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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鈞直急道，「劉爺，你不是……」

劉徽勉力起身上馬，向左鈞直伸手道：「上來。」

左鈞直面色更是慘白，強言道：「可是劉爺，你握得住的，舵在你手裡，風浪再大，也有止歇的時候……」

她想起身，才發現四肢都麻了，不由得「哎喲」了一聲。劉徽伸手將她提上床，幫她揉著僵直的關節，淡著臉子道：「你上來睡，我也不在意。」

左鈞直唰的臉紅了，結巴道：「我、我……」扯開話題說：「劉爺府上居然這麼清靜，我以為會有很多姬妾……」

左鈞直臉色發白，卻仍頑強堅持道：「劉爺是身不由己……」

他看到左鈞直單薄的身軀一震，臉色蒼白，喃喃道：「不會……我不會在意……」他知道白度母夫人年長左載言二十歲，縱然她駐容有術，也終有朱顏辭鏡的一日，這必是白度母的心結。他剛才的話，定是戳到了左鈞直的痛處。

左鈞直小心臟驚得停了一拍，慌張滾下床去，心虛道：「沒有！」

約莫過了一盞茶工夫，劉徽動了動，勉力抬手解開衣衫，從肩上拔出一根兩寸來長的如毛細針來。這一下耗盡去了他全身氣力，又喘了許久，對左鈞直說：「馬上，有金創葯，拿過來。」

「不用你操心。以後繁樓，你不要去了。」

「你一開始就以為爺是個淫賊。」

劉徽看看窗外天空，「快大亮了，左鈞直，你該去四夷館應卯了。」

她咬著唇，「劉爺中了毒，又受了傷，我心中害怕。」

劉徽懨然道：「你嘮叨了這麼多遍，我耳朵都起繭了。這也是好事，省得韓奉那老賊和圖書又來煩我。」

劉徽看著她眼淚說來就要來，哄道：「好了好了，爺算怕了你了。還嫌昨夜哭得不夠么？爺又沒死，哭喪似的。——去把葯端過來。」

素知她不會藏話，卻未料到她如此的直白坦然。她心中光風霽月，並不覺得說喜歡一個男子是多麼丟臉的事情。劉徽心口一搐。

泥淖里滾過，溝渠里爬過，死人堆里埋過，枕邊榻上侍過。身上撲滿風塵，手中沾滿鮮血，心中藏滿仇恨——他的人生，早已經被染得看不出本身的顏色了。這樣的一個他，這樣的一個左鈞直，那堪採擷……

劉徽送她的衣服料子很好，左鈞直脫了外衣，撕了幾次也撕不動。去拿那劍，單手竟十分吃力。只得就著劍刃將那衣衫劃了幾個小口子，撕成布條給劉徽纏上。

左鈞直呆愣住，她只是覺得喜歡，喜歡就是喜歡，未曾想過更多的東西。

左鈞直見他睜著眼，歡喜道：「劉爺你醒啦！」又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劉爺你醒了怎麼不叫我呢？」

劉徽喝了口葯，道：「你既是入了四夷館，書不寫也罷了。一百兩銀子還了，你也不欠我什麼。」

左鈞直默然了一會，問道：「劉爺打算怎麼辦？」

左鈞直靠坐在他榻邊，趴在他枕頭邊睡著了。柔軟髮絲散亂在臉頰上，在熹微晨光中散發著淺淺的墨藍光澤。眉毛很淡，皮膚很白很細，珍珠般柔潤，劉徽想起秋末冬初的清晨，深林樹杪的白霧。

劉徽嘆了口氣，道：「左鈞直，你看上爺了？」

左鈞直奉命翻譯高麗崔溥的《漂www.hetubook.com.com海錄》，意外發現其中零星記錄有不少北齊皇室秘聞。這些事情在國內早已被湮入塵埃，鮮為人知。「……北齊、大楚戰事已起，余時至鳳儀，不得已淹留十余日。間野聞鳳儀有劉氏宗祖，夢中聞天讖，凡子孫背有丹鳳硃砂記者，必為天家人。三代果驗……」

他說話是地地道道的北齊口音。

可他又算什麼？

劉徽眼仁兒漆黑，冷著臉盯著左鈞直：「爺男人女人都睡過，昨兒你見到的，對爺來說是家常便飯，你不覺得爺很臟？」

「說！」

劉徽服藥之後，僵硬的脖頸和手足漸漸鬆軟下來，仍然緊閉雙眼。左鈞直抱著他的頭，心驚肉跳道：「劉爺你醒醒啊，你不要嚇我！」說了許多聲，見他還是狀似昏迷，手足發涼，之前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流，抽抽噎噎地罵自己，央求他別死……

繁樓中，左鈞直曾聽幾名和劉徽親熟的紅倌兒無意玩笑說，劉徽素有怪癖，與女子歡好時必吹燈，不除上衣。

他姓劉，單名一個徽字，徽州的徽。徽州，正是北齊諸如壽氏等世家貴族所居之地，毗鄰鳳儀。

劉徽驚覺於她如此敏銳，有些不忍心，緩了語氣：「爺的書肆茶館什麼的，又不曾關門。你想去，隨時都可以去。」

左鈞直臉上有些落寞，盯著帳簾鉤子，茫然躊躇道：「不過是借口……我想，我是喜歡上劉爺了……」

老僕深深看了劉徽一眼，目有精光，略略點頭，又恢復了此前的龍鍾老態，蹣跚退下。

「左鈞直，我大你十二歲，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我就是老hetubook.com.com頭子了。」

劉徽看著左鈞直出神，房門無聲而開，一個鬚髮花白的駝背老僕端了碗湯藥走了進來，步履如踩綿。見到床邊的左鈞直，目光如刀，向劉徽做了個割喉的手勢。

左鈞直失神起身，良久方低語道：「那我走了，劉爺保重。那書，我還會繼續寫下去。」說罷禮了一禮，飛也似的出了房門。

窗外，天際現出一抹魚肚白。劉徽輾轉醒來，一睜眼，一張清淡小臉近在咫尺。

劉徽猛然睜了眼：「你騙我。」

在他這二十六七年的光陰里，未嘗沒有愛過人。他天性里本來就帶著幾分輕薄，又存了心做出個浪蕩子的樣子來迷惑人眼，自然是花間流連，如魚得水。他一向喜歡美艷的、野性的女子，自認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可這個膽小怯懦、痴愚又愛哭的左鈞直，怎麼竟讓他不忍釋手了？

左鈞直瑟縮了一下，還是把手放進了他手中，順著他的手勁上了馬，坐到他身前。

「不可！」左鈞直驚道，腰上大力一緊，被劉徽緊掐在懷中。

……

左鈞直打著結，打了好幾次才打上。「劉爺，只是止了血，回去，還得重新清洗了傷口包紮。」

左鈞直端過葯來試了水溫，遞給劉徽，囁嚅道：「對不起劉爺，害你中毒又受傷了……」

劉徽一揚手，那葯碗在門框上砸得粉碎。

左鈞直幾乎都要哭了，「劉爺……」

他剛出道時年紀甚輕，然而家底豐厚，已是各種場面上的老手。他身懷武藝，藏而不露。若非見過大世面，哪能以他這般年紀在郢京這風波險惡地混得出人頭地？

左鈞直趕hetubook.com.com緊去牽過馬來取了葯，幫著劉徽褪了上衣，用藥囊中的白棉拭去傷口周圍的血跡。傷口很細，然而很深。劉徽傷后仍用了勁力，致使皮肉外翻，血流不止，看起來十分猙獰。藉著月明珠的光輝，左鈞直看到他背上有一片顏色不同。待擦凈了血仔細看，竟是一片朱紅胎記，宛似一隻展翅欲飛的丹鳳。

「你——你是——」勒在肩腰之上的手臂鐵箍一般又收緊了一圈，左鈞直幾乎喘不過氣來，「你是北齊的小國舅！」

左鈞直咬唇道：「我媽媽說喜歡別人就應該說出來。」

左鈞直脫口問道：「那我去哪裡見劉爺？」

劉徽盯著左鈞直：「你就這麼想見我？」

左鈞直怔然抬頭：「劉爺要趕我走了？」神情竟像被遺棄的孩子。

有多少女子說過愛他，情濃意熾，卻不如左鈞直這青青澀澀的一句來得觸人心弦。

劉氏，乃天下一大姓。北齊鳳儀的一支劉姓，女子多殊容，前後三朝出了三名皇后。人言得劉氏女子為妻，便可握天下權柄。只是此一支系人丁不旺，女帝戮殺北齊帝之後，鳳儀劉氏凋零殆盡。人們紛紛慨嘆，倘誅殺北齊的帝君是男子，鳳儀劉氏或許能俘獲其心，再登后位。只可惜大楚國主乃是女子啊……

劉徽挑釁似的看著左鈞直：「你喜歡我，那你想怎樣呢？嫁給我？讓我叫翛翛一聲娘親？」

「你看我這宅子空空蕩蕩，不過一個啞仆。你說是為什麼呢？因為我護不住。你定想不到，我曾有過妻子，也有過孩子。只是那孩子還未看這世間一眼，就同他娘親一起走了。世事仿如汪洋，人如草芥，飄搖https://www.hetubook.com.com于風口浪尖，握不住自己的方向，只能隨波逐流。」

左鈞直垂下頭絞著手指，好一會兒才道：「我答應劉爺要做的事情，還沒做完。」

北齊皇后及其二子一女死去，世人都以為鳳儀劉氏血脈已然斷絕。倘不是這丹鳳硃砂記，左鈞直斷不會將劉徽與鳳儀劉氏聯繫起來。然而一旦聯繫起來，才發現處處恰巧吻合。

她還這麼小，院中雪白的梔子花苞般純凈芬芳，不沾紅塵半點污垢。

劉徽看著她紅如火燒的小臉，眯著眼道：「這麼說，你是看不上爺咯？」

左鈞直被搶白得更慚愧了，「我……聽信人言……是我錯了，劉爺是個好人……」

劉徽冷眉，屈指翻掌，以手語道：「不可。我自有分寸。」

左鈞直心中咯噔一聲，強抑心中驚慌，倒出金創葯塗上傷口。劉徽閉目調息，忽然啞聲道：「左鈞直，你手在抖。」

看到左鈞直的眼皮顫了下，劉徽收回目光，望向床頂。

「你又錯了，爺其實就是個淫賊。」

「劉爺要去哪裡？」

她一隻手枕在臉下，另一隻手揪著他的被角。手亦很小，骨節玲瓏，色澤宛如上好的開化紙。時下風氣，女子均好蓄長甲，染豆蔻。她的指甲卻修得短而整齊，溫和又有書卷氣。她自己說，指甲長了寫字不方便，會劃破那些酥脆的古籍。只是他還記得，當時在三絕書局中，她就是用這短短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臉。

一口氣將碗底殘餘的葯汁連渣喝完，苦到心底。他「哈」地乾笑了一聲：「你才多大，知道什麼叫喜歡？女兒家，講究一個含蓄，你知道什麼叫含蓄？」

劉徽貼在她耳邊道：「去看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