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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鈞直被他推得險些跌倒在地，怔然不知所以。卻見他手執了一盞孔雀燈台，嘩啦將其中燈油盡數潑在她那堆衣裳上。正要撲過去阻攔，他已經丟了一截燃著的蠟燭下去。

這四句，他此前見過一次。僅僅一次。

極素凈的一身打扮，不艷，不嬌，甚至沒有一絲所謂麗人那種姣花照水弱柳扶風的柔美。

腰若束素，雙腿勻潤修長。濃密如雲的青絲瀉落一身，若有若無地遮了雪峰秘徑。

一堆衣服蓬然起火，在燈油助力下燒得兇猛，焰騰煙飛，眨眼間便只剩一堆灰燼。

數千衛士、文武百官，此一刻無不汗流浹背。引信燃燒的哧哧之聲清清楚楚地飄浮在清寒空氣里，鋸齒裂木一般割得人鼓膜發疼。

一名手執拂塵的內侍前來向左鈞直道：「請左姑娘前往勤政殿等候！」

左鈞直見他仍是站著一動不動，緊咬了唇，走近他，雙手從他腰側環過去，要為他解開蟒帶。

合共十卷，論及夷情、武備、海防、曆法、貨幣等諸多內容，然而完稿者十僅有其三。

九排九釘的厚重朱漆大門轟然大開。

左鈞直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全是他平日龍袍和常服。明嚴常宿勤政殿，這殿中便備著他的許多衣物。

她面有淚痕，衣冠不整，長發凌亂，恁誰都看得出來她單衣之下一|絲|不|掛，亦會想象方才殿中，發生了些什麼。

左鈞直淡淡看了那內侍一眼，拿著火摺子點燃了那引子——

女子一步步向午門走去，群臣目瞪口呆地看著，終於有人驚叫出聲：

孰荒于門，孰治於田。

雪花仍是漫無邊際地飄著，大街之上除了一兩隻流浪的野狗，幾乎看不見行人。

再往後翻，乃是敘文一篇。「……《易》曰：『愛惡相攻而吉生凶，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威而利害生。』……然則，執此書即可馭外夷乎？曰：唯唯，否否。……傳曰：『孰荒于門，孰治於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敘萬輿志略。」

明嚴淺淺抬眼，目光如涓細溪流淌過面前屈跪在地的素凈容顏，無波無緒道：「朕已下旨處死朱鏑。」

御案上數枚蠟燭燃得只剩了最後一灘蠟油，硯中朱墨未凝，一殿中俱是幽幽淡淡的龍涎雅香。

微睜了眼，面前卻不是刑台。

那靜默如石雕般的身影立在雪中，彷彿已經等候了他千年萬年。

四海既均，越裳是臣。

面不敷粉，卻和_圖_書細白如珠玉。唇未染朱，櫻色淺淡卻動人。眉色難得地淺淺描過，翠羽一般斜飛入鬢。

「砰」的一掌拍在御案上，硯台筆洗皆跳了起來。「你竟敢威脅朕！」

她別開了眼，眼中有掩飾不住的無助和迷濛水波。因為羞恥而令一身脂白肌膚暈染上淺淺的緋色，好似美玉流醉，靈珠生霞。

皇帝宣召。

左鈞直漠然道：「我要見皇上。誰敢近前，我與爾等同歸於盡。」

甚至，早過於他見她。

她說：「今天是一個吉日。」

素白身影漸行漸遠，衛士和百官眼睜睜地看著明德太子歡騰地在左鈞直懷中跳個不停，帶著發上的兩根明黃穗子跳來盪去，一個個都驚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一出殿門，刺骨的寒意便穿透了她身上聊勝於無的袍子，凍得她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這一篇敘文，述說書寫本書之緣由和成書意義。墨色明顯較其他文稿更濃，濕氣鬱然，分明是新寫。讀到最後一句，明嚴緊抿的唇角微抖，忽的將這三卷書稿憤懣往御案上摜去。

所以她此時手持火藥，百官無不心生懼意，有膽小的已經拔腿而逃。那些衛士沒料到左鈞直竟然是有備而來，無一人膽敢近前，慌忙派人進宮通傳。

鉛雲密布。

左鈞直並不遲疑：「臣願傾盡所有。」頓了頓，又補充道：「為奴為婢也好，做牛做馬也好。臣甘心俯首帖耳，唯陛下之命是從——只要陛下能放他一條生路。」

左鈞直不再言語，徑自站了起來。纖白的手指緩緩扯開了細細衣帶。

三公九卿、六部尚書，殺了還有別人可以做。

她字字句句，咬得清清楚楚。明嚴抱臂的修潔雙手漸漸浮現青筋，目光冷到極處，又騰起烈焰。

一殿幽寒，殿角窗外，一枝臘梅綻蕊吐芳雪未消。

「滾！在朕改變主意之前趕緊滾！」

只是就算天下人都罵她無恥下賤，那又如何呢？

可是眼下沒有人敢。

都是天子衣冠，她如何穿得。

「果然是人之將死，其言也真。」明嚴勾唇淺笑，「朕識得你凡十年，總算是又看到你囂張了一回。」他雙臂環抱，有些慵懶地半靠在御案上，「朕若這麼輕鬆地被你激怒不殺括羽，那朕這麼多年的皇帝真是白當了。」

她笑得狡黠：「不賣，留作傳家寶。」

縱三千年，圜九萬里，經之緯之，左圖右史：述各國ｈｔｔps://wｗｗ.ｈetubｏoｋ.coｍ•ｃｏｍ沿革圖第二；

幽藍的天幕上細月一鉤。

左鈞直亦是答得波瀾不驚：「陛下多慮了。臣今日，不是為括羽求情來的。」

明德從來沒有親手放過煙火，男孩子天生有對炸藥、兵器之類的喜愛，歡喜得咯咯直笑，又點燃了第二支、第三支。

「左鈞直！」

若非那一次，他也絕不會知道這四句話的真正意思。

左鈞直不緊不急地將火線引子遞給明德，傾身將他抱了起來。

那內侍尖叫道：「左鈞直，加害太子，連誅十族！」

衛士如潮水般涌了過來，刀槍如林，將左鈞直和明德包圍在正中。

他說：「我什麼都沒有了。」

太和殿中已經亮起明明燭火。

「朕要看你的決心。」

十年前本就想離開了，只是懷著最後一絲不願給義父丟臉的倔強在掙扎。

「陛下一夜未眠，恕罪臣耽擱了陛下休息。」

左鈞直不疾不徐道：「括羽死，則臣死。」

明嚴猛的推開她。

五行相剋，金火斯烈；雷奮地中，攻守一轍：述火器火攻條議第十。

「姐姐，這就是你說要送我的新年禮物？還要還要！」

水國恃舟，猶陸恃堞；長技不師，風濤誰讋：述戰艦條議第九；

那一身明亮得耀眼的黃色，昭示了天子對她的佔有。

書名至簡，曰《萬輿志略》。開卷序錄：

她註定是他的方向，是他無邊黑暗中的那一顆滄海月明珠。

脫|光了葉子的大樹連光禿禿的枝椏都被壓折，無處不是一片蕭凄氣象。

漫天的白色中，白襖紅裙的清麗身影手執一把油紙傘，向著他，清清淺淺地笑著。

她是逃跑的死囚，她私制火藥恐嚇大內親衛和朝臣，她脅太子為質。

早知道作為白度母和左載言的孩子，她絕非她的容貌那麼平凡。可也絕未想到，向日那端莊嚴肅的官袍之下，是這樣一幅令人神魂與授的軀體。

「陛下是明君，是讓四夷來王的不世雄主。恕罪臣駑鈍，想不明白陛下為何會突然為了幾句話而生氣，更想不明白，陛下為何會突然怕了一個手下無一兵一卒、一身武藝盡被封死的人。」她忽然厲聲道，「難道只是因為一個不知虛實的皇嗣身份么！」

「先拿臣逼得括羽現身，再借八英將他捉拿，括羽心地純良、重情重義，卻被陛下逼得自絕明志，以求不負忠義不負親恩。敢問這世間，有誰能似陛下和_圖_書這般輕輕巧巧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上？」

她的身量很是不稱這件單衣，冷風從領口袖口灌進來，令她情不自禁地抱緊了身子。

這一個以色侍君、賣身求榮的罵名和惡名，她終生是擺不脫了。

沒想到他二人相識如此之早。

自去歲年底以來，郢京便不曾再見過無雪的晴日。

「陛下生氣了？」左鈞直微笑著抬起頭來，「孽子孤臣，有何值得生氣的呢？」

數名金甲衛士執刀而出，凶神惡煞地便要將她拿下。但見她起身退後一步，手上一枚火藥引信沙沙地爆著火星，如蛇吐信。

眾朝臣看著左鈞直直直地跪了下去：

天朝常例，春節有三日的假，初四上朝。

「罪臣左鈞直，求見皇上。」

明嚴面上閃過一絲異色，左鈞直雙眉清平，垂目道：「臣混淆朝綱、結交夷族、德行不檢，自知罪大惡極、時日無多。臣今日冒昧求見陛下，只是因為幼蒙父親教誨，做事貴有恆，有始則必善終。陛下昔日命臣編纂瀛環圖志，詳述海內萬國之歷史地理、政制人文，究外夷之長技，強中華之國力。陛下之語，臣三載來未敢有一日忘懷，夙興夜寐，唯恐辜負聖眷。今臣以死罪之身，無顏再效忠陛下左右。不能終事，是罪臣無能。書成三卷，敬呈御覽，恭祈聖鑒。願陛下千秋萬代，國祚永隆。」

「是左鈞直！」

他身為太子，自幼蒙受整個天朝最有名望的翰林學士授業，卻也沒有讀過這四句古詩，更不知道，越裳乃是上古越族的一個小國家。

但她亦不敢再猶疑。匆匆挑了件沒有龍紋的素色貼里長袍穿上，顧不得有多單薄，逃命一般地衝出了勤政殿。

以這般無恥的手段取得皇上的赦免，為天下人所不齒。

黃袍在身，不受斧鉞。

左鈞直方走了兩步，穿著明黃錦衣的明德忽然飛奔了出來，抱住她的雙腿，嗚嗚哭道：「本太子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姐姐了！」

一切都是註定的。

「誰會任由自家門庭荒蕪，而單單去治理外面的田園呢？唯有先把自己的國家治理好了，四夷諸國才會臣服啊！」

他微微挑眉，目中爍著笑意：「那『逢高賣出』么？」

若非那一次，他絕不會知道這四句話出自何處。

這世間，只有一個左鈞直！

左鈞直輕輕笑了聲，「要說玩弄人心，和陛下相比，罪臣真是自嘆弗如。」

他不喜歡皇宮，不喜歡寒冷乾燥的和*圖*書京城，不喜歡那些各懷心機爾虞我詐的人。

一字一句，平靜卻決絕。說罷，深深伏貼于地，雙手呈上三卷手稿。

眾官新年初見，彼此都在熱熱鬧鬧地相互恭賀新禧。

被卸去了沉重手銬腳銬，推了出去。

今生今世，得那一人，足矣。

人們只是心中平平生出一種感覺：這女子莫不是國子監、藏書樓那種地方生出的一縷精魂。一身的濃濃書卷氣，好似寒石清泉般凈心滌志。

殺一人，還是存一人。膽大包天，逼著他這個萬乘之尊做選擇的人，恐怕只有這個可惡至極的女人了。

這左鈞直，好大的膽子！

他眼前有些模糊。

左鈞直驚懼不已，然而不知他為何讓她走，卻又要燒了她的衣裳。

獨獨她左鈞直，會說多國番語的左鈞直，通曉萬國國情的左鈞直，能寫《萬輿志略》也寫得一手好風月的左鈞直，樽酒間臣服西域諸國的左鈞直，泰豐源中一襲小白袍膽敢指點天下江山的左鈞直，一次次頂撞他忤逆他將他不放在眼裡的左鈞直，千百年才出一個。

她目如火炬，面上毫無畏懼之色，「一個家國俱滅的伶仃遺嗣都能讓陛下徹夜難眠，下令賜死，那麼北面韃靼兀良哈騷動不安、南面交趾國界爭端不斷、東面扶桑虎視眈眈，西洋列強紛紜而起，敢問陛下又有何膽色雄踞中土、攘服四夷！」

生不知為何而生。宇宙十方，他驀然墮入這一個輪迴，飄飄渺渺的，卻都是落往她的方向。

是一個女人承認並屈身夫權的姿勢。

寅牌將末，午門外已經陸陸續續聚滿了手執笏板準備上朝的文武官員。

明嚴雙臂撐案，面上仍無波瀾，眼底卻已是黑雲垂天。

近在咫尺，他看得清她蒼白無血的臉色，看得見眼角滾著的大粒淚珠。

……

她彎起嘴角和細細的眉梢：「商道上有句話，叫『逢低買入』。」

明嚴聞言大震。

宮城巍峨肅穆，重重樓宇氣勢雄渾，昭示著天家之無上權威，沉沉地令人心生敬畏。

是她！是左鈞直！

這才發現勤政殿外俱是密密麻麻的刀槍，親衛列如叢林。眾多等候覲見的朝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目中儘是驚詫鄙夷之意。

更感覺得到她心底那強力抑制的厭惡和屈辱。

那內侍慌忙叫道：「太子不要——」

宮城之中聚起重兵，手執鐵盾嚴陣以待。左鈞直獨自一人行走在前，周圍十丈之內，無人敢近。

「去！去和*圖*書那邊隨便穿一件，滾！」

隨著一聲尖嘯，一支漂亮的彩虹煙火突飛而出，在幽暗夜色中綻放出絢麗色彩。

左鈞直入兵部之前消失過一段時間，彼時造佛郎機大炮尚是機密。然而去年秋獮過後，佛郎機大炮現於世間，左鈞直造炮之事也被私下傳播開來。

薄而清雅的竹縷紙，端莊小楷如行雲流水。字如其人，不見半分矜嬌之氣，卻是澹然中見靈蘊真意。

這是一個親密的姿勢。

明嚴語若三九寒冰：「朕倒想看看，你能為他做到何種地步。」

左鈞直施禮道謝，一如以往扮男子為官之時。看得群臣咋舌。

那個夜晚，他十歲，頭一回感覺到人生的迷惘和失卻方向的虛妄，卻遇上了她。

聲音忽的淡了下來，無數道目光匯聚向濃密大霧中漸漸現出全身來的一道白影。

括羽從層層石門重卡中走出來，有些受不住無垠白雪所反射出來的明亮白光，下意識地眯了眼睛。

白綾衫子如照月光，蔥白米色的素凈長裙水波曳地，一幅長而寬的青綾束出不盈一握的纖纖楚腰。青絲未挽，流瀑般長長垂至膝彎。兩綹烏髮順著胸前曲線柔曼彎曲，尖尖發梢隨著步伐的輕移輕晃，似是勾進了每個人的心裏。

這等彌天重罪，任一個親衛皆可以持刀而上，將她剁為肉泥而不領任何罪責。

明嚴定定看著左鈞直，忽的哈哈大笑，鳳目卻仍是一片深寒，「左鈞直，朕算是知道你為何能不動兵馬而平西域。煽弄人心，你倒是一把好手！」

以守為攻，以守為款；用夷制夷，疇司厥楗：述籌海篇第一；

「是左鈞直！」

太冷。

層層衣衫，花瓣一般委疊落地。雪白無瑕的身子好似清荷出水，清凌凌亭亭凈植。不曾熏香，卻彷彿有蓮香拂面。

刺著雲海龍紋的深青袞衣帶著冷威洌香進了勤政殿。低低一聲，屏退了執麈捧硯的眾內侍。

皇城根下寒風凜凜，巨大鑲金燈籠高高懸挂在城樓之上，為深冬拂曉亮起一抹暖色。

「那得看陛下覺得罪臣這條命，到底有多金貴。」左鈞直低低笑道，「陛下莫笑臣狂，可這世間，只有一個左鈞直。」

他一步一步，穿過面前紛揚的大雪，好似穿過重重疊疊遷延曲折的時光，各種明媚的或者傷懷的碎片迭加在一起，浮光掠影般交錯閃現。

她根本在十年之前就已經見過了括羽，給他點出了這四句險些令他被逐回南越的冷僻詩文的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