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曰明明德
小毛球一聽見「秘密」二字，異常興奮，在她懷裡手舞腳蹈道：「我知道我知道。要是讓別人知道你是姐姐，就會被搶去給別人做媽媽。」
左鈞直鬆了口氣，吾皇英明。
但是幾隻螃蟹吃下來，她也算是明白而且坦然了。
她的常勝呢？天涯海角，他又在何方？
「德」字就算了，皇帝已經詔諭天下無需避諱。只是還連著兩個「明」字，這也忒……忒拿她的腦袋當兒戲了。
她生得這模樣委實一般，別說放在人堆里完全不起眼，便是和別人打過照面，別人也很容易一轉身便忘了她的樣子。所以，至今還有不少官員見了她，首先是發一下愣，然後訥訥地說「咳……你是……」或者是「哎……」
悲情啊，只能唾面自乾了！
這位明德太子應該是在咸池見過她。能令太子印象深刻，她左鈞直甚感榮幸啊。
自入夏以來，天軍漸漸化被動為主動，扭轉了過去一蹶不振的頹勢。箇中原因，一方面是京軍和東北邊境守備軍逐漸磨合為一體，夏侯乙舊部與葉輕為首的新晉將領之間的矛盾慢慢化解。另一方面，便不得不又提到括羽。
明嚴彎腰將小毛球抱了起來，伸指抹乾凈小臉上的泥灰，道：「左鈞直是朕的臣子，怎麼能賞給你呢？」
小毛球扯著她的袍底擦了把鼻涕，伸出兩隻肥短肥短的小胳膊：「抱！」
只是，鸞郡主的括羽，起碼還知道去哪裡找。
他爹她娘，他爺爺他奶奶，何曾聽說過是這等脾性的！據說他爹一生下來就是不哭不笑，不說不鬧，不跑不跳，好幾年女帝都是憂心忡忡，以為生了個痴獃兒子……感情是都積給他了！
八角亭榭四面圍上遮風黃幔，紅泥火爐融融生暖，熏著海棠花氣、黃酒醇芳，未飲而已醉。琥珀般的鎮江香醋盛以白玉小碟，薑絲、蒜末切得精細，香氣撲鼻。鮮活貢蟹洗凈了，用蒲色蒸熟，紅黃澄亮，誘人無比。揭開臍蓋，裏面膏膩堆積，玉脂珀屑一般甘腴肥美。人人面前，白銀精製和圖書的叉、刮、針、鉗等「蟹八件」一字兒排開。好些個閣臣都是吃蟹的高手，吃完蟹肉，剔出胸骨，八路完整絕似蝴蝶。
忽然那些半人高的灌木枝葉簌簌晃了起來，左鈞直心道這御花園中還養了什麼兔子之類的小獸不成，便見一團黃燦燦的小毛球滾了出來，身上巴了好些斷枝和草葉，一瞅著她，嗖地躥進了她的毛氅，扒拉起她的官袍，抱著她的腿蹭地爬了上去，末了還不忘從裡邊兒把她的官袍拉扯整齊。
這和談，自然就需要朝廷出面。
原來那一箭，瞄的本就是他右眼。
心中竊笑，左鈞直毀人不倦地豎起大拇指：「我懂我懂，明明德，好名字啊！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太子殿下真是好學問！」
只是左鈞直卻覺得，這一對天成佳偶，彼此客氣到這份上，未必有對門賣豆腐的那一對夫妻過得快活。
小毛球嗷嗷掙扎：「不是這樣抱的！」
十月，湖蟹河蟹與稻梁俱肥，正是吃蟹的好時節。這一場蟹宴，用的都是揚州新獻的貢蟹，只只大如瓷盤，紫螯如拳。
大腿被掐了一把！
「咳咳，太子殿下好記性！」
這話本也說得相當沒體統，但是小毛球準確地判斷出這是一句對他的讚揚，十分滿意，慷慨大方道：「你剛才幫了我，我賞你不用叫我太子殿下！」
這是什麼歪理……左鈞直費力想了想這句話的含義，終於還是放棄了。但是……姐姐……這個稱呼好像有問題啊。唔，不管怎麼樣，這小蘿蔔丁能封住口就行。想到這裏，她眉開眼笑：「乖……真聰明！」
後面的話低至難聞。又喁喁低語了一兩句，沈慈便抱著明德告退了。
開原城一役，天軍大獲全勝。自此，天軍在遼東站穩腳跟，將女真、北齊逼回遼河以北。
只是這御花園中，各種不知名的灌木仍然蒼綠蓊鬱，各色菊花、木芙蓉、秋海棠、寒蘭等花朵傲然吐艷，不輸春日的萬紫千紅。
小毛球一落地ｈｅtuｂoｏk•ｃom•ｃｏｍ，蹬蹬蹬地扭著小屁股跑過去抱住明嚴：「父皇父皇，這個左鈞直賞給兒臣好不好？」
小毛球掉下地，從她官袍下面爬了出來。
最終定下來去辦這事兒的，是兵部右侍郎和左鈞直等兵部一干人等。蕭從戎老了，年輕力壯的左右侍郎總歸是要去一個的。左鈞直呢，說起來也還是真非她去不可。職方司最大的官兒也就是郎中大老爺，下頭就是她。她又專司四夷歸化、深諳北境地理人情。北齊、女真也是夷族，所以這差事推來推去，終究是落到了她頭上。
事已至此，她選擇了妥協：「好明明德，乖明明德，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皇后深居後宮，外臣甚少得見。左鈞直也不過是在正旦大朝會之類的慶典上遠遠見過沈慈，這般近距離地接觸，聽見帝后二人交談，還是頭一次。
「你是姐姐……」
左鈞直膝蓋一彎跪下地去，把小毛球端端正正地祭在身前，「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左鈞直道：「有……啊！」
原來在御花園有一場蟹宴。
左鈞直心中直冒火星兒。
剛剛被掐的地方被獎賞般地揉了一揉。
括羽冷笑：「白面黃口小兒郎說的話，你也信！兒郎們！都烈已死，攻城！」
女真北齊聯軍遼河失守，陣腳大亂，葉輕所率京軍卻愈戰愈勇。兩軍主力在鐵獅子口對峙一月，女真北齊聯軍提出各自退兵三十里，停戰和談。
她得去趟關外。
他抵達葉輕部隊的時候，兵部關於他的軍帖還沒到。可他是拖著女真呵不哈部一支突襲小隊的二十四顆人頭進的軍營，一身煞氣衝天，竟是無人敢攔。
小毛球見她笑了，歡歡喜喜湊過頭去在她臉上「吧唧」一聲，響亮地親了一口。
事實上，除了和談之外，還有一樁秘密要事——那就是得把私下奔去關外尋找括羽的鸞郡主給毫髮無傷地接回來。
左鈞直哽了一下。「為什麼不是明德，而是明明德？」
小毛球挑了挑兩和*圖*書條漂亮的小眉毛，不悅道：「本太子脖子疼！」
明嚴道：「母皇過些日子便會回來。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人說帝后二人相敬如賓，看來所言非虛。而明嚴這麼多年來未置妃嬪，也確乎難得。
赴戰不過半年，已經有無數故事隨著一封封軍報傳回京城，為朝野上下所津津樂道。
小毛球振振有詞：「我姓明，封號明德太子，所以當然大名是叫明明德啦。明是姓，明德是名，那些人都不懂！」
僅此一戰，朝中此前那些說他不過是個銀樣鑞槍頭的人一個個都默默地閉了嘴。
莫名突然被從職方司召來這個地方，來了卻也不見半個人影，左鈞直頗有些不知所措。
這這這！
明嚴冷著一張臉站在那裡，後面恭謹樹了一排的內閣和兵部大臣。
「咚！」
明德奶聲奶氣叫了聲「母后」，便聞得窸窸窣窣的聲音，當是沈慈將明德抱了過去。
小毛球怔怔地看了她好一會，忽然栽栽地跑過來緊緊抱住她的小腿，感激涕零：「你真是本太子的知音！翰林院那幫老頭兒都說我亂講，父皇也說我不對！」
這括羽是個奇人。
知音？老頭兒？這些好的歹的詞兒都是誰教這小蘿蔔丁的？不過，反正他是太子，愛怎麼叫怎麼叫……哼。
左鈞直初時十分忐忑。與宴官員的階品和年紀，差不多都要好幾個她才抵得上……
左鈞直識相地隨便伸手一指：「往那邊跑去了！」
都烈大驚失色，又聞括羽道：「射汝左目！」慌忙向右躲閃。凌空一箭勢如流星，正透他眉心。
小毛球看看地上的左鈞直，又看看明嚴，對著手指癟著小嘴可憐兮兮道：「兒臣、兒臣都沒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那些太監和宮女一點都不好玩……括羽叔叔又走掉了……兒臣……兒臣……」一雙小鳳眼潤潤的盈滿水澤，將泣未泣，萬分的惹人憐愛。彷彿不答應他的要求，便是天大的罪過。
沈慈低低道：「皇上國事纏身，這些，都是臣妾的份內事……」
括羽每戰必為和-圖-書前鋒，兇悍無比，殺將無數，所立軍功，足夠他升至上將軍都不止。
明嚴鳳眸明亮而犀利，將小毛球看得一點一點地低了頭，終於是兩隻肥肥白白的小爪子抓住明嚴肩上的龍袍，委委屈屈地埋下頭去。
得知這事兒的時候，左鈞直心中重重一嘆。
太監和宮女們又巴巴地向她指的方向奔了過去。
明嚴身後的閣官嘩啦啦全跪了下了去。「參見皇後娘娘！」
「皇上！」
！
「哇！」
括羽拈弓搭箭，大聲喝道：「射汝盔纓！」
一片老少中青的咳嗽聲響起，左鈞直顧不得被小毛球塗了一臉的口水，又驚詫又尷尬地轉過頭去——
左鈞直扭過臉噗地笑了出來。這小蘿蔔丁還知道名啊姓啊號啊呢，文華殿的太子太師估計攢了一肚子的血吧？
小毛球兩隻小鳳眼亮閃閃地，瞪得溜圓。
自然是沒什麼朝臣願意去做這個要命的差事。更何況和談這事兒，微妙得很，吃力又不討好。
明嚴柔聲道：「你又有了身孕，不可走得這般急。」
左鈞直覺得這小毛球甚是好玩，「不用叫他太子殿下」，這事兒也是可以用來打賞的？瞧著四下里沒人，便有心逗他一逗：「那我該叫什麼？」
左鈞直看著那小毛球灰頭土臉的模樣兒，還一臉得瑟的笑意，臉都綠了。
爹爹吔……
左鈞直暗叫不妙，這小蘿蔔丁很懂不能和他皇帝老子硬來啊，可這招以退為進，可比那些一哭二鬧三上弔厲害了不知多少。
沈慈嘆了聲：「方才嬤嬤們跑來說德兒又丟了，我心急，就……」
小毛球很認真地想了想，道：「准你叫我明明德！」
左鈞直皺皺眉，俯身兩手穿過他腋下，像提小時候的長生一樣把他提了起來。
正待撩了袍子把那小毛球剝下來，卻見前面匆匆忙忙跑過來幾個太監和宮女，焦急萬分問道：「這位大人，有見到小殿下嗎？」
左鈞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識地跺了一下腿，娘吔，是西洋書上畫的樹袋熊嗎？抱得這麼緊！
左鈞直頗感欣慰。
都烈量那距離甚遠，哈哈大笑不以為意，孰料括羽一箭射去，都烈盔頂紅纓應聲而斷。
左鈞直臉色黑了黑：「稟明明德太子殿下，臣不會抱孩子。」
可是早知今日要歷盡千辛萬苦去關外兩軍陣前找他，當初又何苦要逞一時之快，逼得括羽無法再在宮中立足，無奈投軍呢？
左鈞直慌忙一手兜著他的小屁股，一指抵上嘴唇，「噓……」
左鈞直茫然地四面望了望。深秋涼風一陣一陣地刮過來，她緊了緊身上的毛氅，微微有些等得不耐了。
左鈞直只覺得身邊麗裾翩飛，似百花錦簇、百鳥朝鳳。杏色緞舄過處，輕塵生香。
邊軍之中，功賞牌分奇功、頭功、常功三等，凡挺身突陣斬將搴旗者，予奇功，升職三級、賞銀二十兩；生擒敵兵、捉敵姦細或斬殺頭領者，予頭功，升職二級、賞銀十兩；斬敵首級者，予常功，升職一級，賞銀五兩。雖無前功，勇猛作戰被傷者，予齊力，賞銀有差。
大約因為去年是個暖冬，今年的天氣格外的冷。雖方十月，已經像入了冬一般。
一通手忙腳亂地糾正姿勢中，小毛球不小心一隻手按上了她的胸……
人間事千迴百轉，往往都是悔不當初。
唔，難為他一直費勁兒昂著頭同她說話。
據說攻打開原城時，括羽城下叫陣，女真大將都烈在城上輕蔑道：「天軍無將邪？令此白面黃口小兒郎出戰！」
這鸞郡主，雖然刁蠻任性，可是對括羽，還真是一片痴情。
早聽說明德太子不是一般的皮，可這簡直就是驚天地泣鬼神的皮啊！
「咳咳！」「咳咳！」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一會兒，小毛球非常有太子氣概地一手叉起小肥腰，一手高高指著她的鼻子說：「你叫左鈞直！本太子認得！」
左鈞直覺得被這秋末冬初的寒風吹得一頭一臉的凌亂，跪在地上，如芒刺在背，根本不敢抬起頭來看那些閣臣和皇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