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他的征途是大海，也是燕綏。
短短一秒鐘內，從她腦中躍過的竟然只有一個念頭——傅征只讓她放倒他，那炸彈呢？
燕綏登上燕回號，從班加西撤離至希臘克里特島。
她用力握了握槍柄，壓下心頭的鼓噪，搖下車窗。
——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等所有人上車，車隊駛離廠房進入城區街道時已經臨近傍晚。
她可以敬仰他征服大海保衛國土的信仰，也可以擋住他時常不在自己身邊的寂寞，甚至她都可以不用他操心自己所有的麻煩。
班加西如今一片混亂，東部南部都是反政府勢力與利比亞政府的交戰區，危險重重。相對平和的只有西部，那裡居住著最多的當地人口。
這些車是不是車主的還未知，每輛車車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彈痕，甚至還有擋風玻璃整面碎裂的。
整列車隊疾馳在班加西荒廢的街道上，街上隨處可見的殘垣斷壁，濃煙滾滾。有翻倒的車輛還在燃燒，街面上所有的店鋪幾乎都遭遇過洗劫，空無一人。
從班加西西部城區駛入班加西港口還要經過一段荒無人煙的荒漠，荒漠的盡頭才是貧瘠山脈，穿山隧道就在這座山裡，全長三點八公里。
——
茂德加爾顯然有些不解。
班加西合法經營的租車公司早已一車難求，她要是按照正常手續去聯繫租車公司只是浪費時間。
燕綏還未反應過來胡橋那發生了什麼，隧道外，幾乎是胡橋所處的位置忽然發出一聲爆炸的巨響。
除了燕綏攔到的三輛車，茂德加爾也租到了兩輛類似保姆車大小的中型麵包車。
傅征剛交接完，踏上軍艦甲板。
「利比亞內戰爆發后，局勢很快失控。駐利比亞的中資企業全面停工，等待撤離……」
如果讓她愛上他，又讓她失去他，這愛情於她而言，就是傅征不可饒恕的罪孽。
嘭嘭作響的砸車門聲里和車內因驚恐發出的驚叫聲混在一起，傅征皺起眉，轉身輕「噓」了聲。
車呼嘯著駛入隧道口，黑暗得只有一束車燈的隧道里，燕綏不自覺凝神屏息。
——
等等，郎大將軍不是這麼說的啊……
郎其琛哼哼：「看你今天求婚成不成功吧。」
「小燕總，傅長官手術順利，已經回南辰養傷了。」
他還沒發現燕綏時，郎其琛先看見了，悄悄撞了撞傅征，提醒：「誒，鬧了半年脾氣的家屬來了。」
辛芽和她一起回來的，見她全程臭著臉，直到下飛機時才敢問：「小燕總，傅長官呢？」
註釋：（１）里的內容參考了新華社的新聞稿。
「我這邊三個人，手裡都有槍。」
怎麼就……分手了？
「他們的車就停在加油站後頭的停車場里。」茂德加爾：「他是當地人，之前在班加西也是開車拉客為生。戰爭爆發后，他也打和_圖_書算離開班加西了，正巧聽到我要租車，酬金不菲，決定和朋友一起再拉一趟客。把我們送到港口后，他們也要離開了。」
傅征苦笑。
電光火石的剎那。
燕綏告訴他：「我要去附近的加油站租車。」
鼻端還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混著班加西的硝煙黃土，卻讓燕綏有種說不出來的安心。
她跌撞著下車，絆到人摔倒在地也不覺得疼。
她再未踏出一步，渾身的力量被抽走，她連動一下的力氣也沒有，眼睜睜地看著隧道外，一瞬爆炸的火光吞併了夜色，燃燒起熊熊烈火。
胡橋的聲音又斷斷續續傳來：「引擎可能溫度……過高，我懷疑……冷卻……損壞。停車……檢查，你們……」
傅征透過後視鏡，往後看了眼——隧道內應該只有這六人，一頭一尾包了整個車隊。
燕綏應聲。
燕綏比劃了下耳朵和嘴巴，示意自己聽不懂阿拉伯語。
燕綏抵達克里特島當天，用國際漫遊電話卡先後給郎譽林和燕戩報了個平安。當晚就從希臘乘坐國際直達航班，在第二天凌晨飛抵南辰。
那一聲尚未出口的「傅征」，堵在喉間，讓她痛不欲生。
不是受傷了要回來養傷嗎？
傅征似篤定胡橋會有辦法，輕笑了聲：「準備好，等我數三二一。」
距離班加西轟炸不足三個半小時的最後時刻，他們，能回家了。
南辰艦護航任務結束，軍艦歸港。
他轉身面對隊列，重新壓低了帽檐，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唇角。
幾分鐘后，黃沙的盡頭已經能夠看到廠房的輪廓。
郎其琛瞥他一眼，哼了聲。
是，他的選擇沒有錯。
「與此同時，中國海軍護航編隊南辰艦抵達利比亞附近海域執行撤僑任務。」
校準，上膛，端槍試瞄。
她看見傅征推開車門，就連他受傷后也沒有離手的步槍被他順勢留下，他抱起炸彈，轉身往隧道口跑去。
幾天後，辛芽終於從胡橋那得知了事情因果，對遠在大海另一端當地接受治療的傅長官抱以深深同情。
他們知道，燕綏會帶領他們安全撤離班加西。
可以說，只有穿越隧道，才是真正的靠近安全。
她從滯留工人中挑了幾個年輕力壯的，又帶上了一個利比亞的當地小伙——茂德加爾。
步槍的后坐力震得她手腕發麻，聽到槍聲，她似渾身的力氣都泄了一般，桎梏著暴徒的手勁一松。
就在這時，傅征壓低的聲音清晰地傳入燕綏耳中：「三。」
燕綏不動聲色地眯了眯眼，意味不明道：「是嗎？」
他沒留一句話，甚至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最後關頭，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車內的死寂在數秒後轉化成恐懼的叫聲。
——
——
幾乎是同時，傅征擰眉，叫她：「燕綏。」
——
天黑時，車輛駛出荒漠，遠遠的已經能夠看到前方的隧道。
燕綏讓車去加油，趁著汽車加油的時間，親自把每輛車的暗箱，儲藏櫃，後備箱等，只要是能藏東西的地方都搜了一遍，確認車上沒有槍支彈藥等危險品，這才支付定金。
茂德加爾為中化公司工作，在職五年，會說英文和部分中文。
目前看來，漫漫征途。
她彎唇，對暴徒露出抹示弱的笑容。
茂德加爾依舊和她同行。
燕綏接了，拉開保險，把蓄勢待發的手槍壓在手心下，她招招手，悄無聲息地和坐在窗口的人換了個位置。
於是，在燕綏有心的避而不見下，傅征出海前都沒能見到她一面。
燕綏腳步一頓，冷笑一聲，答：「分手了。」
而胡橋那，他思考數秒后，回答：「有。」
燕綏的對講機里忽的傳出胡橋的聲音：「隊長，我們車的引擎蓋忽然開始冒濃煙，你們那看到隧道口了嗎？」
辛芽：小燕總好可怕啊啊啊啊！
他起身，一手攀著行李架，在顛簸行駛的車內彎腰越過中控坐入副駕。
她沒再繼續追問。
一張張疲乏了幾日的臉在看到燕綏下車的那刻，從茫然到驚喜，最後匯聚成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燕綏不打算再進廠房，駛入對講機的使用範圍后，聯繫胡橋讓所有人在廠房外等候，即停即走。
「利比亞境內，約有三萬中國人。主要分佈在利比亞東部、西部、南部和首都地區。大多從事鐵路、通信，建設和油田等行業，此外還有一些中餐館經營者和留學生等人。」
燕綏檢查過那兩輛半舊不新的麵包車后，沒再耽擱時間，立刻返程。
幾乎是最後一個數字落下，燕綏笑容頓時收起，她半個身子從車窗內探出去，曲肘牢牢地拐住暴徒的脖頸讓他死死貼在車身上。
他用力按住肩胛骨處，問胡橋：「三個人，你有辦法解決嗎？」
不止她回來了，她還帶來了足夠撤離的車輛。
果然奏效，所有人瞬間安靜了下來。
胡橋的聲音透過耳麥和傅征重新建立聯繫：「隊長，隧道口被炸塌方，沒有退路。」
她心如被放在火上烤，水分蒸發后，只剩無邊無際的灼燙，沿著心口一圈圈蔓延。
辛芽：「小燕總，傅長官出院了，問你有沒有時間見一面。」
有人的地方必然會有需求。
這麼一來，車足夠了，汽油也足夠了。
於是，收了傅長官發的年終獎的辛芽不遺餘力地為兩人做傳聲筒。
燕綏立刻心領神會，手背到身後，摸到別在腰后的水果刀，屈膝往前邁了一步，靠近司機。
辛芽覷她一眼，回：「你把他的聯絡方式全部拉黑了啊……」
傅征向指揮中和-圖-書心彙報行程，並提醒胡橋注意警戒。
可直到此刻，她發現自己做不到，也承受不了。
「二。」
「你以前……受過這麼重的傷沒有？」燕綏問。
——
燕綏則在所有人恐慌躲避的目光中，開車堵在加油站的路口。
車內驚叫聲四起。
就是沒人知道……這位才二十多歲的小燕總，有這麼社會的一面。
……
他用力地捏了捏燕綏的手心：「每一次，都活下來了。」
來時她的裝甲突擊車打頭陣，是故意營造來者不善的氛圍。目的達到后，返程時她從頭車變成墊后的，遙遙墜在車尾。
我還等著嫁給你。
路上，燕綏抽空問：「你上哪租來的？我在加油站時都沒看到。」
燕綏謹慎，特意安排中型麵包車一前一後，一輛開路，一輛墊后保護。
眼前的路不再是路，是懸崖，是峭壁。
但只要有市場，這裏就不會缺車。
僵持下，燕綏看著已經跳向三分鐘的計時器，重新把刀別回腰后：「我下車。」
茂德加爾照做。
而那裡，整齊的停著數輛摩托，摩托車的車前燈大亮，有三人立在車旁，高舉了火把。
——
燕綏故意站得遠，百無聊賴地叼著墨鏡的鏡腿站在人群之外，偏偏這樣更引人注目。
——
他聲音模糊：「我在。」
「你聽著，別下車，搖下車窗把人引到你那。聽我口令，我負責擊殺封路的那兩人……」他拋去一把手槍：「你負責放倒他。」
在選擇傅征的那一刻，她就準備好了承受隨時會孤獨終老的可能。
茂德加爾肯定地點點頭。
幾人面面相覷，一聲不吭地跟在她身後給她當背景板。
——
燕綏眼睜睜看著暴徒支撐不住身體滑落至柏油路面上，萬籟寂靜中，炸彈的「滴」聲倒計時就尤為清晰。
「這次行動中，中國政府共動用91架次中國民航包機，35架次外航包機，12架次軍機。租用外國郵輪11艘，國有商船5艘，軍艦1艘，歷時12天，成功撤離中國駐利比亞人員35860人，還幫助12個國家撤出了2100名外籍公民。」⑴
燕綏的想法很簡單。
——
她握著槍，把下唇都咬出血來了，才穩著手，閉著眼，隔著車門，砰砰兩聲連發。
當一個軍人，在戰場上放下槍時，說明他將與自己的生命告別。
「這些人應該是監獄逃逸的逃犯，摩托全是警方用車。」傅征輕咳了一聲，槍口悄悄放下，隔著車門對準站在車外的暴徒。
我還等著你穿白色的軍裝向我求婚。
隧道對向車道的連接處躥出兩輛摩托，車上的暴徒持槍，舉著旗幟呼嘯而來，包圍了胡橋那輛已經停下來的麵包車。
半年後。
我說過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無論是動亂難平，還是前路難行，都要好好活著。
辛芽「hｔｔｐs://ｍ.hｅtuboｏk•ｃom.ｃｏｍ啊」了聲，二張和尚摸不著頭腦。
每個人都能跟著大部隊一起撤離。
他收回槍口，叫：「燕綏。」
「這次也一樣。」
正腹誹著，腳踝被傅徵用軍靴踢了一腳，他隱含笑意，低聲問：「你什麼時候改口叫姑父？」
幾乎是同一時間，燕綏看見了三百米外的隧道出口。
「槍林彈雨里，誰沒受過傷？就是像今天這樣背水一戰，也有過。」他語速極慢：「在任務點，子彈用盡，只能徒手拼刀刃。」
「利比亞撤僑行動，是新中國成立之後最大規模的撤僑行動之一。」
她止不住顫慄的神經還未從開槍后的衝擊里緩過來，倏然繃緊。
燕綏頭車開路，傅征同車，坐在駕駛座后第一排的窗口。
她一眼不錯地看著他的身影在視野里漸漸模糊，逐漸逐漸的最終消失。
辛芽在各個撤僑點設立了據點，迎接燕氏海建的所有員工，也為中國公民提供幫助。
「傅征！」
麵包車內鴉雀無聲，偶爾有兩聲輕嘆，也是唏噓不已。
剩下的時間不足三個半小時，就像是一場豪賭一樣，所有人的生命都捏在時間的流逝里。
那漸漸失了耐心的拆門聲果然一止，暴徒上前一步，整張臉除了眼睛全部隱藏在面巾下，他俯身，看進車內。
不會被丟下了，沒有人會被丟下。
燕綏回來了。
和她行動同時的，是隧道里接連響起的數聲槍響，被隧道的迴音擴散至每個角落。
耳邊是把她當做反政府暴亂分子的驚叫聲，她絲毫不介意自己造成的恐慌，在滿目恐慌中，招招手，示意茂德加爾：「你挑那些只有司機一個人的空車，問問有沒有人願意租車。從加油站到港口，隨他開價。」
可當這種選擇眼睜睜血淋淋地擺在燕綏眼前時，她才發現自己原以為堅不可摧的心壁能夠碎成粉末。
他的使命未完，不會甘心就這麼死去。
……
她低頭，鼻尖在他臉側蹭了蹭，看他眼睫微動，睜開眼來，一笑，握著他的手指收緊：「傅征。」
引擎聲在隧道的圓拱內似被無限放大，看不到盡頭的黑暗裡，燕綏看清隧道磚牆上的指示牌，蜿蜒著一路往前。
荀莉安排工人排隊上車，燕綏負責分配車輛。
饒是如此，她卻只能故作若無其事，手心緊緊裹覆著他的手指，拚命拚命地試圖把身體里的熱量傳給他。
傅征挑眉，轉身看去時，曲指微抬了抬帽檐，隱在帽檐下的那雙眼在看見燕綏時緩緩眯了眯。
他們也知道，營地現存的車輛無法供所有人一起離開，所以才會有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從不同路線撤離的隊伍。
十日前，炸彈引爆后，南辰艦中國海軍陸戰隊二編隊及時抵達隧道口，幫助被困僑民撤離至班加西港口。
燕綏抬了抬眉毛，沒作聲，隔天就包了一個m.hetuboｏk.ｃoｍ.ｃoｍ北星的項目，搭機過去親自監工。
你說怎麼守衛家國，就怎麼守住我。可如果是這樣的守護，傅征，我寧可從未認識你。
而現在——
她大刀闊斧攔在主車道，又願意出天價租車，很快就在路上攔到了三輛破破爛爛的家用轎車。
而加油站，相當於一個補給的站點，車子吃油，想從西線撤離，就得把油箱餵飽。
「一。」
這裡有永無止境的戰爭和紛揚的炮火，唯獨沒有故人。
跟著她同來的不止有燕氏海建的工人也有中化公司的，這幾天所有人同吃同住，共同躲避炮火，燕綏表現在他們面前的也是沉著冷靜的大將之風。
右手無法持槍，他就用左手，上膛，拉開保險。
燕綏是在上車前才從胡橋那知道他的傷勢，傅征肩胛骨中了兩槍，子彈還留在身體里，右臂還有處|子彈貫穿，雖沒傷及重要器官，但失血嚴重。
堵在隧道口的三人中有一人上前，手裡握著小型的手槍，已經開始倒計時的計時顯示器正向朝車內，讓車內的人將跳躍的時間看得一清二楚。隨即，他敲了敲車門，指了指手槍上不足五分鐘的時間，示意能做主的人下車來。
「待著。隧道被炸，通道塌方，我看他們可能不止是搶劫。」傅征擰眉，每用力呼吸一次，唇色便越發蒼白。
一分鐘后，廠房盡頭遠遠能看見車輛駛來時，車輪帶起的黃沙翻滾。
和燕綏預想得差不多，西線陸路撤離的外籍人員多，靠一雙腿從班加西的西部撤離去埃及怎麼想都不實際，所以在這裏，車輛供不應求。
燕綏停了車，從後座提了把狙擊槍下來。
燕綏冷哼：「想見我自己不會跟我說？」
燕綏手中的筆往桌上一摔，怒道：「在利比亞的時候不是挺能耐的嗎？」
燕綏從車尾超車，裝甲突擊車車身笨重，提速並不快。但在黃沙路面上卻佔了優勢，她油門轟踩，一路疾馳，超越前車領先抵達廠房。
她眉心一跳。
燕綏握著傅征的手，指尖斜插入他的指縫裡和他十指相扣。
裝甲車車頂的火箭筒被胡橋餵了子彈，成了個破爛的擺設。燕綏用著倒正好，她風馳電掣地一路把車開進加油站，本還有序排著隊的車輛立刻四散奔逃。
電流聲嗤嗤作響，忽的，一下被切斷。
當日，港口聚集了前來迎接的軍人家屬。
如果炸彈留在隧道內引爆，已經承受過一次爆炸傷害的隧道將無法再苟延殘喘。所有人都會被深埋在這裏——一個遠離自己國土，隔著重重大海的地方。
看那得意樣，出息！
燕綏的計劃是收車往西，去最近的加油站里攔車。
跟著燕綏到廠房外，看她挑了敞篷的裝甲突擊車后，自覺地坐在了她的副駕。
不消燕綏把刀抵上司機的脖頸，車速已漸漸緩下來，最終在離隧道口幾十米左右徹底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