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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就像他們這群淪為奴隸的羌人，永遠得不到自由一般，金城郡的地里，也永遠挖不出金子。

「貴人點了名要買他，你若打壞了，算誰的？」

……

木質的桎梏拷了上來，叫他記得自己奴隸的身份，便隨著那漢吏往城裡走去，一直走到擠滿車隊和騾馬的金城置，龍耶干芒才問道：「要買我的是誰？」

他皺了皺眉，沒有回應，直到小吏又喊了一次，才起身道：「我叫龍耶干芒，不是龍干芒。」

任弘道：「龍耶干芒，不是要買你做奴隸，而是有事要問你，關於龍耶羌被先零羌攻滅之事。」

龍耶干芒早就對它沒了指望，只在夜深人靜時暗磨著偷藏的刀，想要瞅準時機斬斷束縛自己和族人的桎梏，逃出去，逃到深山老林里，逃到沒有漢人，也沒有先零羌、卑湳羌這些豪帥大部的地方去。他們部落的釋比說過，在雪山的那一頭，有這樣的一片谷地，和平而富饒。

「別偷懶！今日若修補不完這面牆，便沒有吃食！」

……

高原上的土著羌人在官吏的奏疏里，總被描述成罪犯和野蠻殘暴的人物。不過眼下，這龍耶干芒只是一個帶著桎梏的階下囚，沉默寡言，看上去態度十分平和。

龍耶干芒卻道：「我與前任的護羌校尉稟明過原委，然後……」

監工的皂衣官吏並非凶神惡煞之人，只是一個面相普通的小吏，在里閭中也能笑著與人交談，對待妻兒https://m.hetubook.com.com鄰居十分和藹。可手裡有了木棍，就不同了，若刑徒奴婢們惹怒了他，小吏也能毫不留情地往下抽，一直打到那小刑徒求饒，他才收了手，大聲呵斥眾人道：

但就像看到地上有反光的石頭，會讓他忍不住俯身撿起來一樣，這酒盞中映射的光芒，好似裏面真有羌人夢寐以求的自由之金。

朝中的水衡都尉趙充國也曾提醒過任弘，要注意先零羌，這是最強大也最好戰的部落，任弘自然多留了個心眼。

不過任弘入城時發現，此處的居民，可不止是繁衍了才兩三代的漢民，還有不少淪為奴婢的羌人。本著知己知彼的原則，他便讓屬下去詢問詢問可有熟悉羌中，知曉漢話的人，還真有所收穫——一年前被先零羌攻滅的龍耶種豪帥之子，在金城為城旦舂。

他舉起手上的桎梏，冷笑道：「我就成了隸臣。」

其他城市或圓或方，那蘭州就是一條長線，城區在狹窄的黃河谷地里艱難向兩側延伸，東西之間拉了三四十公里，要建設新城區得翻山越嶺。

「是汝等漢官貪我部畜類，又收了先零羌的好馬和賄賂，坐視我族滅亡！」

這金城縣位於狹長的大河谷地中，沿著河流修築了北城牆，秋後發大水時衝垮了一部分，如今正抓緊時間修繕。漢人的武士是勇銳的，但其平民卻是羸弱的，必須將自己關在厚厚的城池裡，才https://m.hetubook.com.com能得到一絲半點的安全感。

「將他桎梏解了。」

「還不快拜見西安侯、護羌校尉！」

但這隻是被鞭子抽打多后，形成的堅忍自製，在平靜之中，雙目卻隱藏著一股陰沉、兇狠的神氣，正在打量任弘這「新主人」，而後目光又放在任弘旁邊披著甲，如同一座山的韓敢當身上，這個大漢看上去不好對付。

游熊貓轉過身來，有些得意地笑道：

很可惜，沒有嚼到金子，但這久違的味道，讓他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嘆息。

司空小吏招呼手下過來，扒了龍耶干芒的褐衣，露出脊背上密集的鞭痕，換了一年前龍耶干芒可能會反抗，如今卻已學會了讓自己少些痛苦，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仍由那些冰冷的河水澆到身上。

游熊貓頷首，指著龍耶干芒道：「太髒了，別將不幹凈的病傳給君侯，有水么，給他沖一下。」

任弘站在金城置的院子里，看著這金城周邊有些熟悉的山形，他猜這就是後世蘭州市西固區一帶。

他讓人賜座，上酒，將一盞酒朝那羌人推了過去：「龍耶干芒，你的族人親眷分散各郡為奴婢，你難道就不想將他們一一找到，難道就不想恢復……自由？」

龍耶干芒對一年前部落被先零羌攻擊后，他跑到金城郡向漢官稽首求援，卻遭到拒絕的場景記憶猶新，抿著嘴不肯說話。

小吏在家裡很溫和，面對刑徒隸臣時卻和*圖*書十分易怒，正欲打他幾下，卻被身後遠道而來的關中官吏喊住了。

當聽到「護羌校尉」四字時，龍耶干芒的眼中，卻多了幾分不信任，但還是朝任弘下拜。

埋頭幹活的奴婢刑徒都衣衫襤褸，灰頭土臉。只能從髮式分辨其族屬：扎著髮髻的那一半，是從內郡遠徙來的漢人罪徒，披散著頭髮或紮成辮子的那一半，則是在羌人內戰中的失敗者，被當成奴隸賣給漢官。

龍耶干芒聽人過這樣一個傳說：「幾十年前，漢人在築金城縣時，掘出了許多黃燦燦的金子來，故稱之為金城。」

游熊貓惱了：「你這羌虜，若是有隱情便說出來，莫非是被小吏的鞭子抽傻了？」

他們羌人講究父子聯名，兒子會繼承父親的一個字。

這一幕，龍耶干芒並不陌生，雖然才一年時間，但他和族人已被變賣過數次了，他們部落僅剩的上百人也就此離散。

這段往事如此刺耳，彷彿讓龍耶干芒回到了那個充斥著鮮血與火光的夜晚，他狹長黝黑的臉繃緊了，握緊了拳頭，重重頷首：「是，我就是龍耶部豪帥東芒之子！」

這一走神，身後便有鞭子狠狠抽來，破空聲聽著嚇人，卻沒打在龍耶干芒肩頭，而落在他旁邊，一個身形瘦小的漢人刑徒身上——他或許是太累，竟扶著鏟靠在牆邊喘息。

「你這叛羌！」

大概是嫌這條河谷太擁擠狹窄，所以在漢朝，金城郡郡治居然沒定在金城，而是位於和*圖*書西邊的允吾，已經接近後世的青海地域了。但金城也是西入河湟，北上河西的必經之地。

吃飯的時候，龍干芒正將屬於自己那份沾滿糠殼的糙飯分給族人，卻聽到小吏呼喊他的名。

「君侯，龍耶干芒帶到。」

龍耶干芒不再假裝漠然平靜，語氣里忽然充滿了憤怒，為奴為婢一年的憤慨忽然間爆發了出來，竟指著任弘罵道：

他無奈地笑了笑，將其握在粗糙的手掌中，心裏有些苦澀。

今日，終於見到一點反射冬日陽光的東西，龍耶干芒躬身拾起，卻不過是一塊河邊常見的馬牙石。

自由，像是金城郡永遠挖不到的金子。

因為言語不同，羌人最受欺辱，作為少數知曉漢話的人，龍耶干芒也只有餘力護著幾個族人，卻管不了其他人死活。

「龍耶部自從得到漢官准許，在湟中駐牧兩代人了，一直守著本分，守著界限，從來沒反叛過。」

游熊貓帶著一個戴著桎梏的羌人入內，卻見其二十余歲年紀，有一張典型的羌人面容，臉頰修長，頭髮披在背後。

「諾！」

怕冬天時山裡餓瘋了成群結隊出來襲擊牲畜的野狼，還是遠在西方五百多裡外的西羌？亦或是每頓都吃不飽，瑟瑟發抖擠在土窖里的奴隸刑徒？

他們在怕誰呢？龍耶干芒有時候會想。

任弘跪坐下來：「金城縣吏語焉不詳，只說元鳳五年夏，龍耶部意圖反叛，被先零羌助官府攻滅，其種類賣作隸臣，分散郡中諸縣，是這樣和_圖_書么？」

那關中人二十余歲年紀，穿著一身武吏打扮，頭裹黑幘，穿著一身件黑白相間的皮裘，腰上掛著一柄環刀，打量龍耶干芒道：

「算你走運，要買你的，是大名鼎鼎的西安侯！」

任弘止住了他：「我知道前任護羌校尉是如何處置此事的，但他是他，我是我，來金城郡的路上，我翻閱典屬國提供的簡牘奏疏，覺得此事頗有疑點。」

他想起自己偷藏的那把鈍刀，每天夜深人靜時磨一磨，然後藏在睡覺的地方，或許逃走的時機，就要到了。

可他來金城縣一年了，作為城旦挖了許多溝渠，補了好幾處牆垣，刨出的土堆積成山，昔日挺拔的腰都有些彎，卻連一粒金子都沒看到。

龍耶干芒端起酒盞，如饑似渴，大口喝了下去。

他得到了一件乾淨的漢式衣裳，龍耶干芒哆嗦著穿上，游熊貓還遞過來一件暖和的羊皮裘，九成新，不過龍耶干芒仍將頭髮擰乾，隨意甩到身後，他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驕傲的羌人。

「不認識。」

「西安侯？」

「西固區的太陽還沒落完，城關區的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吧？」

「龍干芒，出來！」

「你就是龍耶部的豪長之子？那個一年前被先零羌滅掉，舉族賣為奴婢的龍耶部？」

龍耶干芒搖了搖頭。

芒，這是龍耶干芒的父親，留給他唯一的東西，連標志著部落豪帥身份的號角和弓箭，都被先零羌奪走了，畜產則落入了貪婪的漢官之手，他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