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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主連推帶搡地將她趕了出去。

她真是愛極了這般調戲他，就是吃准了他麵皮薄，卻又從不會對人疾言厲色。

左載言無聲夾起茶杯，喝完了杯中茶，道：「怎麼還不走？」

開門一陣脂粉香風襲面而來。

左載言抬起右手。目光專註，手指修長美好，卻軟軟垂落。長在他身，不由他心。

第三個便點到了他。

只是這三絕書局十分清高，郢京之中，僅皇城東北國子監外成賢街和東南貢院西街兩家，而且書價較其他書坊高出一兩成。她每每去三絕書局，都需得穿過大半個京城，一去一來，便是一天。

她停了擊鼓，舉酒一杯，笑靨如花，「豈獨對芳菲，終年色如一。妾身，名叫翛翛。」

左鈞直幼時也是過過錦衣玉食的日子的，十分識貨。心道我的乖乖，這套行頭就夠自己吃個十年八年的了。

左鈞直幾乎傻眼，「你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厚臉皮！」

「不還。」

初次見她，是十四年前的一次詩會。那時她正值豆蔻年華，甫一出場便吸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喜歡的不過是十四年前的那個人。能陪你花前月下，吟詩作賦。如今我廢人一個，吃喝拉撒無能自理，身無分文一無是處……」

她此時真是後悔不迭叫苦不已，心想怎會為了那本子鬼迷心竅地就被騙進了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小房間中。

左鈞直面如火燒，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再或者拿把刀將那人剁成肉泥。咬牙憤恨道：「你到底想怎樣！」

那人揚揚手中本子，道：「你小不丁點兒一丫頭，就寫什麼孽海情天的，我看你才厚臉皮兒！」

翛翛終於耐不住，起身道：「我燒水去。」

許多才子問她花名為何。

「走走走走走！和_圖_書沒看見沒看見！你這小叫花子也來三絕書局看書，要不是看你還算愛惜，早轟你走了！」

那人狀似看得入神，反應卻極其敏捷。手一動左鈞直便撲了個空，反被他收足一絆，跌到在他面前。

繁樓為何？那更是名揚天下，東安門外瓊玉海畔，郢京七十二家酒樓之首。雖是酒樓，更有佳人。前朝與帝上有過一段風流佳話、北齊侵入時拒侍齊人投水而亡的名妓素濤，正是棲身於繁樓之中。及至本朝，繁樓在劉徽手中更是興盛勝過以往。

「嘖嘖，小丫頭一來就投懷送抱。」

左鈞直尖叫一聲，差點昏倒過去，唰唰後退幾步去開門，可怎麼打得開。

一種被窺見隱私的屈辱感湧上心頭。左鈞直撲過去，劈手就奪那本子。

崇光一朝，女帝重武但不輕文，廣辦學校，大開科舉，重儒禮賢，致使文教之風大盛，囊括古今、匯合經史的《太平淵鑒》的編修，更是助長了私人藏書和編修書目的風氣。書籍刻印從官家進入民間，各地書肆書坊紛紛興起。

十多年壓抑的情緒終於淋漓盡致地爆發出來。翛翛衝出屋外，深深吸了一大口寒冷而清新的空氣，才發現自己還是沒能止住淚。胡亂抹了兩把臉，也顧不上妝容，只是想發泄。走進廚房，把一灶火燒得噼啪作響，熱浪襲人，方覺得舒快了些。

翛翛眼看著他手碰上自己臉龐，一顆心狂跳不止，眼眶微熱。

六年迎來送往風月情長，八年冷眼袖手繁樓觀笑。本以為看透紅塵情愛，早已不是患得患失的青澀少女，卻在他一顧一觸間春泥融水。

翛翛睜大了眼睛，不知他所言何意。

翛翛含笑道：「我想要什麼？」

左鈞直頓時臉色血紅，「你偷和圖書看！小人！」

這劉徽，是出了名的鬥雞走狗流連花叢的花|花|公|子，據說挑女人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好，往往幼年時就買入樓中加以調|教，十四歲出道，二十歲清籍走人。是以繁樓的美人，沒有其他地方能比。

即便如此，她仍是常常省下錢去買三絕書局的書。白棉紙或者開化紙，墨色考究，趙體字秀逸中透著剛勁，白書口黑魚尾，整本書就是一件精緻的藝術品，更別說其中內容了。相比于其他坊刻本隨意竄改作偽、一些司禮監刻本校勘不精，三絕書局的刻本底本優良，多重善本，絕對是不輸國子監刻本的圭臬之作。

翛翛揚眉輕笑道：「我本來就是沒臉沒皮的人，就算我現在對你用強，要了你的人，你又能把我如何？」看到左載言面如冰霜，她心中忽然莫名升起怒意，鬱結不散。走到門邊，突然回頭大聲道：

「卷籜正離披，」

只是坊刻之書，質量參差不齊。在左鈞直看來，京中能與國子監、司禮監等官刻媲美的書坊只有一家——三絕書局。

劉徽是誰？郢京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正是那繁樓的東家，人稱劉爺。

貢院是開科取士之地，其周圍亦是文人雅士的匯聚之所。貢院西街上滿是文房四寶、書畫碑帖的店鋪，翰墨宣紙十里飄香。

左鈞直足下不停，直奔那一間古樸雅緻的書坊而去。

她一急之下，也管不上那人是個什麼人，直接就斥責起來。那人卻也不惱，「上面又沒寫名字，我怎知是你的？」

「十四歲我就進了風月場，你以為我還稀罕那花前月下？你以為我喜歡你，只是喜歡你的長相、喜歡你左家子的身份、喜歡你能詩會賦？放屁！雲中君我都見過，哪一樣不是人間https://m.hetubook.com.com極致，我怎麼沒有喜歡他？」

她忽的低頭，吻上他的唇。

左載言道：「你怎麼又來了？」

左載言哼了一聲，翛翛知道自己說到了點子上，趁熱打鐵道：「那日見到丫頭抱著一堆衣服在井邊洗，一雙小手兒凍得紅蘿蔔似的，你這做爹的竟忍心？」

那年輕人邊走邊道：「我叫劉歆。你要找的東西，在我們東家那裡。」

「一本破寫字本子有誰稀罕？出去出去！打烊了！」

「你趕我我也不走，罵我我也不走，你說你的心都在白度母夫人身上，我也不在乎。」

「這位小公子，我們東家有請。」

身後咣啷一聲，門被劉歆從外面鎖上了。

十四年，她終於如願以償吻到他了。他昏迷中她也偷偷親過，怎如此時他雙唇溫軟、氣息溫厚？

左鈞直驚得一抬頭，卻見一個長得頗是精明的年輕人站在旁邊，伸手將她往書坊中引，那坊主尷尬地垂手站在一邊，模樣對這年輕人十分忌憚。

她估摸著左相眾人回府的時間，先去了一趟離左府不太遠的貢院西街三絕書局。不能再在涌金口說書掙錢，如今她已經買不起書。所以能看一看也是好的。

「從我回到郢京，你就開始纏著我。我知道你所求為何，當時我給不了，如今更給不了。」

左載言一言不發，用雙腕夾著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低頭喝了一口。

心如鹿撞，她喉中輕喟一聲，見他怔楞，伸出舌尖掃過他的下唇，然後在他推開她之前飛快撤開。

房中側對著她的金絲楠木大椅上坐著一人，著青蓮色秋水紋錦綺直身，身段修長挺拔。一雙長腿並粉頭皂靴交疊擱在面前矮几上，支著臉的右手上四枚金銀捻絲翠玉指環。

「左載言，我仰慕和圖書你，喜歡你，喜歡的是你的傲氣，是你折而不屈的心啊！」

「裏面都是我寫的！」

可她恰恰就愛他這一點。

她在三絕書局中上上下下里裡外外找了一通，都沒見著自己那寫字本子，便去問那坊主。

劉徽踱到左鈞直面前拎著她的領口將她提起來，恐嚇道：「要是不從，我就將你這本子上的故事付梓，告訴天下人說是左相之孫左鈞直所寫，寫的正是左府中的齷齪事兒，想必一定暢銷。」

那兩句詩令她聲名鵲起，後來以江北第一詩妓之名艷冠群芳，獨領繁樓花魁六年之久。

翛翛推開門時，正看到左載言狼狽滾翻在地，費力攀著桌腿想要爬起身來。她雙手從他脅下穿過，半抱半扶地讓他坐到椅上，拍凈了他身上塵灰，方問道：「渴了？」

她卻不答。笑意如水清淺，指竹為題，擊鼓為令，求請眾才子聯詩。

……

他睜著眼，她亦睜著眼。

「哦！」那人笑得姦邪，「『芸娘和那和尚進了房，閂上房門，那和尚一把扯開芸娘腰上的紅綾汗巾子，口中叫道——』後面是什麼？」

左鈞直本該有些忐忑。可是她下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寫字本子，正在那人左手上拿著，翻開來看得津津有味。

左載言怒意更甚，卻不好對她發作，側了頭去不願看她。她卻十分頑固地轉到他另一邊，道：「這幾日是不是十分不舒服？你有潔癖。丫頭到底年紀小力氣小，又是你女兒，許多事情她來做不方便。請僕人吧，你們又請不起。」

那人這時反而收斂了幾分剛才的調笑之意，意味深長道：「你可能還不認識我，我叫劉徽，徽州的徽。」

「我前六年睡了許多男人。每一個我都當成是你。」

「左載言！我翛翛愛了你十四年！以後四十年m.hetubook.com.com我還是會繼續愛下去！」

左載言「咚」地擱下茶杯，微恚道：「不用。」

翛翛倚著牆，身段妖嬈，「怎的？你要去方便么？我可以幫你呀。」

「翛翛月下聞，褭褭林際出。」

左載言面無表情道：「有感覺么？」

翛翛輕抿丹唇，笑道：「每天都問，你累不累？」

許久的沉默。

左載言搖頭。「鈞直說的那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翛翛靜靜看著他笨拙的樣子，未攔他，亦未幫他。這個男人的性格她很清楚。外表溫和謙遜，骨子裡卻清高傲氣。

翛翛。

左鈞直大羞，手忙腳亂從他身上爬起來，才見這人二十四五年紀，一雙桃花眼風流不羈，微翹嘴角似乎帶著玩世不恭的譏誚。他以手支頤，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就像在逗弄一隻小寵物一般。

左載言忽道：「過來。」

翛翛突然打斷他，「你嫌棄我是風塵女子么？」

翛翛心中一喜，看著他眉宇清華，目光如靜水流深，正是夜夜魂牽夢縈的模樣，不由得痴痴然走到他身邊。

左載言凝眉冷聲：「翛翛，你過分了。」

翛翛蹭過來幾步屈身湊近他，挑著眼梢小聲道：「沒關係呀，你昏迷那幾天，該看的不該看的，不都看過了？」

左鈞直伸出手，理直氣壯道：「還給我。」

「新枝復蒙密。」

左鈞直心中焦急，央求道：「可是我只在這裏停留過……可以麻煩您再問問坊中其他人有看到么？」

左鈞直扒著門縫，縮著身子罵道：「你這個淫賊……這裡是教化之地！難道要光天化日搶我去繁樓么？打死我也不會從了你的！」

左鈞直跟著那年輕人，問道：「這位大哥，你們東家是誰？為何要見我？」

左鈞直孤單單站在門口，鼻酸喉哽，想著這一日所受的委屈，幾乎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