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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圍牆圈起的一個寬闊的院落，院落大致呈圓形，奇怪的是院落里沒有任何房舍建築，只在院落中央築有一個圓形的石台，高約五米，有石階可通到台頂。石階前立有三根高高的木杆，桿上有粗粗的繩索垂繞在半空。

再一間屋。艾西瓦婭彷彿無視外面的大雨，只是專心地喂著鴿子。一群鴿子咕嚕咕嚕地叫，圍繞在艾西瓦婭身邊啄食。

一些零星的、還沒有被風吹滅的火把有氣無力地燃著。

不料三局下來，李畋三戰三勝。直殺得老人片甲無存，顏面盡失。

艾西瓦婭流淚：「為了部落的安寧，我願意祭出生命。」

老人很興奮地往前挪了挪椅子，朝李畋招手。

「牧師，他們會殺了我們嗎？」阿月不安地問。

「人棋陣！」李畋吊在高處，對下面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殺了我！求求你，讓我痛快地走……」一堆站不起來的肉抱住一條腿，那條腿屬於剛剛站起來的另一堆肉。

人群跑過李畋三人身邊時，並沒有停留下來，彷彿他們根本沒有看到三人的存在。他們只是從三人身邊跑過，排著隊繞著院落中央的高台轉圈。而且每個人臉上都塗滿各色油彩，在火把的照耀下顯得異常詭秘。高志華牧師、李畋和阿月後退，給那些人讓出更多的空間。當那群人的前隊繞著高台轉了一周之後，剛好接上後面的隊尾。他們突然隊形一轉，每個人都面向高台，跳起一種奇特的舞蹈。

「索索說的沒錯，這是妖孽的聲音，它會弄髒了我們的耳朵。」是老酋長的聲音，老酋長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三個人和索索之間，他拍拍索索的肩膀，低聲說道：「忍耐一會兒，他們早晚是你的祭品。我們的儀式還沒有開始，現在殺了他們會不吉利的。我還等著喝他們的血呢！」

老人顯然不敢確信，對著李畋他們：「你們，能聽得懂？」

「李先生，你在殺人！是你殺了那枚炮。」高志華牧師埋怨李畋，「那是一條人命。」

笑聲是一個信號。台下，索索的人已經開始下手，長兵短刃左衝右突，鏗鏘響處血肉橫飛。後知後覺的人們在被屠戮中奮起反擊。白進紅出。人群亂作一團。嘶吼，怪叫。一樣的膚色，一樣的武器。分不出彼此。鐵器碰撞的聲音，刺進肉里的聲音。血的腥味。火把丟進人群。嚎叫。衝撞。踐踏。皮肉燒焦的味道。

阿月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他問高志華牧師：「我說什麼？」

李畋的目光卻被那張石桌上的凹槽和石子所吸引，彷彿全然忘記了現實的處境，饒有興趣地看著。李畋完全沉浸在對那些凹槽和石子的想象中，全然不知老人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自己。

「阿月，李先生的話你聽明白沒有？李先生雖然不是教徒，但他離主的距離卻比你近。」

老人執黑以反宮馬相應。

木杆上，三個人無一不被眼前的亂象所困擾。對他們而言，這場同族之間的殺戮，來得毫無預兆，毫無道理。

索索的手停在半空，瞪著眼。

「阿月，你的心太浮了。我們唱首讚美詩吧！—『父旨成全歌』會唱嗎？」

那些昨天被搜去的烤好的土豆們又神奇地回到高志華牧師手上。

高桿上的阿月也在高呼：「艾西瓦婭，艾西瓦婭……」

幾步下來，艾西瓦婭的一枚「炮」打掉了索索的一個「卒」，那個扮「卒」的人當場自刎。隨後，索索的「馬」又吃掉艾西瓦婭一個「兵」，那個「兵」同樣自刎。每一枚「棋子」自刎之後，就會有場外的人上來清理戰場。

艾西瓦婭再次舞蹈，先徐后疾。徐如春雨潤物，疾若秋風掃葉。且舞且歌。所唱的，正是阿月曾經對著李畋和高志華牧師唱過的那首神秘之歌。

七路「馬」斜沖兩格，對方的一枚「炮」自刎。有人上來清理戰場。

人群安靜下來。

老人停住笑，轉而對阿月說：「剛才你說什麼？你們的羊丟了？對，是說羊丟了。別找了，這裏的山太大了，找也找不到。你們也是迷路了吧？像我們一樣。」

「那件大事應該辦了，本來我還想等一段時間。現在他們—這些尊貴的客人來了，這是老天爺在催我了。再不辦，老天爺會生氣的。哦，對了，讓艾西瓦婭帶客人去休息。你留下，我還有話說。」

阿月重新有了用武之地，他將老人的話逐句翻譯給高志華和李畋，然後根據兩人的意思再和老人對話。

而殺人的人，更像是施捨者—那畢竟要花費他們一些氣力，一些僅存無多的氣力。

「有人說艾西瓦婭是大土司宮裡雁的後人，是理所當然的酋長。也有人說，艾西瓦婭是一介女流，不足以服眾，只有英勇無敵的索索才是酋長的不二人選。這等大事讓我也難以決斷。所以，今天我們要祭奠上蒼，我們要問問天意。在問天意之前，我想先問問人意。願意追隨艾西瓦婭的請站到右邊，願意侍奉索索的請站到左邊。」

艾西瓦婭點頭。

「車四平五。」艾西瓦婭完全按照李畋的思路布局。

索索對人群揮手，以酋長的姿態。索索一直走到老酋長面前。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過來，集中在三人身上。

門再一次打開，還是先前那幫人。

那個被叫作索索的頭人進來。

幾個人抬上一張竹床。竹床安置在高台一角。

「就那麼點兒珍貴的陽光都讓你一人獨佔了，你當然看不m.hetubook.com.com到我們。」高志華牧師輕鬆調侃道。

老人一邊和阿月說話，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看著李畋。

高天流雲，星垂四野。

「我覺得這個寨子有點意思。牧師不覺得嗎？」李畋用玩笑的口吻說。

「一個姑娘家，再說，她也不是宮裡雁大土司的嫡傳。認真計較起來，她不過是個雜種。你的祖先阿森是個人物，你索索也是個人物。如果沒有阿森，也許我們這個部落早就不存在了。但是，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畢竟她是部落里唯一和宮裡雁大土司血脈相連的人。有人信奉這個，不過，辦法總是有的，讓我來想。你只需要把你的刀子磨得快快的，我很久沒有喝人血了。」

「但是……」老酋長突然話鋒一轉，「艾西瓦婭是靠什麼取勝的呢？她為什麼取勝？是天意嗎？不，不是。而是她聽從了妖孽的蠱惑。所以，艾西瓦婭勝而不勝，索索敗而不敗。不用再問了。天意已決。你們的新酋長是—索索！」

「如果這就是我們的宿命，那又有什麼好遺憾的？」

「不管這個寨子和我們要尋找的人有沒有關係，這個寨子都有很多耐人尋味的地方。」李畋說道，「首先，這些人非苗非彝，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其二，這個寨子離石門坎說近不近，說遠又不算太遠，為什麼沒有人知道這個寨子的存在？其三，從這些人的穿著看，他們仍然處於最原始的生活狀態，物質極其貧乏。但是，那個女孩兒卻佩戴著一件玉飾。我仔細觀察過那件東西，物件雖小，但做工極其精細。以這個寨子的狀態來看，根本不可能做出這樣精美的東西。那樣的玉飾最有可能的產地是中國內地。也就是說，這個寨子和華夏文明有著不為人知的聯繫。其四，那個女孩兒名叫艾西瓦婭，這是一個較為典型的印度人名字。那麼，他們又和古老的印度文明產生了聯繫。其五，他們的語言是緬甸地方漢語。一個原始的村寨，橫跨兩大古老文明、涉及三個國家，這本身不就是一個奇迹嗎？」

阿月說：「牧師！我害怕。」

「等等！」老酋長突然發話，「我得再好好看一眼那個人，他是我見過的最丑的人。」說著，他走下高台，走近阿月，向旁邊伸手。有人遞過一隻火把。老酋長將火把伸近阿月。

索索的手下很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三個人捆成了麻花狀。

阿月用夾雜著漢語的話將高志華牧師的意思說了一遍。

人群慢慢安靜下來，想聽聽他們的老酋長如何解釋眼前的變故。

艾西瓦婭接過亞腰葫蘆：「酋長，既然活著是一種苦難，那麼死就會是一種解脫。您保重！」艾西瓦婭將曼陀羅酒一飲而盡。

酋長流淚：「好的，孩子，好的。讓大家再看一看你的舞姿，再聽聽你的歌喉吧！蒼天啊，你看吧，你聽吧！你將帶走的，是桂家人的驕傲。是美麗善良的—艾西瓦婭！」

「現在，讓我們進入下一個環節—送艾西瓦婭歸天！」

三個人下意識地往後避。

「放心，我的刀磨得很快。保證讓您喝上最新鮮的人血。」索索離開。

老酋長站在屋門口，看著外面的雨，面無表情。

高志華牧師在唱。阿月在唱。

阿月像是突然緩過神來，趕緊把老人的話翻譯給高志華牧師。

「你唱的那首歌肯定也是桂家話！你一定知道那歌詞的意思。你不想說。」

老酋長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玲瓏的亞腰葫蘆：「孩子，這是你的曼陀羅酒。泡酒用的曼陀羅花是我親自從高山之巔採集，它們是聖潔的。聖潔的艾西瓦婭要配聖潔的曼陀羅花。孩子，你看，聖潔的月亮都來為你送行了。是時候了，該上路了。」

不多不少，三根杆子三個人。李畋、高志華牧師、阿月，一人一根。

那些施捨者很孤獨，孤獨地站在夜風裡，孤獨地站在一群屍體中間，像一根根樹樁—呆立無語。

「去吧！英勇無敵的索索酋長。刀子磨得快快的，喝人血要趁熱。」

一個陰影離開，兩個陰影離開，一片陰影離開。那一道陽光很乾凈。門關上，陽光消失，那一片黑暗也很乾凈。

一間相對寬敞的石屋，一個老人端坐在一張簡陋而結實的木椅上，木椅前面一張石桌，桌面上刻著九縱十橫的凹槽，凹槽的交匯點擺放著兩色的石子，黑紅各十六枚。

老人恍然大悟：「噢，你們的羊跑丟了。跑到我們這兒了？」

空氣中滿是血腥的味道。

石牆很高，路很窄。窄窄的小路在高高的石牆間延伸。走在路上，有一種強大的壓迫感在挑逗著人的神經。走過一道又一道彎，彷彿窄窄的小路永無盡頭。

索索心中暗自得意—自己的棋藝要遠遠高於艾西瓦婭，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比賽。自己要做的，就是要多殺掉對方的棋子。站在棋盤上的這些棋子，都是雙方的死士。殺一個少一個。最好是殺掉所有的棋子，讓艾西瓦婭成為孤子，然後再去死。那樣，自己當上酋長之後會少很多麻煩。

老酋長畢竟年老體衰，在索索的壓制下，再也無力反抗。大口喘息著說：「索索，我就要死了。可是，你也活不了。我的刀，用曼陀羅的汁液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

又一片火把高高舉起。「索索，索索……」「艾西瓦婭作弊！」

歌聲如細雨蒙蒙，滌盪著心靈的塵埃。音樂，只有音樂才能衝破語言的障礙直抵人心。

老酋長突然一抖手，一支袖箭刺入索索心臟，乾淨、利落。

老人的話顯然讓阿月很www.hetubook.com.com興奮，那是一種發自心底的得意—自己的祖先居然是個英雄：「是的，我就是何猛的後人，我叫何阿月。」

「艾西瓦婭……」阿月凄厲的叫聲從高處衝下。

「不是荒謬，是無奈。相七進五！」

還是昨天捉到他們的那個頭人，擺手。有人將一些東西丟過來—看不清是什麼顏色的麵餅和獸皮縫製的水袋。

「阿月，醒醒。」黑暗中，高志華牧師在喊。

兩個人各自把石子擺好。石子雖然沒有刻字，但形態卻有分別。車、馬、炮等各自歸位。

聖潔的旋律如同輕柔而潤滑的綢緞一般在夜空中蕩漾。

索索指一下木杆指一下人：「你，你，你！」

「住口！妖孽！這是妖孽的聲音！」索索衝出人群，像一頭髮怒的猴子。

艾西瓦婭停止了舞蹈。

「是嗎？說說看。」高志華牧師會意地一笑，又塞了一口烤土豆。

「哈哈哈哈……」一陣怪戾的笑聲在暗影里響起，一個人手持一張硬弩飛身躍上高台，「老匹夫，果然心懷鬼胎設計害我。幸虧我留了一手。」

索索不解：「觀禮？」

老人死死盯著李畋，過了好一會，突然放聲大笑。

「車四平五！」阿月更加賣力的喊叫。

「索索，索索……」人們大聲呼喚著索索的名字。

「索索，不要辯解，也沒什麼需要辯解的。這是你應該得到的—部落里除了你索索，還有哪個人能擔此重任？」

李畋執紅以當頭炮開局。

老人眯著眼看了看阿月，對艾西瓦婭說：「這人真丑。」然後又轉向阿月，「你們從哪裡來？」

「現在已經沒有土司了。我們桂家的土司，沒了。自從宮裡雁土司被大清國殺死之後，我們桂家人都各自逃命去了。」阿月在翻譯這句話時打了折扣，把李畋所說的「你們」，悄悄變成「我們」。

「大清國完蛋了？大清國怎麼就完蛋了？中華民國，中華民國的兵會殺我們嗎？」

高高的木杆上，三個再也用不著的祭品在風中搖擺—像三塊高高掛起的臘肉。木杆搖搖晃晃。臘肉們的呼喚被狂風淹沒。後來，他們不再喊，也無法再喊，每一次張嘴，都會有強烈的氣流鑽進肺管。他們閉上眼睛，聽天由命。

李畋說：「告訴他，這是中國象棋。」

艾西瓦婭靈巧地從高台上跳下，混入人群。

「索索只敢稱酋長，不敢稱土司。」

李畋痛苦地閉了眼說：「中國有句老話—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殺人是為了救人，救更多的人。」

「我明白了，他是想讓我們暗中幫助艾西瓦婭。這樣，一會兒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喊。你用桂家話喊，讓艾西瓦婭聽得懂。」李畋吩咐道。

蒼老的酋長仰望天空。烏雲流動中，間或露出已然豐|滿但尚未圓潤的月亮。

老人很瘦，肌肉已經乾癟，像枯樹皮，花白頭髮亂而且臟。艾西瓦婭站在老人身邊，一隻白鴿立在艾西瓦婭肩頭。

「哈哈哈哈哈……哈哈……」索索又是一陣怪笑。

「跟我爺爺學的。聽我爺爺說，我的祖上本不是苗族人，而是桂家人。祖上曾經是土司宮裡雁的侍衛，在戰場上和族人走散，後來輾轉來到石門坎。再後來，就在這裏娶妻生子，慢慢變成了苗人。我們家每一代人都會說兩種話—苗話和桂家話。」

阿月苦笑。轉述老人的話給高志華牧師。

一扇寬大的木門，洞開著。這樣的時候出現這樣的門，讓人忍不住跳進去。就像酷熱難耐的人渴望跳進水裡那樣。

老酋長倒地，拼著性命喊了一句：「殺索索……」

碧落黃泉，兩處茫然。

黃昏時分，鬼怪的天氣卻突然放晴。雲消霧散之後，夕陽的餘暉突兀地出現在空中，宛若一片神聖的佛光，美輪美奐。但只是很小的一會兒，便又淹沒在崇山峻岭之中。只有一朵朵白雲在天空中匆匆飄過，像一群急著歸圈的綿羊。天色黑得很快，從太陽落山到星星閃亮，彷彿只是轉眼之間的事。空氣中瀰漫著不祥的味道。

舞罷歌收，眾人掩泣。

一片火把高高舉起。「艾西瓦婭，艾西瓦婭！」人們在喊。

艾西瓦婭聽到了阿月的聲音，她知道，這肯定是和老酋長下棋的那個人在幫助自己，那個人在三天之前一連勝老酋長三局，老酋長可是部落里棋藝最好的人。「馬八進七。」艾西瓦婭發出指令。

高志華牧師在唱。阿月在唱。

暗影中，一張硬弩始終瞄準著老酋長，引而待發。

老酋長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對著眾人說：「這是我們桂家人歷代酋長傳下來的東西，青銅獸鈕蓮花權。今天我要將它交給索索酋長。」轉而對著索索，「索索酋長，這是象徵部落酋長權力的信物，你可一定要保護好它。它比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重要。」

「在那寂靜漆黑的晚間，主耶穌釘十字架以前，他屈膝在客西馬尼園，祈禱：願父美意成全。父神美意我願全尊行，在神面前等候安靜……」

艾西瓦婭帶人出去，屋裡只剩下老人和索索。

一陣嘈雜，一群人從那扇木門裡衝進，手中舉著火把，嘴裏喊著號子。隊伍參差不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三人詫異，就在他們詫異之時，更多的人從那扇木門外湧進來。

「艾西瓦婭？你真是這麼想的？」

老酋長返回高台：「高舉你們的火把—擺陣！」

「何猛？就是當年殺死刁派春救出囊占夫人的那個何猛？我聽我爺爺說過，何猛是我們桂家人的英雄。」

老人招手：「三天之後你就是部落的酋長了。」老人抬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巴指著剛剛離開的李畋等人，「他們，就是最好的祭品。這下，你應該放心了吧？索索，我知道，你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你看出什麼來了？」老人突然問李畋。

李畋三人被推搡進來。

老酋長再次抖手。

「李先生，什麼是人棋陣？」同樣吊在空中的阿月問。

狂風驟起。

李畋覺得背寒。

下面，人棋陣已經擺好。

酋長蒼老的聲音有點飄：「喔，這樣的人意讓老天也為難啊！下面，我們要請示天意，不論結果如何，我們都不能違背天意！我們只能有一個酋長—索索，或者艾西瓦婭。他們兩個人，只有一個人能做酋長。而另一個—必須得死。」老酋長手裡抓著一樣東西晃了晃，「這是用曼陀羅花泡製的米酒，索索或者艾西瓦婭，有一個人要喝掉它！你們還有什麼異議嗎？」

「索索，給他們換個地方，讓他們齋戒沐浴。三天後，請他們觀禮。」

「老人家，你們是怎麼迷路的？」高志華問。

「也許，也許艾西瓦婭比我更合適。」

「何阿月？這麼奇怪的名字。不過，倒是和你挺相配的。」老人對阿月很不客氣，轉向艾西瓦婭，「他說他是何猛的後人，這就更好辦了。」再轉向阿月，「你知道她是誰嗎？她叫艾西瓦婭，是大土司宮裡雁的後人。她是你的主人，你要效忠於她。從現在起，別想著找那幾隻羊了，丟就丟了，你丟了羊，卻找到了主人。這是天大的好事。」

「去吧，把你應該做的事準備好。」老酋長對索索說。

「你們來這裏做什麼？」

人們高舉著火把，有次序地散開。院落中央露出一塊方形的空地。九縱十橫的格子在火把的照耀下閃著螢光。穿黑白獸皮者各十六人，分兩撥站入格子里。索索和艾西瓦婭各自站在兩陣後排的中央。

「我是誰？我是你一心想除掉的索索！今天你已經當著眾人宣布了我是酋長，難道你想反悔？人可欺，天不可欺！所以，老天提醒我躲過這一劫。我才是蒼天選定的酋長。艾西瓦婭是什麼？高貴的血統？哈哈……她不過是一個盪|婦和一個印度和尚的雜種！不，不對，她的祖先是那個盪|婦和那個和尚的雜種，她不過是雜種的雜種！聽聽她的名字—艾西瓦婭，這是我們桂家人的名字嗎？啊呸！」索索一步一步逼近。

那是一曲孤獨的歌。孤獨到部落里除了艾西瓦婭沒有第二個人能唱得完整。孤獨到艾西瓦婭也不知道唱的是什麼。

「殺索索！殺死索索！」「替老酋長報仇！」人群中發出一陣陣吼聲。

二人只顧下棋，全然冷落了身邊的人，就連阿月這個翻譯都無事可做—下棋不需要翻譯。

「這個問題太複雜了。不過，我個人倒是認同聖經的觀點—你本是塵土，最終要歸於塵土。從生到死，從起點到終點。這是任何人都逃不過的宿命。只不過是過程千差萬別罷了。」

索索伸出雙手。

「不，不！李先生，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不是桂家話。」阿月急忙辯解。

索索和他的手下也加入了人群，將捆紮成麻花兒狀的三個人晾在一旁。

索索仰面倒地。

三個人開始吃飯。

人群踢踏，呼嘯，直奔李畋三人而來。

「送你上西天！」索索發弩，正中老酋長左胸。

「也給我來一下……」「還有我……」更多站不起來的肉發出聲音。那語氣彷彿是餓得太久的乞丐在討一份美食。

「索索，索索！」另一群人也在喊。

這次不用阿月翻譯，李畋知道這是老人要和自己下棋，便也不客氣地站到石桌旁邊。

有人爬上高桿，甩下桿上的繩索。

李畋還在看那些凹槽和石子。

「老人家，我聽得懂。」阿月連忙回答。

站著的肉揮刀，鮮血迸濺。

索索沉默。

阿月在唱。沉迷，專註。完全沉浸在歌曲里。

「會唱。」

老人的臉色變得陰沉，兩眼發出陰鷙的光芒。

一開始兩人旗鼓相當。但很快就被李畋揪住一個機會，使出沿河十八打的招數，兩隻炮變化多端，詭異莫測。一鼓作氣拿下第一局。

看著下面發生的一切讓李畋始料不及，自言自語：「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阿月翻譯：「他讓我們吃飯，吃飽後去見酋長。」

阿月翻譯。

高志華牧師起身：「走吧，這是來請我們了。」

「艾西瓦婭，艾西瓦婭……」人們叫成一片。

阿月懵懵懂懂，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丑，丑，實在是太丑了。丑得都不像個人了。也不知道你爹媽怎麼生的。」老酋長放肆地嘲弄著阿月，他突然放低了聲音：「你給我聽清楚了，讓你的朋友睜大眼睛。艾西瓦婭贏—你們生。艾西瓦婭輸—你們死。」他隨即提高聲音，「不能再看了，再看我就得做惡夢。行了，吊上去吧！」

阿月轉向高志華牧師，用漢語：「他問我們來這裏做什麼。」

男女二重唱。男聲嘶啞粗獷。女聲綿細沉鬱。時而排山倒海，時而剝繭抽絲。時而鳶飛戾天，時而魚翔淺底。濁時遮天蔽日，清時玉宇澄澈。

台下的廝殺聲也漸漸平息，一個個活人變成一具具屍體。

「撒旦的把戲！他們迷失得太遠了。」高志華牧師感嘆。

阿月照高志華牧師的意思說了一遍。

高處有一面窗—其實只是石牆上的一個孔。陽光透過那個孔射進來，形成一個光柱。末端剛好照著阿月那張醜臉。

艾西瓦婭靜靜地躺在竹床上，她看到了月亮，泓泓的一彎，秋水一般澄澈。月亮漸漸變得模糊起來，艾西瓦婭努力地想睜和圖書大眼睛，她想再看一眼月亮，最後一眼。可是，她做不了眼睛的主。眼睛緩緩地閉上，艾西瓦婭睡過去了。

「阿月，你怕死嗎？」

「好，很好！你們看到那三個人了嗎？」老酋長指向李畋他們，「他們是送上門來的祭品。索索或者艾西瓦婭，無論誰做了酋長，都要拿他們的鮮血塗面！好了，先把他們吊起來吧！」

頭人再次揮手。

阿月看著李畋：「他問你會不會玩？」

「車四平五！」李畋更加專註於人棋陣的棋局。

高桿上，李畋看得焦急萬分。他無力阻止這樣的殺戮，這樣明目張胆的殺戮。他想，他可以少讓一些「棋子」丟掉性命。他必須想出最有力的招數讓艾西瓦婭速勝—把殺戮減少到最低。「馬七進八！」李畋說出了第一句指令。

很靜，再也沒有了乞討者。

阿月也唱起來，和著艾西瓦婭的聲音。

又一間屋。李畋和高志華牧師並肩站在門口看雨。阿月遠遠地站在二人身後。

李畋暗自後悔—不該一時興起，只顧技癢而忘記了當前的處境。

艾西瓦婭緩步登台，眾人目送。

阿月感覺到火苗的炙熱，往後仰臉。

「你們是大清國的人嗎？」

先前那個頭人眼裡流露出一種幽怨，默然離去。一幫人離去。

老酋長開步，向著高台。

「瘋了，你們都瘋了。」高志華牧師說。

「如果這次我們將死在這個寨子里，你會覺得遺憾嗎？」

「艾西瓦婭，艾西瓦婭……」人們呼喚著艾西瓦婭的名字，聲音越來越高。

「你記住……」不等高志華牧師回答阿月的問題，老人又低聲說，「你記住，剛才帶你們來的那個人叫索索。」忽而又變成高聲，「索索！索索！」

聽完阿月的翻譯，老人毫不掩飾自己的訝異：「會玩嗎？」

「你，你想幹什麼？」

阿月趕緊翻譯給李畋：「他問你看出什麼來了？」

「沒有！」「聽從上蒼安排！」人群亂吼。

索索帶來一隊人馬，每個人臉上都塗抹著重重的油彩，似乎在彰顯著—這是一個不同往常的日子。

「馬七進八！」阿月大喊，「艾西瓦婭，馬七進八！」

會說三種話的怪物阿月撓撓頭：「嘿嘿……」

人們紛紛閃避。

「我們桂家的土司在哪裡？你見過我們的土司嗎？」

頭人咿哩哇啦。

「阿月，你怎麼會聽得懂桂家話？」李畋岔開話題，而且，這個問題很讓李畋不解—一個麻風病人居然聽得懂一種已經消失上百年之久的語言。

艾西瓦婭走到酋長面前。

「牧師，我……我已經閉上眼睛了。我在禱告。可我還是害怕……」

「咿—呀—」一根樹樁發出吼聲，尖利地劃破夜空—那是發自內心的絕望。驀然揮刀，不是揮向別人，而是揮向自己。什麼都是冷的—夜色，山風，鐵器。只有血是熱的，那是身體最後的溫度。轟然倒地。

「索索唯酋長是從！」

索索大步向前。

雨後的月影灑在艾西瓦婭身上，艾西瓦婭忘情地舞著，忘情地唱著。

「索索，索索！」「索索，索索！」呼聲越來越高。

高志華和阿月唱讚美詩。

有十幾具屍體開始蠕動，搖搖晃晃站起，還有更多的屍體開始蠕動，但是已經站不起來了。他們，是這場殺戮中最後的勝利者。油彩混雜著血跡讓他們的形象失去了個性，只退化成一個個象徵性的符號—活動著的一堆肉。他們是勝利者，可是已經看不出他們的勝利代表哪一方—索索？艾西瓦婭？老酋長？那群肉們放眼周圍，眼前的景象讓他們觸目驚心。該死的不該死的全都死了—索索，艾西瓦婭，老酋長。

老酋長在眾人的注目下登上高台，從容坐下：「我，老了。今天，我們要推舉一位新的酋長。」

老酋長站起來：「安靜，安靜。」

老人不服，重新開局。

「嗯？」阿月奇怪地扭頭，臉上的那道陽光讓他睜不開眼睛。

高志華牧師用力揪下一小塊麵餅放進嘴裏，很硬。「阿月，告訴他們，能不能把我們自己的食物還給我們。」

老人不作聲，冷眼打量著形容迥異的三人。

眾人寂然。

這不僅僅是棋藝的比賽，更是雙方將帥心理的較量。

台下大亂，群情洶洶。

一方斗室，昏暗潮濕。四面石壁上一伸手就能揩到水汽。

高志華牧師平靜地與老人對視。

「等等，我想起來了，還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要告訴你—大清國完蛋了，我們不用整天提心弔膽地活著了。還有，桂家人已經群龍無首了。如果你想做桂家的土司，怕是也沒人敢攔著你。」

老人費力地抬頭看著艾西瓦婭：「他們能聽懂我的話？」

「我們是中華民國人，大清國已經完蛋了。」

李畋、高志華、阿月依次被拉上高桿。李畋感覺自己的胳膊隨時都會脫臼。

「相七進五！」阿月喊，「牧師，這事得按李先生說的辦。」

「畢竟，艾西瓦婭是宮裡雁大土司的後人。」

眾人痴痴地看著艾西瓦婭，彷彿在看一尊女神。

人群騷動。有的人很快選邊站好，有的人似乎在猶豫不決。沒過多久，猶豫不決的人也陸續選邊站好。兩邊旗鼓相當。

第一根樹樁只是一個榜樣，其他的樹樁甚至連發出最後一吼的氣力都省下了。接二連三地倒下，身上插著自己的武器，或頸，或胸。

索索囁嚅：「酋長，我……」

「怕。牧師，你怕不怕？」

「用漢語替代。」高志華牧師說。

「你騙人。你又不是桂家人，你怎麼知道桂家人沒了？」

「告訴他，我略知一二。」李畋說。

高志華：「閉上眼睛，向主禱告。」和-圖-書

空山新雨，夜色沉靜。歌聲飄蕩。只有歌聲在飄蕩。

「石門坎，我們從石門坎來。」

阿月面露難色：「牧師，我不知道上帝用桂家話怎麼說。」

下面的人將桿上的繩索和李畋他們各自身上的繩索綁結在一起。

老人乾癟的嘴唇動了幾下，聲音異乎尋常地衰老：「你們都出去，艾西瓦婭留下。」

「艾西瓦婭，艾西瓦婭……」台下一群人高呼。

索索驚懼，用力一挑，老酋長登時氣絕。索索起身，頭已經有些暈。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踉踉蹌蹌地奔向竹床，奔向艾西瓦婭。雙腿卻像是灌了鉛似的不聽使喚，每走一步都要耗盡全身的氣力。三五步之後，一頭栽倒，手腳抽動了幾下，一命嗚呼。

阿月有些惶恐不安。

吱呀一響，門開了，一道陽光鋪進來。一個陰影，兩個陰影，一片陰影。陽光被分割得支離繁碎。

老人把兩色石子分開，紅色的給了李畋。

另一間屋。索索看著天，面帶愁容。

「你，你是誰？」老酋長顫慄著。

老酋長揮手，眾人安靜。

「告訴他，我們來尋找上帝迷失的羔羊。」高志華牧師說。

老酋長站起身：「大家稍安毋躁，聽我說幾句。本來，我們是問諸上天。索索和艾西瓦婭各憑天命。現在的結果是—艾西瓦婭勝了這盤棋……」

高台上，索索奔向老酋長的屍體。他要拿自己的替身剛才沒有拿到的東西—青銅獸鈕蓮花權。那東西就在老酋長身邊，斜倒在地上。唾手可得。就在索索彎腰的那一剎那，老酋長的「屍體」暴起，一把利刃直奔索索麵門。那索索眼疾手快，眼見無法躲避，卻反手握住利刃，忍著連心的疼痛，反轉手腕，將利刃刺入老酋長的身軀。

「用殺戮來制止殺戮，這樣的邏輯實在有些荒謬。」

「老人家，我是桂家人。除了桂家人，沒有人會說桂家話。我的祖上叫何猛，是宮裡雁大土司的侍衛。」

「艾西瓦婭已經升天了。現在，請索索酋長上來。我將把象徵酋長權力的寶物交給他，他將接受你們參拜，並將用祭物的鮮血塗面。蒼天會保佑索索酋長，會保佑桂家的子孫。」

暗影中的那張硬弩稍稍鬆懈，但並沒有完全放下。

高志華牧師略作思考之後說：「其實，李先生心裏已經有了部分答案，還是讓我來明說吧—這個部落也許就是桂家人遺脈。問題是，他們，或者說他們的祖先，是怎麼來到這個地方的？為什麼在這裏遺落下這些人？至於他們是不是和你要尋找的人有某種關係，我想，這點已經不用我回答了。」

「孩子，過來，過來我的孩子。」蒼老的酋長用更蒼老的聲音招呼艾西瓦婭。

人們一邊跳舞，一邊繞高台逆時針方向側身移動。大約舞蹈了半小時之後，人們突然停止了所有動作，站在原地，舉著火把。由狂舞轉入靜默，沒有絲毫過渡。片刻之後，人群閃開一條通道。艾西瓦婭走出人群，獨自扭動腰姿，舞蹈著。腰間的草裙上，比平日里多了一串銅鈴，每一次擺動，都會發出清脆的響聲。艾西瓦婭的每一處關節都彷彿柔弱無骨，像一條迎風擺動的蛇。艾西瓦婭且舞且行，一直舞到高台之上。

「看下面。人棋陣就是用人作棋子。哪個棋子被對手吃掉，那個棋子位置上的人就會被殺死。直到雙方分出勝負。」對於人棋陣，李畋也只是聽說過，那是中國象棋中最殘酷的玩法，沒想到現在親眼見到了。

第三天，天不亮就開始下雨。一場大雨恣肆滂沱，彌天蓋地。

李畋看著阿月，就像打量著一個天外來客或者一個怪物：「而你會說第三種話，就是還有漢話。」

幾個回合之後，艾西瓦婭佔據了上風。索索開始冒汗。最終，在李畋的指揮下，艾西瓦婭使出一招「沉魚落雁」，將索索逼入絕境。勝負已判。

「先生，剛才那個酋長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讓你的朋友睜大眼睛。艾西瓦婭贏，你們生。艾西瓦婭輸，你們死。」阿月對李畋講。

酋長的一隻手放在艾西瓦婭頭頂：「孩子，結果只能如此。不是我不幫你，而是你的對手太強大了。強大到連我都不得不忌憚。如果今天不滿足他的慾望，部落里會有更多的人死去。如果我剛才宣布你是勝者，這會兒台下已經成為一片血海。孩子，為了部落的蒼生。你上路吧！我會為你超度亡靈。」

「阿月，你騙人！」李畋突然正色道。

「沒人要殺你們，你們又不是壞人，幹嘛要殺你們啊！」

「索索死了，他該死！你們想一想，他為什麼該死？我們這個部落是誰的部落？我們的祖先是誰的子民？他—索索，不過是一介奴隸，無論他有多麼強大，他永遠是個奴隸。一個奴隸，怎麼可以覬覦酋長的位置？你們的主人只有一個，那就是艾西瓦婭！她是部落里唯一具有貴族血統的人。而我，和你們一樣，是一個家奴。當年，艾西瓦婭的父親，我們的老酋長，他臨終前將艾西瓦婭託付與我。我只不過是在替老酋長看好這個家。可惜，我沒有看好，才使得惡仆得以欺主！我知道，你們當中的一些人受索索脅迫，這不怪你們！不論你們以前都做過些什麼，現在首惡已除，余者不論……」

高志華牧師沒有回答阿月的問題，而是轉向李畋：「李先生，你怎麼看待死亡？」

有人在高台之上擺上椅子，還是老酋長平日里坐的那把舊木椅。

剛剛抬過竹床的幾個人上來，將艾西瓦婭抬到床上，退下。

阿月惺忪地睜開眼睛：「牧師，我們還活著嗎？我怎麼看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