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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北齊人無疑。

「何人行刺？」

這一場演習十分圓滿，馬西泰、左鈞直、內庫工匠、冶鍊工人等所有相關人等俱得重賞。近一年心血所聚，終告大成。左鈞直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渾身輕鬆舒坦。

聲東擊西，刺殺皇帝，實際是要引開注意，再毀三十二門佛郎機火炮。

萬千殺氣剎那間隱於無形，一雙眼眸卻愈發烏黑湛亮，亮得直指人心。

劉徽一怔，道：「我從未派過什麼人殺她。」

可他倒是說得輕巧。反正吃虧的又不是他……

「你認識他？」

明嚴換了硃筆，一一點上要害營寨，眉頭微鎖，語氣中頗有不滿：「兩次敗在同一個人手裡，你從不會如此。」

折騰了半晌，將將入睡時，忽聽見外面一聲聲迭起的呼喝：「——行宮起火！——有刺客！」

鮮血從括羽身上無聲息地淌落下來，在暗河水中瞬間化開，不見絲毫殷紅。那一身的蒼黑綽影，不沾半點水滴，卻也不透半點血色。他定定看了劉徽一會兒，回身潛入水中，逆流而上。

在直沽，左鈞直親眼見到了內庫的神秘和強大。她亦是愈發覺得，雲中君是個異人。

劉徽不再言語，返身便走。卻聽括羽在閘門之後道：「我不知你是什麼人，但姐姐待你那般好，你為何要派人殺她？」

「火炮被毀了！」

「小傷，無礙。」

忽聽得轟然一聲震天炮響，閃電一般照亮黑沉夜空，左鈞直鼓膜發疼，下意識地堵住耳朵。然而又是接二連三的巨響，窗欞都被振下蓬蓬的灰塵來。天邊遽閃的雪亮明光，天崩地裂一般令左鈞直心驚膽寒。

案前，括羽黑髮微濕，單膝跪地。

括羽低頭垂目：「是臣大意了。臣自會思過七日。」

「你這樣的。」

想來四面城門均已戍衛重兵，他修為再高，也是瓮中之鱉。不走這水關，他定是無法全身而退。思及此處，劉徽不由得狠一咬牙。

他低著頭，神情專註，手下極輕。溫熱軟巾蘸去乾涸的血跡，清理創口時更是細緻柔和。左鈞直竟不覺得疼。上了清清涼涼的金創葯，又用白紗敷住，纏上繃帶。他纏得不輕不重，力道和鬆緊正好，倒像是熟能生巧。想想他身為翊衛，修習得如今上乘功夫定是付出了不少血汗……左鈞直看得出神，冷不防常勝抬頭道：「姐姐發什麼呆呢？」

萬千髮絲在夜風中飄舞揚卷，紫色袍帶獵獵飛展，妖冶面容似笑又非笑，似夜色中的一抹詭異幽曇。

「快去炮場救人！」

恐怕真的是劉徽來了。

夜中，明嚴駐歇于城中行宮，預備次日返京，恩m.hetubook.com.com准左鈞直、馬西泰乘坐御船一同返回。

話音未落，一支利箭箭似流星，迎面襲來，女獻側頭避過，仍被箭尾鵰翎在面頰擦出細細一道血痕。

烏金般的煤炭、礦石自水關一船船地運入，直達煉爐，傾斜如洪。爐中大火暴烈、火色通紅，焰高數丈，夜夜不熄。左鈞直站在幾丈之外，仍覺得炎焰襲人，不可直視。而另一端，熔化的礦液緩緩流入鐵渠，火山熔岩一般赤紅，偶有飛蟲迎光撲來，半空中即化作焦炭齏粉。

而如今，內庫悄無聲息隱匿於國庫之後，掌握著數個當年留存下來、與國家命脈息息相關的行業：軍火、軍械、礦冶、車船建造、水陸運輸等等。

相比于南宮門的守衛重重，火把如海，北宮門竟是空無一人，靜寂得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左鈞直望著窗外幽藍的天，強打精神笑道：「煮雪問茶味，當風看雁行。真是好韻致。」

括羽手一揚，他的長劍穿過鐵柵飛了出來。劉徽伸手接住，冷冷道：「為何不殺我？」

雖已是夏始春余，深夜河水仍是涼得激人。劉徽一入水中，便覺得一股力量將他死死下拽，心中大叫不妙。

「！」

城中俱是座座高大工廠。

左鈞直熱血沖腦，他說得這般自然而且不假思索，收拾起葯匣和水盆就走一邊兒去了，獨留著她悶在床上糾結。

女獻男生女相，最是惜容，撫面大怒，尖聲叫道：「臭小子，當時受我一掌，怎的還沒死！」

大炮大功告成之日，明嚴到了直沽，親自察看佛郎機火炮之威力。

這老僕來殺她，劉徽到底知不知道？抑或，根本就是劉徽派來的……

劉徽幾番欲脫身入宮，卻被括羽死死拖住。目中凶光乍現，撤劍變掌，影幻千疊，難分虛實。瞅見括羽步法現出一個破綻，發足猛掃，將括羽踢落牆內。那知括羽極頑強，手中一柄利刃扎入牆壁，竟又借力翻身而起！劉徽挺劍再刺，透肩而過。括羽目中驟現痛色，卻仍是一聲未哼，攔腰死死抱住劉徽，同他齊齊翻落入護宮河中。

左鈞直去時，卻見到漠漠平原之上，蒼茫風煙之間，巍巍然矗立著一座偌大城池，守軍林立，固若金湯。

第一批佛郎機火炮一共造了三十二座。

街道上的步伐一下子凌亂無章起來，初時俱是奔向行宮，這時彷彿四面楚歌，令人失卻了方向。

常勝端進來一大銅盆的雪，放在爐上，不一會兒便沸騰了。

常勝瞟了她一眼，「你才是大人，你六品，卑職沒品。」

常勝置若罔聞，往熱和-圖-書水裡又沃了些雪，試了水溫，扯了乾淨巾子並盆端了過來。

左鈞直心底忽的冰涼，卻不是因為一載心血毀於一旦。

將她放在床榻上，他拉著她的棉褲褲管兒，用力一撕，嗤啦一聲開到膝蓋，露出雪白的棉絮和小腿來，夜色下似乎是散著瑩瑩的光。

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她這樣的……她？還是別的像她的女人？……呸呸呸，她瞎想些什麼，這不是自作多情么！轉而又想，常勝除了有時候太無賴了些，還真是個宜家宜室萬里挑一的好孩子啊。雖然是個小翊衛，可她絞盡腦汁想來想去，竟是覺得京中的那些個大小姐們都配不上他……一想到將來他會娶個驕橫跋扈的大家閨秀或者溫柔似水的小家碧玉，她都覺得萬分的受不了。那時候他定是寵別人去了，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黏著她……這般想著，竟然覺得難過又悵惘……她胡思亂想，千思萬緒，腦子裡漸漸糊成一鍋亂漿，迷迷濛蒙就入了夢鄉。

左鈞直心虛地避開他的眼神，弱弱道：「怎可能。」

可她也萬萬見不得劉徽受到半點的傷害。

「劉郎啊劉郎，早知北門是這個樣子，你怎的要讓我去南門放火？」

翊衛道：「左大人放心，皇上身邊自有林指揮使和括羽大人護駕，城中守軍也已調度而來，不會有大事。」

趴在厚厚被褥上，擰過半截身子回頭看他。

「今日不殺，他日必悔。」

呼嘯的夜風中帶了鹽粒，風沙般硌臉。天地蒼茫，彷彿混沌初生。

墨筆描過一般的眉鋒，修長過眼。鼻樑挺直，唇角緊抿。麻衣相法中說這種模樣的人大多性子倔硬剛強，與這小子還真是相合……再長大些，不知要禍害多少懷春少女呢……

造炮一事，全由內庫軍火司操持，自始自終，不曾讓朝中其他官員知曉。明嚴這次來，除了林玖和隨身翊衛，也並未帶其他人。大炮演示發射時，左鈞直瞧見常勝隨在明嚴身側，不由得開心。一別兩三個月不見，竟是十分地想念他。大約是因為暗衛轉為明衛的緣故，穿著打扮雖不張揚，卻都透著皇家貴氣，愈發襯得他明潤若玉，風姿秀朗。常勝趁眾人不注意時，向她眨眨眼睛，做了個鬼臉兒，逗得她掩口而笑。

常勝不同她一般見識，行勝於言，伸手握住她的小腿稍稍抬起。左鈞直大窘，忙叫道：「我翻，我翻！」

原來這竟是一道水關。

北宮門高牆之上，迎風立著一名黑衣少年。臂護革拾，指載棘抉，弓開滿月，弦滿白羽，一雙銳目夜色中熠熠閃光。

一個爐場中，光m•ｈetｕｂｏｏk•cｏm•ｃｏｍ司爐的就有二三百餘人，掘鐵、燒炭的又各有三百餘人，一個個打著赤膊，身材精壯如牛，烈焰之側揮汗如雨。左鈞直從沒見過這般巨大的工廠，只覺得大開眼界，驚嘆不已。馬西泰亦是大為感慨，說本以為天朝冶鍊之術不如西洋，沒想到內庫已有如此水準。

她到底是天朝子民。她不能見到北齊的鐵蹄再一次踏破好不容易彌合起來的疆域，然後又是百余年的戰火不熄。

然而令她更是心悸的是，這爆炸聲，一共是三十二下。

「稟陛下，乃是女獻。被臣射瞎一眼后遁逃。臣恐陛下有危，便未久追。」

他手握處忽生熾燙，令她心跳面熱。當年在南洋，常年炎熱，當地女子習慣著短裙，她也於是覺得露個小腿沒什麼。可這樣被拿著，她還是覺得羞不可抑。

行宮之中，排排明燭照亮整個宮室。寬大的桌案上，明嚴的一副山海營防圖將將繪畢。

他雖會水，到底是北地人，水性哪裡比得過自小在南越水鄉長大的括羽！

可是她怎能去向他解釋，這批大炮只會用於威懾，倘是明嚴真拿了它們去屠殺關外軍民，她稍稍動些手腳，便能讓它們變成一堆無用的破銅爛鐵？

忽的眼前有稀薄光亮，但聽見「軋軋」之聲，身後被括羽一推，穿過了一道閘門。劉徽甫得自由，猛然反撲，身前卻被一道鐵閘門攔住。隔著柵欄，見到括羽立在激流之中。回頭一看，外面竟已是直沽城外，霧色漠漠，大河滔滔。

左鈞直道：「其實在百余年前，天朝人煉鐵，並不得其道。人皆信鐵於五行屬水，名曰黑金，乃太陰之精所成，其神乃女子。傳說有一個姓林的婦人，丈夫欠了官鐵，便投身爐中，以出多鐵。所以早先煉鐵者往往于爐中投入女囚，現在雖早已不行此殘暴之事，但開爐時仍要祭祀涌鐵夫人。」

「受傷了？」

女獻忍痛叫道：「這小子就是括羽，箭法極好，你小心些！」咬著牙揮刃斬斷箭桿，起縱間已然消失不見。

地理志記載，直沽本是一片巨大無垠的荒郊灘涂。因為土地貧瘠多鹽，鳥獸不至，寸草不生，方圓百里幾無人煙。

她這個傷處不大好弄。傷在腿肚上，自己料理著彆扭。常勝給她清理，她要麼得側著，要麼得趴著。她畢竟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在別的男子面前，這兩個姿勢都令她覺得萬分不自在。

左鈞直嗤道：「常大人真有錢。」

佛郎機火炮威力果然不凡。單炮凈重千余斤，炮分母子，聲出如雷，勢大力沉，所擊之城牆、戰車、掩體，無不粉身碎和_圖_書骨。每一母炮之中，備有十數個子炮，每子炮中五百枚鉛彈，接連發射，輪流替換，加之西洋的瞄準鏡，一門佛郎機大炮抵得上百門老式火炮。裝備于關隘垛口，雖千軍萬馬難以靠近。

常勝捻亮了燈，移到近前，一點一點剝去她後腿上被血粘住的棉布，頭也不抬，道：「給你買新的。」

可這行刺的又是誰？莫不是劉徽……左鈞直心中煩亂，在房中走來走去，再也無法入眠。

她是自作自受。

左鈞直心中咯噔一聲，披衣而起，只見窗外行宮方向，果然火光大起，映紅了半邊天空。待出門去看，門口竟有黑衣翊衛守候！翊衛攔著左鈞直道：「指揮使有命，左大人乃軍機要害之人，不得出門一步，以免遭遇不測！」

左鈞直聽他這般說，才稍稍放心了些。又想到原來括羽也來了，卻不知是哪一位，自己全在看常勝了，竟然沒有注意到那個聲名赫赫的——括羽大人。

唉，真漂亮。

天知道她夾在中間有幾多苦楚。

但聞霹靂一聲弦驚，密矢如雨，大網一般罩向女獻。女獻咒罵一聲，手中細長銀刃旋起一片白光，將飛箭紛紛削落在地。誰知那少年竟留有一支后箭在弦，女獻銀刃稍露一隙，那箭便勢如閃電，直直插入女獻左目！

箭法高超之人，大多目力超常。來人雖然面蒙黑巾，只露出一雙戾氣森然的眼睛，月色角燈之下，括羽一眼瞥見那人數根手指根部膚色似乎偏淺。一念倏轉，箭偏半寸，激飛而出。

箭鏑麗錐棱分三刃，鋒利無雙，奇快無比。棱刃緊擦來人鬢角而過，面巾飄落，目泛桃花，萬千風流，果然是劉徽。

他瞪了她一眼：「翻過去！」

「看在姐姐的面子上。」

「下去吧。北齊蠻子竟然不惜派出死士以身毀炮，在朕的意料之外。東北戰期將至，傳信讓葉輕嚴加防備。」

左鈞直大怒：「本來洗洗補補還可以穿！」

「只要我在一日，你休想靠近皇上一步。」

「全被炸了！」

現下城中一片混亂，他勢必會趁此時機去刺殺明嚴啊，只怕他現在，已經在行宮中與括羽和翊衛等激戰起來了……還有常勝……

括羽微怔，劉徽已經掠上宮牆，劍轉寒鋒，劍氣如虹。括羽疾疾後退，收弓于背，雙臂一振，兩柄利刃握于手中。短兵相接，火花四濺，虎嘯龍吟。括羽被震得虎口發麻，滑出三步之外，足下狹窄青磚被刻出深深印痕。長劍水色空明，寒光反射在括羽臉上，相映生色。括羽雙刃死死卡住距離脖頸只有三寸的劍刃，足出凌厲，和劉徽一斗便是百十個回合。

行宮宮牆https://m.hetubook.com.com不似皇宮那麼厚，牆寬僅容一人。牆外是護宮河渠，牆內便是丈余的鐵蒺藜，一紮上必是渾身穿孔，非血肉模糊不得脫身。

左鈞直看著他涼涼的眉眼兒，仍是極秀美，卻換了迫人的氣勢。不由得嘆道：「當初讓你扮這模樣兒你只說不會了，今個兒怎的又這樣來壓我？」

腿上的傷仍是疼得鑽心，卻讓她愈發清醒，苦澀滋味在心頭泛濫成潮。

據內庫的人說，如今的內庫，已經和當年的北極會堂所營事業大大不同，皆是因為雲中君在二十多年前，將北極會堂旗下的絲織、茶葉、瓷器、器具、馬場……等諸多商行店鋪一家不留地賣了出去，所得銀錢，全數贊作女帝軍資。

他若是知道，定會恨她。

這一夜左鈞直興奮不已，打點完行裝已是亥時，卻還是輾轉難眠。

他說得一本正經，卻逗得左鈞直吃吃笑開。他出去采水，左鈞直望著他清蕭挺秀如雪中竹的背影，又想起劉徽來。自上一次見過他后，就再也沒了他的消息。她也拐彎抹角問過常勝，常勝只曉得他有段時間在北境，後來又不知去向。

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鐵鍋中的魚片，翻來覆去兩邊兒地燙油煎炸，透心兒地焦脆。

……

方一嗆水之際，便覺得長劍脫了手，他循著括羽施力的方向運掌而去，對方卻如泥鰍一般，半點沾不上，反而還被順著水流不知道被拖出了多遠去，入了漆黑一片的地底水道。

左鈞直一拍床鋪，怒道：「蹬鼻子上臉了你！」

左鈞直臉上紅了一紅，期期艾艾道：「我……我在想，你將來會娶個怎樣的老婆。」

馬西泰咋舌道：「你們天朝，真是奇葩。」

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這樣兒的天底下自然就一個，還能有誰……」然而她這一夜折騰，費心費神，也沒聽太真切，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本以為他會打破沙鍋問到底，心中飛快編起各種理由，常勝卻只是深深盯了她一會兒，沒有再問。

然而括羽竟似沒打算溺死他，每泅過一段，便放他出水面透一口氣。如此反覆，劉徽心中惱恨焦急，無奈在幽暗湍流中，一身本事半點施展不開，只算計著重見天日時置括羽于死地。

左鈞直聞見那噼啪爆裂之聲愈來愈大，火焰一突突直衝蒼穹，不由得急道：「是怎麼回事？皇上是否安好？」

女獻大叫一聲，向後倒去，被後面疾來一人飛身接住，運力向後一拋：「走！」

劉徽知道自己在為明嚴造佛郎機火炮了么？

高牆之外一街的軍靴聲亂，刀劍鏗鏘，驚破岑寂夜色。天邊殘月也似受了驚嚇，隱入薄紗般的流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