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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裝作看下棋，過了一會兒，掏出香煙遞給兩位老人。胖大爺伸手接過，瘦大爺擺手拒絕。

夏曉薇的心裏猛然一沉，就像是突然被什麼東西擊中一般，隱隱地疼痛。

柳墩兒彷彿沒有看到他們，只是旁若無人地忙自己的事情。

走過光岳樓北門，沈默仰望。

「他這是什麼意思？」夏曉薇問。

一說到泰戈爾，夏曉薇就明白沈默為什麼斷定曾平教授說的東西就是這本日記了。泰戈爾，這位一生用孟加拉文寫作的印度文豪，這段日子里已經被多次提及了。

沈默已經看清，棋盤上的殘局和《爛柯神機》上的「雪夜擒濟」十分相近。本有十足的把握取勝，但又不忍傷了瘦大爺的面子。於是，沈默手下留情。幾步下來，走成平局。

「二位大爺，打擾你們了。你們忙，我們先去辦點事，晚上再來看柳墩兒。」

沈默牽著夏曉薇的手，過馬路。

夏曉薇開始咳嗽起來，用手捂著嘴。

「晚上一準兒回來。這傻小子像鳥兒一樣，一早出飛兒，天黑宿窩兒。」

「死了？怎麼死的？」一聽說六指馮死了，沈默立時緊張起來。

「于道泉可是個大名人！」沈默說。

「闊！那可不是一般的闊！他家祖上的老太爺是前清進士，和咱們東昌府的鄧鍾岳鄧狀元是同科。你姨夫的爸爸，是齊魯大學畢業，也是咱東昌府的一號人物，可惜也是個短命的。到了你姨夫這一輩兒，就更不行了，坐吃山空，到最後弄得家徒四壁。臨了臨了，人都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撇下這孤兒寡母，想想都覺得可憐啊！」

郭沫若先生題寫的匾額蒼勁有力。

「大爺，能讓我試試嗎？」沈默說。

光岳樓，四重檐歇山十字脊過街式樓閣，由墩台和主樓兩部分組成。墩台為磚石砌成的正四稜台，高九米，四層主樓築于墩台之上，高二十四米。光岳樓通高和四邊長都是三十三米，也就是九丈九尺，在中國古代九為陽數之極，寓意其不可超越。它與岳陽樓、黃鶴樓並稱中國三大名樓和*圖*書。

胖大爺有點不耐煩：「待會兒再說，沒看到在下棋嗎？」

「柳墩兒現在在哪裡？」

馬路對面，兩個老大爺還在下棋。

沈默和夏曉薇正欲起身離開。突然看到對面有一個蓬頭垢面，一臉絡腮鬍子的漢子。那人上身赤|裸，渾身長滿濃濃的體毛，下身只穿著一條髒得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褲衩，光著腳板急匆匆地走著。手裡拎著一條一尺多長的草魚，魚腮上穿著柳樹枝。

「他是在燒衣服煮魚！」夏曉薇瞪大了眼睛，「那魚還沒有去鱗去內臟呢！」

沈默連聲稱謝。

沈默和夏曉薇帶著于道泉日記離開了柳墩兒的家。

沈默走過來，伸出手。夏曉薇將日記本遞給沈默。沈默翻了幾頁，興奮地說：「就是它！就是這個東西！」

「那你來晚了，老太太一星期前就死了。」

「你是問六指馮家嗎？」這次，胖大爺十分熱情。

夏曉薇慢慢將地上散落的衣物疊好，放回包袱里。那些衣物，都是些極普通的極家常的，很舊了。從衣服上看，柳墩兒家的日子就好不到哪裡去。她開始懷疑曾平教授的話，這樣的一個家裡會有什麼東西對解謎有用？突然，夏曉薇的手停住了。觸到包袱里一個硬硬的東西。手伸進布包袱裏面摸索，一點點抽出來。是一個硬殼的日記本。封面上用毛筆寫著一行字：于道泉日記。

「謝謝大爺，那我們過去了。」說完，沈默和夏曉薇急速走過馬路。

沈默他們隨後跟進去，夏曉薇隨手關了門。

沈默示意夏曉薇別出聲。

小街對面的槐樹蔭下，兩個老人在下棋。

9月17日清晨。聊城古城中心，光岳樓巍峨而立。

「這話怎麼說呢？」沈默問。

柳墩兒動物般反哺的本能讓人動容—儘管他做得如此糟糕。

胖大爺頭上已經冒汗，嘴上只是不服：「催什麼催？這是下棋又和*圖*書不是催命！讓我想想，我就不信……」

六指馮的住處就在光岳樓西約三百米路南，那所住宅非常好認，因為它和兩旁的建築迥然不同。兩旁的建築雖然是仿古式的，但一眼就能看出是新建造的。而六指馮的住宅，卻是貨真價實的老建築，一拉溜六間門面房，雖然現在有些破敗，但仍可想見當初的豪華氣派。因為兩側都是兩層建築，六指馮的平房就顯得非常低矮。更為特別的是，臨街的窗上依然上著老式的木板。所有的窗口都擋得嚴嚴實實，門上掛著鎖。

下棋的老人一胖一瘦。

「哦，是這樣。」沈默笑著說，「老太太是我的一個遠房姨媽，她媽媽和我奶奶是兩姨姐妹。親戚離得遠，好多年不走動了。正好我和我妹妹來聊城辦點事。我媽專門囑咐我們來看看她老人家。」

「這不奇怪，因為你不是學歷史的。我簡單介紹一下吧！于道泉是現代著名藏學家，我國現代藏學的奠基者之一，山東省臨淄人。你聽說過《倉央嘉措情歌》嗎？」沈默看著夏曉薇。

「大爺，您看！那是柳墩兒嗎？」沈默急忙問道。

柳墩兒把魚丟進鍋里，添水。邁著小碎步到處亂翻，好像在找什麼東西。走直線，拐直角。面朝的方向永遠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

「你看！」沈默手指地面。

柳墩兒划著了火柴，放進灶膛。

「少啰嗦！快下棋。小夥子，你坐！」胖大爺起身讓座，心裏偷著樂：輸了我才不認呢！又不是我下的。

「我也沒輸啊！這是小老弟幫你，要是換了你，早就一敗塗地了！不服再來！」瘦大爺也不服軟。

沈默討了個沒趣，想再找其他人問問，放眼一看，小街上再也找不到閑人。只好耐著性子看兩個老人下棋。

「老傢伙！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是怕了吧！」胖大爺眼珠一轉，心裏樂了，正愁沒法脫身呢！

「坐下說。」胖大爺又從身後取出兩個馬扎遞給沈默和夏曉薇，「說來話長啊！這柳墩兒生來就是個孽障。都說他是個千年鱉精轉世，老太太臨生他的頭一天，據說夢見老鱉入懷，第二天就生了柳墩兒。這柳墩兒說來也奇，從小到大，既不哭也不笑。聽得懂人說話，但從來不說一句話。一歲多就會走路，但不會轉彎，就會走直線，拐直角。天性喜歡水，只要看到水，就把什麼都忘了。兩三歲時，自己在家裡把地上挖了一道一道的溝，在溝里灌上水，把家裡折騰得一塌糊塗。奇怪的是，誰也不知道柳和*圖*書墩兒什麼時候學會了游泳，而且水性奇好。一猛子扎進水裡，不抓上條活魚不上來。誰都說不清楚他能在水裡待多長時間。不管是生魚活蝦，抓上來就吃，吃生的。這小子倒是有良心，最後總是忘不了給老娘帶條魚回來。」

夏曉薇點頭：「聽說過，但沒讀過。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一本詩集。」

「可不是咋的！還真不如沒有，如果沒有這個兒子，老太太走的更安心。」胖大爺附和道。

棋盤上已是殘局。胖大爺執紅棋，黑棋已經兵臨城下，即將一招斃命。沈默心想，難怪他急！沈默冷眼旁觀了棋式，紅方必須步步叫將，否則就必輸無疑。

「老東西，老了老了還這麼酸。什麼福兮禍兮的，窮轉文。」胖大爺不滿地說。

「名人？我怎麼沒有聽說過？」夏曉薇不以為然。

胖大爺抬頭一看，說道：「就是他！可真是奇怪，這小子平常不到天黑不回來，今兒這是怎麼啦？看來，你們還真是有緣。」

「大概這條魚是給他的老母親煮的。」

沈默給胖大爺點煙：「那我姨家的其他人呢？」

「二位大爺，打擾一下，對面這家人幹什麼去了？」

「那柳墩兒什麼時候回家呢？」夏曉薇問。

「大爺，對面這家人幹什麼去了？」沈默起身給胖大爺讓了座，再次問道。

「這個問題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剛才那個老大爺說，柳墩兒的爺爺是齊魯大學畢業，按時間推算，應該和于道泉先生的年齡相當。于先生也是在齊魯大學畢業。會不會柳墩兒的爺爺和于先生是同學？這個問題不是我們考慮的重點，就是柳墩兒的爺爺偷來的也和我們沒關係。我們只要這個東西。」沈默晃了晃手裡的日記本。

「《倉央嘉措情歌》就是由於道泉先生翻譯成漢語的。」沈默隨手翻看著那本日記。

柳墩兒在看著滿屋的溝溝壑壑，很專註。

「還不如沒有呢！」一直沒有出聲的瘦大爺說話了。

「那是他的福！」瘦大爺插言，「如果他不敗家，怎麼能定城市貧民的成分。按祖上的光景，『文革』時還不得連累這孤兒寡母的吃瓜落兒？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

胖大爺上下打量著沈默，而後又看了看夏曉薇，問：「你們是什麼人？」

「聽我媽說，當年我姨夫家可闊著呢！」沈默信口開河地說。其實，也不完全是信口開河，他看那排老房子，猜想主人家肯定富庶過。

「我怕？笑話！就這棋，我不信還有個活！小夥子，你來！ｈeｔuｂｏｏｋ•cｏｍ.ｃｏｍ老東西，咱可說好嘍，輸了還是你的。」瘦大爺果然中了激將法。

沈默的爺爺是個棋迷，曾經獲得過貴陽市象棋比賽冠軍。沈默從小跟爺爺學棋，《橘中秘》《梅花譜》《爛柯神機》《適情雅趣》等等，各種象棋古譜均有涉獵，自幼練就一手棋藝。

好在不一會兒，柳墩兒就停了火。只是，時間太短，鍋都沒有燒熱。柳墩兒拿了一個大海碗，把連著柳樹枝的魚撈在碗里，走到床邊。將碗放在床頭的一個小木几上面。然後，就蹲在地上，看自己的河網。

胖大爺感慨萬端地說：「小夥子，行！我老漢說句不中聽的話，按說像你們這種驢尾巴吊棒槌的親戚，柳墩兒的事你可管可不管。管呢，是情義；不管呢，是本份。再說了，柳墩兒是個傻子，不管，他不會怨你；管了，他也不知道領你的情。今天你能拿出這一千塊錢留給柳墩兒，說明你是個好人！夠情義！我替這傻子謝謝你。你放心，不管你以後還會不會回來，我們都會看好你這個傻兄弟。」

沈默和夏曉薇紛紛躲避。

「老東西，你不是贏了嗎？你再能啊？瞧你剛才那個熊樣兒，活脫脫一個小人得志。」胖大爺得意了。

瘦大爺看了看沈默：「小夥子，你也愛棋？不過今天這棋神仙也救不了啦！」

柳墩兒四處翻了半天，似乎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最後，搬了一個木頭方凳，放在一個古式的立櫃邊上，踩著方凳打開了木櫃的門，在裏面扒拉了好一會兒，扯出兩個布包袱丟在地上。布包袱落地時聲音很重。柳墩兒下地，從布包袱裏面扯出一些衣物，填到灶膛里—幾乎已經絕跡的土灶。這種土灶，沈默和夏曉薇只是在老電影里看到過。

「這很容易。看來，我還得介紹一下於道泉先生。于道泉先生之所以走上藏學之路，完全是因為泰戈爾。1924年，于道泉本來獲得了公費留美資格。此年4月，恰逢泰戈爾先生來中國訪問，于道泉先生擔任臨時翻譯。泰戈爾對於道泉先生很賞識，他建議于道泉先生赴印留學。出於對泰戈爾的仰慕，于道泉先生欣然應允，並決定放棄公費赴美的機會。然而，于先生最終未能成行，因為泰戈爾的學術交流計劃未能與當時的北洋政府達成共識……這本日記裏面，說不定就有這段時間的記錄。」沈默再次晃動那本日記。

沈默掏出一千塊錢：「兩位大爺，麻煩關照一下我那傻弟弟。我們這次是來辦事的，不知道我姨媽過世。辦完事我就來接柳m.hｅtｕｂooｋ.coｍ•ｃoｍ墩兒。」

「其他人？」胖大爺吸了一口煙，「唔，小夥子，你這煙不錯。其他人，哪還有什麼其他人？！你姨夫在和你姨結婚三個月後人就沒了，有人說是去了台灣找老太爺去了，有人說是下了東洋，還有人說在黃河邊上看到了他的屍體……死活不知，好多年啦，反正從那以後再也沒人看到過他！老太太在你姨夫失蹤后的第七個月上生了個傻兒子，叫柳墩兒。這兒子，有和沒有都一樣。」

柳墩兒走路果然非常奇特，從西往東一直走，目不斜視，邁著小碎步，但步伐很快，一直走到家門口，依然是面朝東。先停住腳步，而後非常機械地右轉身，正好是拐了一個直角，一下變成面朝南。只見柳墩兒從嘴裏吐出一把鑰匙，打開鎖，右手向前猛一推，兩扇木門「咣當」一響，甚至來回晃了幾晃。柳墩兒進屋，也不關門。

「他呀，一準兒又下了東昌湖。他就是個水裡的物，不該生到旱地兒里的。」

「于道泉是誰？」夏曉薇問。

出乎沈默意料，六指馮老太太在古城區居然赫赫有名，在光岳樓附近，隨便問一個當地人，都能說出她的住處。六指馮老太太的出名大致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她本人，她的雙手雙腳均生有六指，所以得了「六指馮」的綽號。其二是她生了一個傻兒子，名叫柳墩兒。

「對，就是她家。」沈默回答。

柳墩兒的灶膛里冒出一股濃煙，並伴有一股刺鼻的臭味。

古城區的街道相對狹窄，錯落有致的仿古建築在槐蔭的掩映中顯得古樸神秘。

「何止！魚腮上還穿著柳樹枝呢。鍋里除了水和那條魚，什麼都沒有。」沈默悄聲說，並在嘴邊豎起食指。

而後，他們打車返回江北大學。但是，夏曉薇的心裏卻沉甸甸的。

「走啊！怎麼不走了？認輸吧！這棋，神仙也救不了你。」瘦大爺嘴上不饒人。

夏曉薇附在沈默耳邊悄悄地說：「剛才那老大爺不是說柳墩兒吃生魚嗎？」

地面上居然是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溝槽，每一條大約有五公分左右寬，溝里澆了水。乍一看，就像是一片縮微的河網。看來，那兩位老者所言不虛。

「于道泉和柳墩兒他們家是什麼關係？于道泉的日記怎麼會在他們家？」

「曾平教授又沒有明說是什麼，只說有一樣東西。你怎麼就斷定是這本日記？」

「病死的。還能怎麼死啊？唉！這家人算是完嘍，徹底完嘍。都說貧富不過三代，窮點兒富點兒也就罷了，可老柳家這一門也太……沒法說，還是不說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