉著他手去摁印泥畫押，他下意識地縮手。千戶手中兩個核桃喀拉拉磨了磨兩聲，陰陰|道：「再打。」

紫袍公子凝神一看，這才注意到這些官兵腰懸銅牌，罩甲上圍項帕俱是赤色，果不是專司京城治安拘捕事宜的五城兵馬司番子手。

書脊上俱騎著「三絕書局」的篆字朱印，印泥猶鮮，殷艷欲滴。

竹板聲猶在脆響，一隊官兵殺氣騰騰衝入了泰豐源，堵在門口的茶客被沖得人仰馬翻，驚叫聲和*圖*書嗷嗷一片，更多人茫然不知所以。

少年從慌亂中回過神來，見面前木椅上坐著個絡腮鬍子的千戶，一雙套著牛皮靴子的粗壯長腿擱在放著筆墨紙張的桌子上，氣焰甚是囂張。

陸二爺看著書場上七件子兒凌亂散落在地，小先生的大棉襖被踐踏成了破爛流丟一口鐘，那袋米也灑得到處都是，不由得微微一嘆。

「奉命捉拿逆賊左鈞直！」

陸二爺恨鐵不成鋼，「皇上來了哪裡還是這架勢？你這樓都要給掀了去！那貴人雖一直沒露臉兒，但虞少卿虞大公子我卻看得清清楚楚。虞大公子是什麼人？太子殿下的伴讀之首啊！能讓左都御史的大公子如此俯首帖耳的，除了太子殿下，還能有誰？！」

少年愣了愣，懵懂道：「是。」

可是他不過說說書給自己賺點買書錢，何曾得罪過誰呢？

斷章取義集並起來看，他當真是當得這一個「逆賊」的罪名了。

千戶乜斜著眼，倨傲道：「審訊不是已經完了么？打的就是你，小逆賊左鈞直！」

茶客們作了鳥獸散，老何平白無故虧了許多茶錢，自是痛心。然而痛心歸痛心，他究竟是個實心腸子的人，那人這麼諷他，他卻也不放心上，反而獃獃問道：「二爺這說的，小先生怎的回不來了？不就一首十八摸？究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www.hetubook.com.com，打個十幾二十大板的，不也就過去了？」

陸二爺冷笑一聲，似是極為不屑，「這般沒有眼力勁兒，難怪只能混涌金口。你啊，這輩子都甭想進朝天門嘍！」

竟是上直十一衛親軍之一的金吾前衛！捉拿區區一個說書小子，竟然動了金吾前衛？

書場中混亂非凡，人們尚在驚詫之際，場上那少年已經被反剪雙臂壓倒在地。少年剛叫了聲「你們有無王法！」便被勒了嘴，嗚嗚叫喚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千戶一擺手：「打！」

左鈞直下半身已經動彈不得，喘了口氣，撐起身來掃了一眼，果都是他說書中的摘錄。他講金鼓名將傳和一些旁的段子，借古諷今、針砭時弊皆是常有，平日里在涌金口裡口無遮攔地講出來，言過而無痕，誰知竟有人會從頭至尾一條條地記錄下來呢？

年少輕狂，禍從口出而不知。只怕那出一兩銀子買他一首十八摸的，正是要誘他上鉤的罷。

少年被打了五大板之後腦子終於清醒了些，喘著氣掙扎叫道：「不在大堂，未有審訊，這是……濫用……私刑！」他叫了之後，那板子的力道竟是更重，每一下竟都叫他渾身一顫，疼得無法呼吸。

人來了又往，混亂之中，卻無人注意到一隻珠光寶氣的手拾起了少年那個掉了漆的破舊書篋m.hetubook.com.com。

「大人問話，沒長舌頭？」

「金吾衛，非五城兵馬司，沒看出來么？」

十大板子打完，左鈞直的白袍衫上已然一片血澤。千戶譏道：「小逆賊竟是細皮嫩肉的，這麼不經打！」兩指夾起桌上的一沓訟案扔到他面前，道：「看看，可都是你說的？」

「你就是左鈞直？」

兩條人影從包廂暗處掠出，無聲無息消失在蒼茫夜色中。紫袍公子望著窗外紛飛的鵝毛大雪，低聲道：「小小年紀如此博聞廣識，莫非和江北左家有關？」

紫袍公子羞慚低頭道：「少卿明白。」

陸二爺道：「摸摸你這腦袋，還在脖子上，便謝天謝地罷！你這泰豐源，今兒沾了龍氣了知不知道？」

前一刻還是茶客滿座人聲鼎沸，下一刻已是杯盞狼藉空寂凄涼。幾個夥計毛手毛腳收拾著地上的碎瓷片和打翻的桌椅，老何死了爹娘一般哭喪著臉。門板大開，寒風刀子般颳了進來。

紫袍公子驟然撩袍起身，袖中金影一晃令牌正要出手，一柄未出鞘的長劍「啪」地將他手打了回去。

門外大雪滂滂，門內燈影幢幢。

左鈞直沒有機會再說話。他亦明白說了也是無用。朦朦朧朧失去意識前，依稀看見手指上一片殷紅，不知是血，還是朱泥。

兩道凌厲目光射向他，「文職諸事你倒是清清楚楚，武備軍功上卻欠了m•hｅtｕｂooｋ.ｃom•ｃom些火候。」

小先生，倘是能留得一條性命，便好自為之罷。

左鈞直雖是年紀尚輕世事欠歷，這時候看了這一大沓的罪狀，也是心底洞明：有人要害他，而且盯了他許久了。

韋小鍾胸有成竹，從袖中拈出一個捲軸呈了上去，笑道：「這位翰林院典簿的民間傳說，可比吏部帖黃上寫的有意思多了，殿下想必也聽說過一些罷？」

明嚴聞言仍是未語，又過了一會方抬眼問道：「可有調出左載言的案捲來？」

「就這些？」

眼看著那小先生被金吾衛粗魯地拖出了大門，瓜子乾果掀落一地，紫袍公子怔怔望向廂中人，「難道是皇上……」

少年尚未想透千戶這三句話之間的關係，屁股上已經狠狠著了一板，疼得他大叫起來。身後那獄卒顯然是個老手，沒因著少年撕心裂肺的叫聲有絲毫的停頓。板子十分有節奏的、帶著均一的力道落了下來。

老何一拍腦袋，哭倒在地：「哎喲喂……小先生這可闖了大禍了……」

左鈞直？左鈞直是誰？

燭影搖曳，屏風半掩，在廂中人面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獨現出嘴角一彎似怒似誚的弧線。

膝彎一痛，被身後的獄卒猛然一腳踢得跪倒在地。

「左鈞直，左相第五子左載言之獨子，生辰不詳。兩年前隨父入京，居南城舂米衚衕，一年前開始在涌金口各書場講書。嗜書如https://m.hetubook.com.com命，能番語。鄰里街坊、茶館酒肆莫知其名，俱以『小先生』呼之。」

「父親可是叫左載言？」

明嚴略略翻看過左載言的履歷，腦海中浮出一個人像來：白衣清蕭，溫文俊雅。前年金殿傳臚，眾舉子要麼痴然忘禮，要麼懾于皇威訥口失言，獨左載言進退有度，應答如流。他看過左載言的卷子，本是狀元之才，卻只被點了個二甲末名。雖是發往了翰林院，卻又非授庶吉士，而是任了一個從七品的典簿之職，掌文移書啟並典籍修繕。他雖好奇，然而政事浩繁，左載言亦不似其他新科舉子那般營營，這個名字於他也就漸漸淡忘了。

打開，墨香撲鼻，一溜兒的新書排得齊齊整整。

老何「啊」了一聲，「皇上來了？」

少年被拖出去之後即被黑布蒙了臉。待再見到光時，已是在一座森森地牢。陰暗牆角點了幾支火把，照出猙獰的刑具來。

微一挑眉，他淡淡然道：「彼時你尚未入宮。」

面前人一身明黃常服，峨如玉山。目似飛鳳隱含威，面若秋水凜生寒。縱然看了數年，那眉峰一蹙嘴角一抿，仍是讓韋小鍾心簇神搖。

有人立在他身邊，任憑雪花撲了滿身。那人伸出白凈的一隻手優雅地撣了撣項上那圈黑狐毛上的雪沫，不痛不癢地道：「這輩子都甭指望小先生再回來了，老何啊，你還是老老實實賣三文錢一碗的大碗茶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