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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子突然一緊。

長嘆了口氣，問道：「對我為什麼這麼好？」

常勝無辜道：「可你是姐姐啊！」不情願地將她放了下來。輕拿輕放，彷彿舉著她絲毫不費力氣，剛才那點虛弱早丟到九霄雲外去了。以往左鈞直只把他視作一個孩子，又是個小太監，這般嬉鬧親密自然是渾不在意，但此時不同往日。常勝抱著她的腰，她竟莫名有些臉紅，暗罵自己心思不正。常勝仍當她是姐姐，自己卻想著男女之情，反是她多想了。

饒是左鈞直尚怒火中燒，見到他這幅模樣，也是大大吃了一驚，顫聲問道：「常勝……你怎麼了？」

常勝含笑道：「姐姐，你臉紅的模樣真好看。」

找了張空桌子，左鈞直和常勝面對面各坐了一邊。

常勝一口又咬掉三分之一的饅頭，理所當然道：「二哥說我長大了么……男人不都這樣。」望著左鈞直一臉被雷劈了的神色，猛然醒悟，一塊饅頭生生卡在嗓子眼兒里，頓時大咳起來。左鈞直下意識想去幫他順氣，手觸到他背時又像被燙著似的縮了回去。

左鈞直喉中哽得發疼，「你是沒說假話，可是你也瞞了我許多。——韓奉府中，地下，是不是你？」

大碗茶奉上，左鈞直抿了兩口，老味兒頓時勾起更多回憶來。這時清清楚楚聽見場上說書人一拍驚堂木，拿腔拿調道：

「既不是小黃門，卻又是皇上親隨，那隻能是翊衛咯？」

長生方得狗嬌娘，又有大肉吃，毫不猶豫地坐到了常勝身邊。黑臉兒舒暢得意，蓬鬆大尾巴在常勝身上拂來拂去。m.hetubook.com.com

「真的？」他掩藏不住語調中的欣喜，卻又想要更多的確信。

左鈞直的心中其實早已經軟了。他捨命救她。他與她，倒是心有靈犀，知道利用韓奉和扶桑人之間的勾心鬥角來掩護自己。自己那天能從雪齋手下逃過一劫，又何嘗不是他的緣故？

一趟行人之行，讓她覺得一切都變了。人心之莫測，澆滅了她的一腔熱意。

她一直視常勝是不同的。

常勝只道左鈞直又要抽身離開，霍地起身緊緊抱住她，又急又快地說：「當時那般兇險，我哪敢多言！我怕打草驚蛇，誤了皇上大事，便用扶桑人的化屍水將庫中守衛屍身化去。那等殘忍，我不想讓姐姐看到……姐姐，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只是不要不理我……」說到後面，已近央求，像是個無助的孩童。

兩個人並一隻大狗蹓蹓達達到了涌金口。依舊是熱鬧非凡，剃頭的、鬻畫賣字的、補鍋的、吹糖人的、玩雜技的、耍猴的、卜卦算命的、弈棋殘局求解的、當街乞討的……千奇百怪、僧道雜集。

「姐姐……還怪我么？」他怯怯然的，試探著問道。

「姐姐？」

左鈞直臉色驟變，「你不是？你不是的話那夜怎的穿一身小黃門的衣服？」

算下來已經四年沒回來過了，左鈞直想起最後一次在泰豐源說書，被捕，心中五味陳雜，潮水般一陣陣翻湧起來。

左鈞直心中又是一嘆，這孩子，約莫和她一樣，又是一個只要覺得你對他好，他就會對你死心塌地的和_圖_書人啊。

說罷，拽著長生，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快步走著，眼中湧起淚意。

左鈞直大嘆不該昏昏沉沉睡那麼久，錯過了大好春光，長生卻四下里盯著其他的狗兒，春意蕩漾，媚眼紛飛。

也罷，就算他是皇帝派來的人，他對自己也是真的好。更何況自己光明磊落，皇帝要監視，那便監視罷。

左鈞直擔憂問道：「你怎麼了？」

左鈞直後退了一步，咬牙道：「常勝，你還說沒騙我，你騙得我好苦！」

長生躊躇了一下。

他喘了一下，輕輕放下她手，黯然道：「我對姐姐，並未說過一句假話。」

左鈞直又喝了口，奇道：「一點都不苦啊？」

左鈞直笑道：「定是你在宮裡貢茶喝多了。這裏也有好茶，給你單點就是。我聽著那說書先生像是在講韓奉謀反被刺的事兒，恰好想聽一聽呢。」

天朝宮禁牙牌字型大小，公、侯、伯以勛字，駙馬都尉以親字，文官以文字，武宮以武字，教坊官以樂字，入內官以官字。左鈞直入文淵閣，亦有腰牌，上面便是「文」字型大小。

常勝剛含在口中的一口茶撲地噴了一地。

心上起火，狠勁甩開。

彷彿這一條路，越走越是孤獨，便向永寂。

春城無處不飛花。

聲音惶然而又無辜，正好似訓誡長生之後，長生那惶恐不安的嗚嗚聲。胸口頓生酸軟，卻馬上狠掐了自己一下。次次上當，焉能次次不知警醒！

左鈞直哼道：「大尾巴狼。沒良心！也不看是誰把你抱回來的！」

「皇上早早便有除掉韓奉的打算，我也是這https://m.hetubook.com.com計劃的一部分。那天韓三小姐邀鸞郡主去府上做客，我扮了小黃門隨同。晚上回來已經很晚，便直接去了文淵閣，沒想到真的又見到了姐姐你。皇上刁難姐姐，我也沒想別的，就那樣闖了進去。後來的事情，姐姐都知道了。」

他仍是握著她的手腕未放，彷彿一放，她就會走了似的。

看著常勝有些口乾的模樣兒，左鈞直道：「走，咱進去喝碗茶！」

左鈞直自嘲般的一笑，將牙牌拍回他手中，話語涼到了骨子裡：「好，好一個常勝，原來連你也是騙我的。」

左鈞直黑著臉，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尷尬地別過臉站到一邊。

雖不似她在的時候那般人山人海，樓上樓下的茶客卻也不少。只是樓上的雅間撤去，俱換作了普通茶座，看來何老闆是不大敢再做貴人的生意了。書場上一如原樣，一桌，一扇，一驚堂木，一個山羊鬍子的灰袍說書人抑揚頓挫，講得正酣暢。

長生自然也跟了進去。

又見青幌招展的泰豐源。

常勝泛白的臉上咳出了些血色，「姐姐……咳咳……莫非這一年你都……當我是……咳咳……那個……？」

長生吐出舌頭，哈哈兩聲，屁股卻不挪窩兒。

此前韋小鍾曾說，翊衛中，暗衛之間互證身份，不會提及「翊」字，而是去其偏旁，以「羽」相代。

「姐姐，我沒有騙你！」

她用力抽手，那握著她細腕的手卻像鐵石一般，既未掐得她疼，又讓她萬萬脫離不開來。左鈞直氣極，反身蠻橫地推了他一把，他背撞在身後的石牆上，和圖書悶哼了一聲，臉色頓時煞白，額上沁出細密汗珠，竟像是有一瞬間喘不過氣來。

從小到大，還是第一回有人說她好看。左鈞直心底蜜了一蜜，卻板起臉道：「和誰學得這麼油嘴滑舌！饅頭吃完！」

常勝摸出一錠銀子，「老闆，熟牛肉有么？來五斤！」

「呃……茶好苦……」

唔，一樹梨花壓海棠……

「……所謂自古英雄出少年，卻說那括羽，十四五年紀，生得是濃眉大眼、英武昂藏，端的是威風凜凜、一表人才！……」

左鈞直笑了下，「真的。」

唔，長生的春天也來了呢……

左鈞直哽咽道：「你要是騙我，我肯定不理你。」

手腕卻又被握住。

左鈞直一把將他拽過來，憤然道：「要有道德！」

左鈞直搖搖頭，「不怪了。」

常勝佯驚道：「啊呀，那隻狗兒不見了！」

可是原來他也沒有什麼不同。他只不過，還是皇上安插在她身邊的一個眼線。

左鈞直有些心灰意冷。想起劉徽曾同她說：習武之人，從呼吸、步伐、神態上都能看出來。常勝會武。可我試了他幾次，竟摸不出他的深淺。劉徽還告誡她，常勝到底是皇帝身邊的人，不要和他走太近。

左鈞直啐了聲，「呸！剛才路上聽了你說了些，明明是說書人好幾個章回才說得清楚的事兒，偏生你一兩句話輕描淡寫就帶過了。」說著就要給他點上好茶葉，常勝鬱郁，叫了壺白水來慢斟細酌。

彌勒佛似的老闆老何忙不迭地跑過來，笑得十分誇張：「有！馬上！」轉身向小二喊道：「熟牛肉五斤！送大碗茶兩碗——」和-圖-書

自己那個心愛的書匣兒，丟在了這裏，也不知道後來去哪兒了，怕是被當時亂糟糟的人潮給踩碎了罷。

他凝眉，慢慢道：「倘是我說是，你是不是就不願意理我了？」

緩了幾口氣，他方道：「姐姐，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

「……還不如聽我給你講……」

常勝扶了樹，有些虛弱道：「那日隨郡主出宮，郡主吩咐讓扮的，回來也沒來得及換。」

「可能是……沒喝慣。」常勝放下茶碗，懇求道：「姐姐，要不咱們換一家？」

常勝覺察出她的語氣軟了些，鬆開手，看著她的眼睛認認真真道：「我初來京中，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姐姐是第一個對我好的。」

可這塊牙牌卻十分特別，勛、親、文、武、樂、官一字不沾，以九疊篆文刻寫著一個「羽」字。

常勝怔怔看著她，右手剩下的三分之一個饅頭換到左手，摸出一個玄絡牙牌放入她手中。

常勝默然垂首，良久，點了一下頭。

常勝看著她，眼底的笑意一點一點明朗起來，忽的將她攔腰一抱，舉起來轉了個圈兒。左鈞直驚得使勁兒按著他的雙肩，急道：「快放開我！難道就沒人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嗎？！」

「腰牌拿來。」左鈞直平平伸手，冷冷道。

左鈞直紅著眼咬唇看著他，只見他模樣清秀如畫，眼神凈湛無雜，沒有一絲一毫她看不透的東西。「四年前姐姐從文淵閣里走了，給我留了葯，我便總覺得，姐姐還會再回來。那兩年裡，我天天晚上都會去文淵閣。」

一路上桃紅李白，綠柳細如絲，暖柔春風裡花香瀰漫，熏得人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