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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天之眼

作者:蒲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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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鏡花 第三十一章 怪歌

卷三 鏡花

第三十一章 怪歌

出殯那天,棄兒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唱那首神秘的長歌。
乞丐起身說:「一言難盡,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請主人隨我來!」
攤主看過來,以為小哥兒倆在吵架,沒有在意。忙著向街上越來越多的行人招攬生意:「餌塊哩……餌塊咧……熱豆粉喲!」
第二年秋天的一個早晨,阿月在給青菜澆水。
「把馬殺掉我們還怎麼跑?」有人質疑。
我定要將佛眼迎回故鄉……」
劊子手大碗喝酒。
「我就是他的替身。我來了,他就來了。他是我的老師,是我的……父親!他死了,被壞人殺死的。所以,我來了—替他來的。」沈默感覺自己會在一瞬間爆炸。
眾人不語。
美麗的疆提成了傅恆大人的隨營小妾。原來,疆提為了接近傅恆,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比如學說京話,比如了解傅恆的家事等等。她的想法簡單而且幼稚—交戰雙方一方是自己的繼母,倘若一方再成為自己的丈夫。有了自己這樣一條紐帶,戰爭就會很快結束。然後,再藉助傅恆的勢力殺掉吳達善為父親報仇。至於賈亞希瑪,疆提覺得自己已經虧欠賈亞希瑪很多,認為只有一種辦法能夠稍作回報—那就是幫他找到那顆佛眼鑽石。而要找到佛眼鑽石,首先得結束戰爭。而所有這一切,都會因自己嫁給傅恆迎刃而解。
「是一種硬弩的專用配件,使用高強度鋼材製造,長度35毫米,三尾翼,飛行穩定,射擊精度極高,又易於攜帶。奶奶的!最好的弓弩精準射程也不過六十米,這一箭封喉的功夫……」林濤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剛才老人是面朝這個方向吧?」林濤模擬著怪歌何剛才的姿態。
疆提走到搖籃邊,抱起小萬年。
賈亞希瑪在餌塊中裹上一根油條。
沈默三人幾乎跑遍了並不太大的石門坎,居然連怪歌何的影子都沒看著。而且,再也沒有聽到怪歌何的歌聲。
林濤遠遠看著沈默和夏曉薇親密交談,心中別有一種滋味,喊道:「嗨!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有閒情逸緻!旁邊還躺著個死人呢,快想想辦法吧!警察來了誰都說不清楚。」
「太爺爺留下的那張紙我也看到了,『洞葬懸棺,二郎搜山。石門坎,小迷糊。』—我到石門坎之後,在找你們同時就打聽小迷糊的下落。小迷糊在1938年就死了,被土匪殺死的,屍體吊在石門坎村頭的老槐樹上,那叫一個慘啊,那年小迷糊只有十二歲。」
「何為難言之隱?何為血光之災?」
「只求大人找機會除掉吳達善,為我父親報仇雪恨。疆提來世做牛做馬都會感念大人恩德。」
易元吉語結,想了一會兒說:「他們說,這孩子是我的,會給我傳宗接代。這孩子是我的,我辦了滿月酒,孩子是我的。」
「怪歌何?」沈默訝然。
1770年9月19日,疆提生下一個男孩兒,取名易萬年。易元吉夫婦對小萬年寵愛有加,視如己出。
「想好了?」
「危言聳聽!江湖術士慣用的伎倆。你能幫我何事?」
「老人家,我說過,我是夏青老師的學生。」沈默回答。
賈亞希瑪死命拉扯著疆提在擁擠的人群中向外面走,疆提掙扎著回頭。
疆提的眼淚流出來,抱著小萬年跪倒在易元吉妻子面前,將襁褓中的孩子遞到那女人手中:「大姐,這孩子……就拜託給你們了!」說完,已經泣不成聲。
沈默冷笑:「我想死個明白。」
棄兒躺在艾西瓦婭身邊,撲閃的小眼:「阿媽,阿爸怎麼了?」
「怪歌何的那首歌!我們的對手肯定對我們了如指掌,他們甚至知道我懂印地語!和柳墩兒在一塊兒的那個老頭兒肯定有問題!」沈默說。
「又是這句話!」夏曉薇輕嘆一聲。
怪歌何的歌聲戛然而止,如古琴斷弦之後的絕響。
「父親!」疆提失聲叫道。唬得賈亞希瑪趕緊捂住疆提的嘴巴,並四處張望。幸好人們的注意力全都被行刑台上的宮裡雁吸引過去。沒有人注意他們,也沒有人聽得懂桂家話。
那歌聲讓艾西瓦婭心中惶然。那歌聲並不是第一次從阿月口中唱出,但這一次似乎和任何一次都不相同。歌聲時斷時續,時強時弱。浸透著無盡的思念、迷茫、掙扎、絕望……
是去追吳達善?還是繼續留在大理等囊占夫人?在這個問題上賈亞希瑪和疆提發生了分歧。賈亞希瑪從尋找佛眼的角度,主張繼續留在大理等囊占夫人,待到弄清狀況后再做打算。而疆提則出於復讎的考慮,主張先行北上追趕吳達善並伺機行刺,她擔心吳達善一旦離開雲南,自己就再也沒有機會報仇了。兩人爭執到最後,還是疆提妥協了。
沈默想了想,說:「也許,到最後,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
不料想幾個月之後,緬甸局勢大亂。一場征服與被征服的戰爭一打就是五年,而且越來越慘烈。
棄兒突然隔著籬笆叫道:「阿爸!」稚嫩的聲音傳過籬笆。
夏曉薇在另外一間房裡略微收拾一下,便來到沈默的房間。
「疆提!疆提!」賈亞希瑪輕聲呼喚。
怪歌何的歌聲咿咿呀呀地飄進教堂。
傅恆羞愧難忍,不僅僅是因為乾隆皇帝的冷淡,更是因為自己夫人屢屢應|召入宮。終致憂思成疾,於9月19日一命歸西,終年不足五十歲。就在同一天,疆提在岜沙生下傅恆的兒子—易萬年。從回京到死亡,僅僅只有半年時間。這半年時間里,傅恆自顧不暇,根本沒有機會彈劾吳達善。以至於讓吳達善最終逃過了應得的懲罰。
一條僻靜的小巷,賈亞希瑪停下腳步,喘息。
「怎麼走?」沈默問。
消息傳到北京,乾隆皇帝震怒,派自己的內弟傅恆經略雲南。
殺戮和死亡就發生在自己眼前,夏曉薇喃喃自語:「這要怎麼辦?這要怎麼辦?」
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料峭的山風挾著雨。他們棲身的茅草房彷彿隨時會被風捲走。黑暗中,賈亞希瑪醒來:「疆提,疆提……」他輕輕呼喚。疆提的床在草屋的另外一角,和賈亞希瑪隔著一道粗布簾。賈亞希瑪聽不到疆提的聲息,他以為疆提還在沉睡,便也沒有在意。次日天明,風停雨住。賈亞希瑪起床后依然聽不到疆提的動靜。「疆提,疆提!」賈亞希瑪對著布簾喊。布簾裏面,悄然無聲。賈亞希瑪感覺不對,急忙挑開布簾。疆提的竹床上空空如也。
夏曉薇彷彿突然回過神來:「你怕了?」
阿森跑進雨中,牽過一匹腳力最差的馬。那匹馬的四條腿在打顫,因為馬口中勒著嚼子,無法嘶鳴,那馬只能高揚著頭,打著響鼻。「過來幫忙!」阿森招呼道。又有幾個桂家漢子冒雨跑過去,和阿森一起將馬的四肢綁牢。那匹馬早已經體力透支,幾乎沒有做劇烈的掙扎就被扳倒在地。阿森手起刀落,一把匕首深深地刺進馬的脖子。一股熱騰騰的馬血流出來。阿森拿一隻空了的水袋接住。那匹馬在抽搐。其他的馬兒看著同伴被殺,一起昂首揚蹄,同樣因為帶的嚼子,發不出嘶鳴,只是從鼻孔里噴出一股股氣流。阿森手中的水袋堪堪被馬血注滿。另外一名漢子伸來另一隻空水袋。阿森拎著一袋馬血跑到賈亞希瑪和疆提面前:「請主人先用。」
子彈在阿月身邊呼嘯而過—禿頂黑獐交代過,只要活教授,不要死李畋。活的能換槍,死的不值錢。
1758年3月8日,臘戍之戰。在與翁藉牙殊死對決中。罕底莽和宮裡雁節節敗退。兩天兩夜的激戰之後,木邦失陷,罕底莽戰死。宮裡雁帶桂家男婦共計二千餘人落荒而逃。
賈亞希瑪和疆提僥倖躲過了兵戾,卻無可避免地淪為難民。賈亞希瑪並不缺少錢財,從摩梯拉爾身上搜到的那兩萬兩銀票足以讓他買到任何東西。但到處兵荒馬亂,那些銀票和廢紙並沒有什麼兩樣。二人循著桂家部落潰逃的路線,一路餐風宿露,歷盡千難萬苦,但卻和桂家部族漸行漸遠。直到1762年初,二人打聽到宮裡雁帶領桂家人一路向北,大概是進入了中國的地盤。賈亞希瑪和疆提便向著大理城的方向迤邐而行。
桂家馬隊闖關飛奔。
「噢?那囊占現在何處?」傅恆問。
賈亞希瑪牽著疆提的手行走在叢林里。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兩人回顧,響聲正是來自剛才那道山崖。
賈亞希瑪狠狠地咀嚼著食物,咽下:「放心,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你是我的人質,我還要用你換回那顆佛眼呢!大土司死了,還有土司夫人呢!我們去找土司夫人,也許她知道佛眼在哪兒。」
神秘的長歌講述的是賈亞希瑪和佛眼之間的淵源,這是一個近乎湮滅的奇迹,這是一段過於離奇的故事,這是一個若隱若現的歷史符號……
「佛眼。」疆提說。
「正是。她雖是父親繼室,但待我如同己出。我去勸她,且言將軍答應殺吳達善,母親斷無不應之理。母親興兵,只為殺吳達善而已,又豈敢與大清為敵?況且,我們桂家本來就是中國血統……」
易元吉的槍口低下,一個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獵人,這還是第一次將槍口指向人:「那就讓他走,再也不要來這裏。」
對門坡,一片荒蕪的草地,兩處殘垣斷壁。
二十多匹馬成為他們最初的食物,之後,他們以獵捕為生。除賈亞希瑪和疆提之外,桂家人共有男丁十七人,女性九人。自賈亞希瑪和疆提以下,其他人實行群婚制,九名女性分別與十七位男子同房。所生子女由九名女性指定孩子的父親,由男子各自認領。是所謂亂性不亂宗。藉此繁衍後代。
早已經饑渴難耐的人們一聽此話,蜂擁而沖,將那匹接近垂死的馬團團圍住。有性子急的抽出腰刀,胡亂在馬身上劃開一道血口,直接俯在馬身上吸吮起來。更多的人效仿。人們彷彿完全忘記了瓢潑似的大雨。行動稍微遲緩的人落在外面,開始對裏面的人進行撕扯,亂作一團。一群爭相匍匐在馬身上吸血的人,怎麼看怎麼像一群野獸。
允許沈默他們在教堂留宿的那位老者從寨子里走來,神態是鄉間百姓少有的從容淡定。
沈默喘息著:「歌,這歌,是古印地語!」
「別聽他胡嘞嘞!凈是些餿主意。」沈默說。
傅恆又是一驚—這苗女居然能說如此流利的京話。傅恆不動聲色:「卦靈嗎?」
眾人請求疆提拿主意—今後怎麼辦?
沈默揉著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疆提這才起身:「疆提不覺得委屈。」
「你母親可叫囊占?」
「主人,我們吃點什麼啊?」有人問。
沈默興奮不已:「聽到了,聽到了!是怪歌何!」
疆提!賈亞希瑪心中一驚。馬車裡一定是疆提!賈亞希瑪不敢貿然去追那馬車,他也不知道那馬車會一去不返。賈亞希瑪就悄悄地蹲在原地守了一夜。直到天亮之後,也沒見那馬車回來。
街頭,一個小食攤,火盆上放著一張鐵絲網,盆里是紅紅的栗炭火。攤主是一個中年男子,正在翻烤著一塊塊白色的圓餅,吆喝道:「餌塊哩……餌塊咧……熱豆粉喲!」
怪歌何在焚燒紙錢。
幾路人馬紛騎叢踏,追的追,逃的逃。從天亮到天黑,再從天黑到天亮。
傅恆怫然作色:「好端端的何出此言?難道是傅某虧了你不成?」
1945年9月13日,農曆乙酉年八月初八。夜,月上中天。
疆提連忙將乞丐扶起:「你們既然是桂家人,來這裏做什麼?」
「去年的這個日子,有一個人來了,又走了。幾十年的光陰里,他是唯一一個聽懂這首歌的人。他說過會來接我,但是,我再也沒有見到他。」怪歌何幽然說道。
「你帶不出來。易元吉有槍。」
艾西瓦婭撞開了阿月的門。
「他是誰?」沈默的聲音聽起來好似來自一塊石頭。
「能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是家鄉。」賈亞希瑪說。
囊占夫人依然瘋了似的狂呼著疆提的名字。
「夫人,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身邊的兵士催促著。
犯人昂首,甩髮,露出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大土司宮裡雁一臉的桀驁不馴。
艾西瓦婭撫摸著棄兒的頭:「阿爸睡著了,我們也去睡。」說完拉起棄兒的手走回自己的茅草屋。
諾蘇的兵丁一箭射向阿森。
丈夫的出現讓妻子放下心,手中的木棒滑落,地板發出沉悶的一響。
「桂家人原本就是漢人,明末清初之際,隨永曆帝朱由榔逃亡到緬甸。後來在緬甸漸漸發展成為一個特殊的部落。」沈默突然停頓一下,問道:「唯一一個桂家人?老人家,您沒有兒女?」
傅恆班師回朝,大理傾城相送。
「佛眼佛眼,就知道你的佛眼!」疆提發怒。
「你怎麼知道我們是找小迷糊?他怎麼死了?」沈默問道。
人群中,疆提嗚咽、掙扎。
「阿爸!」棄兒又叫。
突然間,沈默就像被一顆子彈猛然擊中一般,踉蹌欲倒。
諾蘇高喊:「射箭!快射箭!殺死他們!」
賈亞希瑪突然意識到昨晚的馬車一定有什麼秘密,會不會是傅恆殺害了疆提,去毀屍滅跡?不像。如果是疆提已死,沙漠玫瑰的香味不會那樣鮮活。那麼疆提去了哪裡?她為什麼不和傅恆一起走?不管是什麼情況,賈亞希瑪決定去追趕疆提。好在吳尚賢給摩梯拉爾的那兩萬兩銀票是一筆巨款,從賈亞希瑪和疆提第一次進入大理之後,就一直靠那筆錢生活。雖然八年過去,那筆錢才用去不到四分之一。要知和圖書道,當時縣太爺一年的俸祿也只有區區五十兩白銀。賈亞希瑪花了十兩銀子買了一匹好馬,然後向著馬車駛去的方向追趕。
賈亞希瑪不再出聲,只是仰天大笑:「哈哈……這就是命!這就是命!」
夏曉薇幽然而泣:「考拉,你要答應我—不許輕易說『死』這個字。你不能死,你若死了,爸爸、曾阿姨、吳老先生、爺爺還有怪歌何……所有人的死都沒有價值,他們的血都會白流。你活著,只有你活著,才能讓他們死的有點價值。」
那一瞬間,時間彷彿突然凝固。
賈亞希瑪感覺到腳下的大山開始震顫。
歌聲飄蕩。
「你等到了嗎?」沈默問。
「為什麼不行?我和你,原本就沒關係。你收留我,做假夫妻,那些人也沒有白找你,他們給了你銀子的!」疆提說道。
沈默三人在怪歌何身後站住,沉默不語。
「就這樣。我們從仙水下車,一路走到中水,然後坐一個老鄉的馬車到蘇科寨,到蘇科寨時,天色已經很晚了。」夏曉薇說。
「你是什麼人?桂家人的事也輪得到你插嘴?」一名乞丐看著相貌迥異絕非族類的賈亞希瑪,抵觸情緒溢於言表。
林濤在專心地鼓搗他那隻包。
諾蘇站在隊伍中間,錦帽貂裘,好奇地看著慢慢走近的阿森。
何猛突然將囊占夫人強行架上一輛馬車,疾馳而去。
「謎底總有揭開的那一天。只是,我們越接近謎底就越接近死亡。」沈默突然生出莫名的悲觀。
苗女端坐不動:「來者生死未卜,還有心思坐嗎?」
「少主人去哪我們去哪!」「少主人所在的地方就是我們桂家人的家!」「上刀山下火海,我們跟定少主人了!」眾人七嘴八舌地說。
眾人紛紛駐足,賈亞希瑪和一身男子裝扮的疆提混雜在人群中。
「曉薇,你什麼意思?」沈默有些茫然。
易元吉的妻子並沒有睡著。樓梯上的異響讓她警覺。她順手抄起一根木棒,屏住呼吸。從門縫裡向外面觀望。
第二天早晨,棄兒睜開眼睛,卻沒有看到艾西瓦婭。「阿媽!」棄兒喊叫,卻無人應答。棄兒起身跑到院子里,扶著小雞雞撒尿。然後大聲喊:「阿媽!」還是沒有人答應。棄兒大著膽子鑽過籬笆牆的缺口。
艾西瓦婭驀然坐起,披衣下床:「棄兒乖,自己睡覺,阿媽去看看阿爸。」
那曾料吳達善這隻老狐狸一看事態不好,便心生一計,對滇緬邊事隱瞞不報,卻派心腹攜重金進京遊說,居然讓他打通關節。一道聖旨,調任川陝總督,而湖北巡撫劉藻調任雲貴總督。等到賈亞希瑪他們得知這一消息時,那吳達善已經出昆明經昭通北上,逃離了是非之地,赴川陝上任去了。
怪歌何看著夏曉薇問沈默:「她是誰?」
「依卦象,先生內有難言之隱,外有血光之災。內外交困,兇險至極。」
賈亞希瑪和疆提滯留在客棧里,正在四處打探桂家部落的消息。聽說囊占夫人來殺吳達善,二人興奮不已。便決定留在大理城等著和囊占夫人會合。因為兩人判斷,囊占夫人興兵只為殺吳達善,殺吳達善必須要攻打昆明,而打昆明則必須先拿下大理城。而且從德宏到大理只隔著保山、永平兩座城池,囊占打過來應該用不了多久。自己留在大理,說不定在囊占夫人攻城時還能助上一臂之力。然後,一同去昆明殺吳達善那老匹夫。
基督教堂、旅社、漢族餐廳、清真餐館、服裝店、鞋店、小百貨店、音像店、髮型設計室、公共浴室,甚至還有時尚數碼攝影店。眾多繁雜的元素聚集在不過百米的街道上,多少顯得有些擁擠不堪。這裏才是真正的石門坎—石門鄉政府的所在地。
「天亮了,我們也該開始工作了。」沈默說。
疆提從項上取下白魚兒,遞給賈亞希瑪:「這是鑰匙。」
沈默愕然地看著林濤,心想,這路程明明是打聽好了的,怎麼會出這樣的錯?居然走了冤枉路。
賈亞希瑪一路追到岜沙,但是面對月亮山,他再一次受到挫敗。月亮山到處是茂密的森林,像是天然屏障,將岜沙苗寨層層包裹在中間。進山的小路已經被苗人封死,除非有山寨的人引領,任何人都進不了山。雖非亂世,但地處湘黔邊界,匪患不斷,岜沙苗人不得不用這種辦法來保護自己。岜沙的相對封閉,也正是讓傅恆看中的原因。只是賈亞希瑪並沒有死心,他租下都柳江畔一處侗族老鄉的漁屋,算是在岜沙外圍紮下了根。然後每天鑽入茂密的森林中探路。蒼天不負苦心人,幾個月後,賈亞希瑪終於在大山深處找到一條不是路的路。那是一道人跡罕至的山崖,垂生著粗大的龍鬚似的藤蘿,攀著藤條翻過山崖就能看到遠處的苗寨和一片片的禾晾。
「什麼?你們現在才找旅館?你們昨天住哪兒啦?不會是露宿街頭吧?」林濤誇張地大呼小叫。
賈亞希瑪接過水袋說:「請大家自便吧!」
沈默支應道:「昨天晚上剛進寨子時聽人說起過。」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大人留下一條血脈在民間也未必是什麼壞事。」
看看天色漸晚,賈亞希瑪長嘆一聲,心中暗暗叫苦。為了穩定人心,他強打精神說:「追兵已然被我們甩掉了,大家先找個地方避避雨,弄點吃的。等明天天亮之後我們再走。」
阿月和艾西瓦婭以及那個孩子—阿月給他取名叫棄兒,在石門坎教會的資助下,過起了離群索居的日子。
一騎黑馬馳過靜靜的街道。
「我們橫豎得活命!實在不行我們就去佔山為王。當年,宮裡雁大土司能夠在緬甸打下一片天地,現在我們也能!少主人,你就帶我們干吧!大不了一死。」一名年老的乞丐憤憤不平。
易元吉的妻子拎著木棒,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卻不知如何是好。
米飯上來。
疆提看了看賈亞希瑪,賈亞希瑪點點頭。
「立足?怎麼立足?緬甸是回不去了。在中國有能讓我們立足的地方嗎?」一個乞丐說。
夏曉薇拍了拍林濤的胳膊:「姐相信你。」
「我們在蘇科寨教堂湊合了一夜,今天剛剛到石門坎。」夏曉薇說。
燭影搖紅。
「可我怎麼辦?我因為這顆佛眼從印度到緬甸再從緬甸到中國,為找佛眼我幾乎丟掉半條性命。你現在對我說,佛眼找到了,可是半把鑰匙卻留在了岜沙!你說我怎麼辦?」
兩個月之後,囊占說動孟艮土司率眾掠邊,從畹町入境,一直打到德宏。揚言要殺死吳達善為宮裡雁報仇雪恨。
怪歌何的歌聲依然在山間縈繞。
疆提花容大變,沉吟而語:「此乃我家舊物!緣何落入大人手中?」
沈默大驚失色:「老人家!你怎麼了?」
「不行!」易元吉斷然拒絕。
「我們在仙水下車,再到中水,遇到柳墩兒和那老頭兒,再到蘇科寨。所有的路線和事件都是設計好的。這一切都為了一件事—讓我們遇到怪歌何!」
月光下,一道籬笆牆橫在兩座茅屋之間。
傅恆貼身取出黑鑽石:「夫人可識得此物?」
疆提的頭半句話像一把刀子直插傅恆心窩—關於自己的夫人和當今皇上的傳言讓自己最感煩惱而且無從排解的恥辱,從來沒有人敢當面提及此事。所以,一聞此言便惱羞成怒:「你可斷得了自己的生死?」
遍體傷痕,滿臉血跡。賈亞希瑪抓住樓梯的扶手,支撐著全身的重量,喘息著。
柏格理的墓碑:牧師真是中邦良友,博士誠為上帝忠臣。
那是山體崩塌和泥石流的聲音,如同來自地獄的吼叫,恍如末日的來臨,經久不絕。
夏曉薇坐在沈默對面,左掌托腮:「我越想越覺得有些地方不對,我們這一路走來,許多事情都巧合得難以置信。你不覺得嗎?」
片刻的靜默之後,沈默開口:「快點吃飯吧,吃完去找人。」
「夫人有事請講,何須如此?」
一座廢棄的廟宇,到處蛛網密布。
這是一座童山,就是一隻兔子跑過也會看得很清晰,而阿月可比一隻兔子大多了。
「爸爸的印地語是不是沒有你的好?」夏曉薇突然問沈默。
對門坡上,阿月的草房和它的主人們就這樣奇迹般的逃過了一場劫難。
且說傅恆於三月份回到北京,乾隆帝命其為總管內務府大臣,風光一時。
乞丐站住,但卻不躲避。
傅恆再扶疆提:「夫人請起。只是委屈你了!」
風聲漸起,兩個人沉默不語。
「怎麼辦?」夏曉薇小聲問。
寒光閃處,血花飛濺。風雲一時的桂家土司宮裡雁身首異處。
沙漠玫瑰的香味越來越濃。賈亞希瑪走過易元吉和他妻子的房門,走向隔壁的燭光亮處。
「請大人賜疆提一紙休書。」
師爺一口紹興味的京話:「多的很哩!哪天都有三五成群的士兵進出那間鋪面。」
沈默和夏曉薇走出教堂,輕掩木門。
「這首歌我唱了幾十年,從童年唱到老。我的父母說,總會有人聽懂的,於是,我就一直在等,等能聽懂這首歌的人。」怪歌何的聲音從骨子裡透著凄涼。
「你可以等,你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幾年。等我的兒子長大,等我們母子團聚……」
林濤跑上山,手裡拎著一把兵工鏟和一塊油布。
沈默和夏曉薇不約而同地愕然起立,同聲叫道:「林濤?!」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棄兒轉眼就長到了七歲。
高志華的墓碑:神將賜以木鐸,人竟宿于石門。
桂家馬隊都是跟隨宮裡雁多年,除了賈亞希瑪和疆提,多是久經沙場的老手,早已對各種意外情況司空見慣,所以並沒顯得特別緊張。阿森大呼:「保護好主人,聽我的號令。」眾人各自亮出自己的隨身兵器。阿森從容下馬,牽馬上坡,讓出道路給後面的馬匹。
「那我們就一起撞,直到撞破那張網!」夏曉薇說。
「怕先生怪罪。」
怪歌何就像一隻討厭的蚊子,不想看到它時,它一直在你眼前嗡嗡個不停,一旦你想拍打它時,它卻鬼魂般的消失了。
賈亞希瑪和疆提加快步伐,從乞丐身邊走過,再不敢抬頭去看那乞丐的模樣。
禿頂黑獐的匪徒們呼號著。
夏曉薇攙扶住沈默,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
「為什麼幫我?為什麼背叛你的父親!」
女人雙手托著襁褓中的嬰兒,像是托著自己的命。同樣淚流不止:「謝謝!謝謝……」
暝色漸起。
茅草屋前,一座新墳。阿月和艾西瓦婭就地合葬在山坡上。
夏曉薇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毫無緣由,找不到源頭。
在那個時候,二十多匹馬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哪怕對一個彝族土司來講也是如此。這裏正是彝族土司諾蘇的地盤。從這幫人馬一踏入這塊土地,諾蘇的人就已經悄悄盯上這塊送到嘴邊的肥肉。倘若是真正的馬幫,諾蘇是不敢輕易招惹的。然而,馬幫有馬幫的規矩。馬幫所過之處,無不與當地的土司聲息相通,利益均沾。這幫人冒冒失失的,不像是走江湖的樣子。所以,諾蘇土司決意出手。
賈亞希瑪的嘆息隨著風聲飄散了。
「給我看!」賈亞希瑪幾乎是搶過銅砣。
從棄兒會說話開始,艾西瓦婭便開始教他唱一首歌,一首很長很長的歌,一首她自己也不懂的歌。幾乎每一個夜晚,空曠的山野中都會有歌聲回蕩,傳得很遠。
「你要做什麼?」沈默問。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不是苗人,而是桂家人。也許是唯一一個還活在世上的桂家人,何棄兒。年輕人,你能告訴我桂家人的來歷嗎?說起來可笑,我居然對自己的民族沒有絲毫的了解。」怪歌何的臉上擠出一點笑容。
奔跑中的賈亞希瑪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賈亞希瑪用雙腳,乃至雙手,甚至軀體丈量著自己和那片燭光間的距離。連滾帶爬地接近了那座吊腳樓。
眾人聽罷,議論紛紛。須臾功夫,那個跟蹤賈亞希瑪和疆提的乞丐跪倒行禮,口稱:「僕人阿森,願為頭人效勞!」有更多的人跪下:「願為頭人效勞!」所有的人跪下:「願為頭人效勞!」
阿月停下來,看著退去的匪徒,心裏在祈禱著:「主保佑李先生平安,阿門。」除此之外,阿月想不到別的辦法可以幫助李畋,他已經盡了全力。
一截紅而短的東西剛好插入怪歌何的咽喉部位,血一點點流出來。
賈亞希瑪拉了疆提就往外走,剛要下樓就被叫住。
其實,賈亞希瑪干與不幹都沒什麼兩樣。就在疆提找到賈亞希瑪的當口兒,宮裡雁的城堡里已經亂作一團。各人自顧收拾細軟逃命,無暇顧及其他。只有囊占夫人發覺了疆提的失蹤。
「六十一年了,時間過得真快。阿爸阿媽死後,我被人領下山,在教會的資助下上了學堂。慢慢地學會了說漢話。但是,自始到終我卻一直不懂阿媽教我的那首長歌。雖然我能從頭到尾地唱下來,也能感受到它的悲傷與快樂,只是我從來不知道歌詞是什麼意思,不知道這歌和我的身世有什麼關係。所以,我一直在唱,一直在等,等能聽懂這首歌的人……從我七歲那年算起,我整整等了一個甲子,直到去年,才有人對我說—我能聽懂你的歌。這個人,他說他叫夏青。於是,我完完整整地唱給他聽,他錄了音。他說他要慢慢地翻譯,等翻譯完就來找我,對我說歌里的事情。可是,一年了,一年多了,他卻一直沒有回來。你們說,他死了,是真的嗎?」怪歌何用混濁和-圖-書的眼睛看著沈默。
賈亞希瑪暴躁不安:「為什麼這樣?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我?」
望斷四野,沒有怪歌何的影子。
「蘇科寨的老人說怪歌何來石門坎掃墓,給誰掃墓?」夏曉薇邊走邊說。
「生死不知。」
怪歌何的歌聲毫無預兆地響起,那聲音彷彿是穿越雲層,彷彿是自高天墜落,細如遊絲一般飄忽不定。
疆提接著說道:「從現在起,他—賈亞希瑪就是我們的頭人。如果你們接受,就請你們拜見頭人。否則,我就和他馬上離開,諸位敬請自便。」
戰端既開,兵連禍接,生靈塗炭。而始作俑者吳達善卻置身事外,毫髮無傷。這種結果是疆提不想見到的,她想象之中的復讎之戰絕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這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承受極限。
「大人,您說什麼?」
「黑鑽石。」
疆提看著懷抱里熟睡的兒子,眼睛里卻是一片茫然。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的樣子,自己離開了傅恆,卻沒有獲得想象中的自由。只不過是從一個籠子挪到另一個籠子。她不知道自己的繼母囊占是死是活,不知道賈亞希瑪身在何處,不知道自己的後半生會如何度過。自己曾經為人斷生斷死,卻斷不出自己的未來。那幾枚銅錢彷彿一下就失了靈氣。
「先生可以殺了我。先生就是為殺我而來的。但是,殺了我對先生並無益處。我活著,只有我活著,才能幫先生躲過一劫。」
「這裏也是也不是。」老者一臉漠然,「這裡是石門鄉的蘇科寨,是石門鄉最偏遠的寨子。你們要找石門坎是為了看柏格理和高志華兩位牧師的墓地吧?十個來石門的外鄉人有九個半是衝著他們二位來的。你們要找的地方是鄉政府的所在地—榮和村。」
「夏青教授的女兒。」沈默彷彿正在窒息。
沈默點頭:「等吃過飯我們就去先找一家旅館住下,然後再仔細研究那張圖。」
一輛馬車悄悄駛出經略府,頃刻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疆提想了想,料想能說桂家話的必定是桂家人,便說:「我是大土司宮裡雁的女兒,名叫疆提。」
賈亞希瑪獃獃地站著,不知所措。
「哦。」老者說,「今天是農曆的八月初八,怪歌何要去石門坎掃墓。你們跟在他後面走就是了。」
怪歌何穩了穩心神,亮開歌喉。
「挖坑,埋人。你們不干我干!記住,這事兒與你們無關。等辦完你們的事兒,我去跟警察解釋。」林濤果真在何阿月和艾西瓦婭的墳前挖起坑來。
在大理城,賈亞希瑪身上的銀票終於派上用場。吳尚賢雖死,但吳氏家族的茂隆記銀號並沒有倒閉。賈亞希瑪付了一筆銀子,委託一個當地人為宮裡雁收了屍體,找地方埋了。為自身安全起見,從收屍到埋葬,賈亞希瑪和疆提都沒有露面。
一彎慘白的新月像是半張失血的臉,寂寞地掛在長空。
夏曉薇一直在旁邊靜靜地聽著,不知道為什麼,自從看到怪歌何的第一眼起,她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感覺來的很奇怪,似乎也很可笑。
彝族兵丁慌忙張弓搭箭,一時矢發如雨。
早已酩酊大醉的易元吉也睡下了。易元吉的妻子,一位本本分分的苗家女子,最後進到疆提的屋子,愛憐地看了看小萬年,默默地離開,服侍自己的丈夫去了。
八字門牆。一對石獅。一架巨鼓。威武的兵士。五間闊綽的廡殿頂門廳。紅色的牌匾。鎏金的大字—經略府。
山再高,高不過雙腳;
「捷報傳來,大人為何不喜反憂?」疆提不解。
不管山有多高,
林濤為自己倒滿一杯啤酒:「你們如果想找小迷糊就不用去了。」仰頭喝酒,「死了!」
夜闌人靜。
一個乞丐站在路邊,手掌伸向每一個路人。卻不說話,眼睛里甚至帶著一種倨傲的神情。
諾蘇的兵丁顯然聽不懂阿森的語言,也在鼓噪:「留下馬匹,放你們走人!」
疆提起身,開門。
阿月一愣,以為聽錯了。
林濤看著夏曉薇:「很簡單。挖個坑埋了完事兒!」
「我們桂家人最可憐了。在緬甸時,人家總說我們是中國人。到中國,別人又說我們是緬甸人。別人都有自己的故鄉,可是,我們的故鄉在哪裡呢?」又一個乞丐附和道。
對於一個研究歷史的人來講,能聽到這首歌,絕對可以說是上天的眷顧。沈默聽懂了這首歌,他的心已經震顫得不能自已。眼前彷彿看到垂老的賈亞希瑪倚著一棵千年老樹,鬚髮皆白的老人手中托著一隻銅砣,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哼唱著一支沒有人聽得懂的曲子,慢慢合上眼睛。
夏曉薇站起來,開始梳理頭髮:「從哪兒開始著手?」
賈亞希瑪冷笑:「只要我想帶,就一定能帶得出!」
「嗯?」阿月隔著籬笆看艾西瓦婭。
艾西瓦婭雙手撕扯著,直到籬笆牆出現一個缺口。
疆提從小萬年脖子上拿起那隻黑魚兒,試圖取下,但又遲疑不決。思量片刻,又將那黑魚兒放進襁褓。低頭吻了一下小萬年粉嘟嘟的小臉兒,起身拎起自己的包裹,對著賈亞希瑪狠狠地說:「我們走!」
疆提很沉著:「他說的沒錯。要走,我和他一起走。」
疆提離開經略府的那天晚上,賈亞希瑪正躲離經略府門前不遠處的某個暗影里獨自惆悵。賈亞希瑪清楚地記得,那是戊子年的臘月初二,沒有風,天上掛著一彎淡淡的新月。一輛馬車神神秘秘的從經略府出來,急馳而去。就在馬車離去的時候,一股奇異的香味飄過。那香味對於賈亞希瑪來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那是他自己親手調製的香水的味道—沙漠玫瑰。
女人誤以為疆提反悔,緊緊地把襁褓摟進懷裡。
一輛木籠囚車在重兵護衛下行過街道。
第三個乞丐尾隨著賈亞希瑪和疆提。
沈默扶著怪歌何的頭呼喚:「老人家!老人家!您醒醒……」
「曉薇,曉薇!」沈默輕喚。
「直言無妨。」
「小姐,我必須糾正你—那不是鑽石,那是佛眼,大梵天的眼睛!任何企圖佔有或者褻瀆它的人都將受到詛咒……」
「哦,我在想—我們是按圖索驥還是先找一個人?」
疆提似乎很冷淡:「小萬年也是我的兒子。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我們團聚。倘若鑰匙不在他身上,你是不會去找他的,對不對?」
阿月的麻風病不僅救了他自己,也救了艾西瓦婭和那個孩子—因為他們是麻風病人的老婆孩子,土匪們誰也不願意招惹麻風病。而渡邊一郎那幫日本浪人雖然是為佛眼而來,卻對阿月和艾西瓦婭的身世一無所知,他們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李畋身上。
禿頂黑獐手中舉著一個望遠鏡—邊老四送的稀罕玩意兒。視場中,醜陋的阿月在狂奔。禿頂黑獐罵道:「奶奶的,是那個臭麻風!都給老子撤回來!」
「比如?……」沈默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夏曉薇。
林濤說:「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你們等著,我去去就來。」說完,林濤一溜煙兒似的跑下山去。
幾個著便裝的綠營兵從鋪子里出來,有的興高采烈,有的垂頭喪氣。
「據說那苗女善於火珠林卦法,可一言斷人生死。大戰在即,故而兵士們趨之若鶩。」
烏蒙山深處,大雨滂沱。
賈亞希瑪的拳頭絕望地捶打著牆壁,牆壁上,漸漸出現斑斑血跡。
1762年3月9日,清晨。
「要走,你們走!孩子留下。要不,我也不想活了。先殺了你們,我再自殺!怎麼辦?你們想好!」易元吉在固執地守著所能接受的底線。
沈默自言自語:「第三隻蟲子!」
信鴿盤旋著飛上天空,遠去。
「他們的目的?」
賈亞希瑪靠近那扇透著些微光亮的門,從門縫裡瞧過去。
林濤又看了看怪歌何頸部的那支箭,而後猛然轉身向山坡上跑,在大約五十米的地方,林濤停下來。袖珍手電筒的光亮下,一塊剛好適宜做掩體的石頭下面,青草有明顯的踐踏痕迹。林濤舉著手電筒四處照著,沒有發現任何蹤跡。「奶奶的,真是好身手!」林濤不知是罵是贊地說。
傅恆長嘆一聲:「大清鐵騎已然踏平孟艮。」
「阿月……」艾西瓦婭輕喚。
對峙,僵持。
攤主將烤熟的餌塊放在一個粗陋的瓷盤裡,端向旁邊的矮桌。
「扯謊!準是你小子搗鬼!」沈默說。
疆提目睹了父親被殺,但卻無能為力。巨大的悲痛之後,她決定要尋找桂家部落的去向,尋找自己的繼母囊占。她要召集人馬給父親報仇—殺死吳達善!
宮裡雁兵敗如山倒。
經略府大堂。傅恆端坐在公案后的太師椅上,看著衛兵剛剛呈上的戰報,默不作聲。須臾,傅經略抬頭問一直站立在身邊的師爺:「這幾天還有士兵去找那個苗女卜卦嗎?」
安靜的大理城開始醒來。
「退掉緬兵。」苗女輕輕吐出四個字。
不一會兒,林濤就挖好一個坑。拿油布裹在怪歌何身上,拖到坑裡,埋上土。然後對著埋好的坑說:「何老先生,晚輩林濤得罪了。冤有頭債有主,您老的鬼魂可別纏著我,我先給您磕頭了!」說著說著,林濤果真趴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
在岜沙,疆提有了一個名義上的丈夫,一個老實巴交的岜沙漢子易元吉。易元吉本有妻室,年過四十卻沒有生育。易元吉有一外號叫豆瓣掌的遠房親戚湊巧在傅恆帳下當差,而此人恰恰又和紹興師爺交厚。當天晚上,傅恆出了內宅徑直去了師爺的住處。師爺的住處緊鄰著經略內宅,是經略府中離傅恆住處最近的院落。經過師爺的一番謀划,由豆瓣掌出面,將疆提直接帶到岜沙。付給易元吉一筆數目可觀的錢,將此事擺平。事後,為了避人耳目,豆瓣掌又幫易元吉在遠離村落的地方新建了一座吊腳樓。易元吉舉家遷到村外。
驀然擁有了二十幾名部眾,疆提竟然一時沒了主意:「怎麼辦?」她問賈亞希瑪。
乞丐突然開口,說的居然是桂家話:「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會說我們的話?」
賈亞希瑪和疆提突然感到了一種詭異的氣息。叢江縣城怕是不安全了。
小門裡的擺設非常簡單。一架屏風分為內外。屏風外,僅一桌一椅。桌上有三枚銅錢。苗女端坐椅上,一身盛裝。頭綰銀梳,胸前一掛苗婆魚銀排圈,雙臂魚鰍龍銀鐲。盛裝之下,容顏嬌媚,顧盼之間,儀態萬方。一時間,傅恆居然失態地愣住。他沒有想到,這苗女竟然是如此年輕、漂亮。
「想好了。先找人—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的話,也許我們會省些氣力。」
何猛猶疑。
疆提突然想起什麼,將手伸向襁褓。
易元吉的妻子突然衝進來,撲通跪倒在地,不住地叩頭,嘴裏反覆念叨一句話:「求求你們,把孩子留下。求求你們,把孩子留下……」
宮裡雁死了,那顆佛眼在哪裡?賈亞希瑪再度陷入絕望。
「我快被你們弄到抓狂了。」林濤做了個很奇怪的表情,「從威寧到雲南昭通的客車就路過中水鎮,中水有麵包車直接到這裏!你們走的是什麼路啊?!真是的。」
就在1758年3月10日那天晚上,疆提乘亂跑到賈亞希瑪的住處,對賈亞希瑪說:「你想得到那顆鑽石嗎?如果你想,現在就有一個機會。就看你有沒有膽量了!」
諸神啊,請見證賈亞希瑪今日的誓言—
夏曉薇的頭枕在沈默肩上,還在睡著。
怪歌何突然問沈默:「年輕人,你到底是什麼人?來石門坎做什麼?對我說實話—你們不像是來旅遊的。」
這四個字對於傅恆而言,卻猶如晴天霹靂一般:「你—到底是什麼人?」
雖說清朝軍隊戰場失利,但囊占和緬兵卻始終沒能像賈亞希瑪和疆提期盼的那樣打到大理城。
「這裏不就是石門坎嗎?」夏曉薇疑惑地問。
經略府內宅。入夜。
「不!我沒有輸,我不會輸!只要在我生命結束之前的那一刻能找到答案。」沈默又灌了一杯啤酒,「老闆!上菜。」
沈默略一沉思:「走!去柏格理和高志華的墓園。」
「大人不曾虧了疆提,是疆提虧了大人。大人可記得當初疆提入營時所說的話?疆提以為能幫助大人平息戰事,可是疆提不僅沒有幫到大人,如今反倒成了大人的累贅。大人呼我為夫人,其實疆提知道,疆提根本不是夫人。夫人正在京城等待大人凱旋呢!疆提不過是山野村婦,這一段姻緣已出於望外,又豈敢生非分之想?再則,大人臨陣納妾,回京后又怎麼向皇上交代?請大人三思。」
黑馬停在經略府門前,騎士翻身下馬,口中報號:「前線戰報!八百里加急!」對著衛兵亮出腰牌,而後將一隻密封的竹筒遞交給衛兵。隨即上馬而去。
「為什麼不願?」夏曉薇似乎有問不完的問題。
賈亞希瑪覺得這幫桂家人太扎眼,怕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便買了一些苗人的衣物讓眾人換上。又置辦了若干馬匹。經過一番裝扮之後,這幫人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馬幫。然後計劃把他們帶回大理,對於中國的城市,相比之下賈亞希瑪還只是對大理更熟悉一些。賈亞希瑪的計劃是,把桂家人帶到大理之後,用剩餘的銀子買一處莊園,讓疆提和她的族人生活有靠。然後,自己還得離開。中國畢竟不是自己的故鄉,而且還有佛眼尚未找到。此時的賈亞希瑪並不知道佛眼已經落入疆提手中。
夏曉薇和沈默讓林濤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聽到沒有,這支歌多次重複這樣https://m.hetubook•com•com一個音節—賈亞希瑪。」
一支火槍在暗中瞄準賈亞希瑪:「你是什麼人?」易元吉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本來易元吉已經醉倒,睡醒一覺之後酒勁也消了不少。恍惚之中聽到了妻子的動靜。獵人特有的警覺讓他驀然清醒,悄悄地摸了槍跟了出來。妻子看到的,他也都看到了。
「靈驗嗎?」傅恆問。
賈亞希瑪心中說道:跑?前路已絕,怎麼跑?清兵一來誰都跑不掉。寧可被殺死也不能被餓死。只是這話他不便說出口。賈亞希瑪笑了笑說:「先殺一匹不要緊,還有這麼多呢!等走出這片大山再買一匹就是。如果大家都餓壞了,就是有馬也沒力氣跑。」
何猛風風火火跑過來:「夫人快走!」
艾西瓦婭抱著棄兒,在笑。
夏曉薇手足無措。
「就這麼簡單?」怪歌何問。
「干!為什麼不幹?!」賈亞希瑪決絕地說。
「你得到石門坎去問。」老者說。
疆提則將餌塊掰成小片後放到熱豆粉湯里,動作很機械:「小和尚,你如果能幫我找到桂家部落,能幫我殺了吳達善,我一定給你找到那顆鑽石。」
青衣小帽的傅恆故意從遠處繞道過來,饒有興趣地看著那面旗幌,而後不緊不慢地抬腳邁入那扇小門。
幸而,賈亞希瑪他們所在的位置已經遠離崩塌的山體,算是僥倖逃過一劫。但是,一夜之間,周圍的地貌已經發生了地覆天翻的變化。他們所來之處的山口已經被徹底封堵。從此,賈亞希瑪和二十七名桂家男女被幽閉在烏蒙山深處。
「現在的戰爭,已經不是囊占夫人可以控制的了。不僅僅是孟艮部落,緬甸王動員了全國的力量來對抗大清。戰爭早就失去了原來的本義。你的家仇已經無法左右戰爭的進程。實話對你講,你的母親已經在戰場上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這顆鑽石,只是戰利品之一。」
夏曉薇淡淡地回應,語氣沒有一絲溫度:「回去!別再繼續下去。就像是一場戰爭,還沒開始你就輸了!從你的心裏輸了!」
趁著這個當口,阿森大叫一聲:「大家保護主人快跑!」
呼嘯的匪徒們放棄了對阿月的追趕—阿月對他們沒有任何意義。
傅恆輕笑:「請女先生解卦。」
倘若賈亞希瑪和疆提能夠聽懂彝族語言,這段歷史也許要重新改寫。可惜的是,他們兩個分別能聽懂印地語、桂家語、苗語乃至漢語,卻恰恰聽不懂彝族語言。
店家上菜,離去,一言不發。
石門坎地處滇黔交界處,地僻天高皇帝遠,水惡山窮三不管。作威作福的是彝族土司,受苦受難的是苗族百姓。
行刑台上,一名劊子手紅帕纏頭,手握鋼刀,赤|裸著上身,健碩如羅漢一般。
行刑台下,囚車打開。幾名兵丁連拖帶拉地將犯人弄上刑台。行刑官早就端坐在臨時搭就的監斬台上。
燭光下,疆提暗自垂淚。突然聽到有人輕喚自己的名字。疆提抬起頭,似乎愣了一下,她不能判斷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傅恆來回踱步,決心似乎很難下。踱了半天之後,驀然停住腳步,毅然決然地說:「就這樣辦!」然後對著疆提說,「你收拾一下,我安排人連夜送你離開!」隨即轉身出門。
夏曉薇看了看沈默,說:「小迷糊死了,我們唯一的辦法就只能按照那張圖來尋找線索了。」
「比如我們去找六指馮恰巧在柳墩兒家找到于道泉日記,比如我們在火車上巧遇到柳墩兒和那老頭兒,比如我們在岜沙找到阿雅的那個晚上易龍也恰恰出現,比如我們來石門坎的路上再次遇到柳墩兒和那老頭兒,比如現在我們還沒有見面的怪歌何—他那歌聲彷彿是專門為我們準備的!我們需要賈亞希瑪,他就送來賈亞希瑪……這一切聽起來都像是假的,我們的運氣彷彿好的出奇。」
苗女這才起身,裊裊婷婷走至傅恆面前,折身跪倒:「小女子疆提,乃桂家土司宮裡雁之女。有要事稟報經略大人!」
「疆提時刻準備著為將軍去勸說我母親退兵,隨時聽從將軍安排。」
夏曉薇跑步跟上:「我說考拉,你不覺得這事巧合得過於離奇嗎?會不會是個圈套?」
「佛眼。」疆提重複。
阿月喜極而泣,轉身跑到自己的菜園,選擇了一株長得最好的西紅柿連根拔起,高舉著跑回來,隔著籬笆遞過去……
「聽歌。」沈默從喉嚨里擠出兩個音節。
危險正在悄悄逼近。
被困在大山裡的賈亞希瑪終日嘆息,愁腸百結。
阿月躺在床上,他的皮膚已經沒有感覺,不知道冷熱,也不知道痛癢。那是一種讓人絕望的感受。一束月光透過小窗照進來,剛好落在阿月的枕邊。枕邊,一束野草,翠葉黃花,嬌艷欲滴。有淚水從阿月的眼中溢出。阿月用盡氣力在唱那首神秘的長歌。
接過竹筒的那名衛兵急匆匆走進府內。
「疆提有一事相求,還望大人成全!大人不應,疆提不起。」
「給我一次機會,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沈默已經讓自己平靜下來。
賈亞希瑪壓低了聲音:「我這輩子就是為佛眼而活的。」
林濤扶住夏曉薇。
荒草萋萋的山路盡頭,兩座石砌的墳墓。墓龕上高聳的十字架標示著主人不同尋常的身份。
矮桌邊的矮凳上,孤零零的兩個食客—賈亞希瑪和疆提。
怪歌何霍然站起,轉身。沈默夏曉薇們第一次看到怪歌何的臉—那是一張溝壑縱橫寂寞荒涼的臉,瘦長、微黃而略呈病態,彷彿是長期的肝炎患者,髭鬚灰白暗淡無光。唯一的靈動之處就是那雙眼睛—那是一雙讓人過目難忘的眼睛,深邃、執著,而且箭一般的銳利。
夤夜。
「別說了!」沈默喝止林濤,轉向夏曉薇,「我明白了!這是一個套兒。抓緊吃飯,吃完飯去旅館再說。」然後向店家揮手,「老闆!來三份米飯!」
「老漢一生未曾娶妻,更不曾有一兒半女……」怪歌何欲言又止。
「大人平日的賞賜已經足夠疆提半生所用。倒是有一件東西,疆提想向大人求取……」
怪歌何的歌聲似乎有著非凡的穿透力,每一個音符都彷彿具有極其頑強的生命力。歌聲在山巒和林海中回蕩,哀囀不絕。
馬隊穿過一片平塘,再次進入綿延不絕的大山。
「嗯,嗯!」阿月似乎除了點頭已經想不到其他的表達方式。
「越接近謎底,越接近危險。危險,並不等於死亡。這是兩個概念。」夏曉薇企圖糾正沈默的說法。
「阿爸!」棄兒再叫。
「等等。」易元吉說,「等我拿幾個糍粑送送你們。她一個女人家,剛出滿月,比不得你一個人。」
1938年4月5日,月光下,阿月奔跑的身影。
紙灰伴著歌聲起伏翻飛,寂寞得讓人心痛。
「還有,你們到蘇科寨也不對呀!蘇科寨是石門鄉最偏遠的寨子,你們幹嘛捨近求遠?」林濤再一次提出質疑。
「你不能。要殺,先殺我。」
「不知道。」夏曉薇答。
林濤機警地跑向高處,四下瞭望。
重岩疊嶂,峰巒起伏。
宮裡雁不由自主地跪倒。
「夫人可曾記得答應過我的事情?」
人算不如天算。疆提隨傅恆入營的一個月後的某日。薄暮。夕陽的餘暉里,噠噠的馬蹄聲再度響起。前線戰報—清軍前鋒攻破了孟艮部落。
賈亞希瑪高聲說:「讓他打死我!我不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少啰嗦!我自己送上門來讓你綁架,你干還是不幹?」
「古印地語?怎麼可能?這裡是中國!是石門坎!除了苗族就是彝族,怎麼可能出現印地語?而且還是古代的!」夏曉薇質疑。
遠遠地,賈亞希瑪居然看到了第四個乞丐。賈亞希瑪拉著拐進一個狹窄而彎曲的小巷。
疆提立即說道:「他是我的丈夫,也算是桂家人。如果你們認我這個主人,他同樣是你們的主人。」
老者很詫異地看沈默:「你居然知道怪歌何?」
阿森疾速閃身,同時伸手一抓,居然將飛矢一把握在手中。敏捷的身手讓諾蘇的兵丁大吃一驚。阿森雙手舉過頭頂,嘴裏喊道:「有話好說,我們沒有敵意。」
「佛眼?」賈亞希瑪兩眼放出異彩。
怪歌何恍然大悟的樣子:「哦,這就難怪了……」話沒說完,怪歌何的身子猛然一晃,直挺挺地倒下。
「阿媽,阿爸怎麼了?」棄兒問。
「我說你是蟲子!一隻自投羅網的蟲子!」沈默幾乎咆哮。
「妖言惑眾,亂我軍心。此女不除,貽害無窮啊!一言斷人生死?我倒要看看她是否斷得了她自己的生死!」
夏曉薇壓低聲音,但每個音節都像子彈一樣擊中要害:「你輸了!丟掉性命的考拉不是考拉,是屍體,是腐肉,是爛泥!性命都沒了,秘密有什麼用?那就是一陣風,就是一縷煙。風過了煙散了什麼都沒有!你太爺爺、我爸爸、你爺爺……所有的人都死得毫無價值,包括你自己,也許還有我。」
「難言之隱當應在夫人身上,血光之災則在不久之後……」
疆提把宮裡雁之事一一向傅恆述說。
傅恆扶起疆提,大罵吳達善:「旗人敗類,奸臣誤國。」並答應疆提,先平亂,后懲奸。
傅恆一下呆住,他萬萬沒有想到疆提要的是這件東西,支吾道:「這個……這件東西已經登記造冊了,是要呈獻給皇上的。你再選點別的好不好?」
小萬年躺在搖籃里,睡得正香。
1770年1月9日,班師回朝的前一天晚上。傅恆在慶功宴后回到經略府內宅,意猶未盡,乘著酒興要與疆提親熱。不料疆提卻突然跪倒在地,叩拜不已。唬得傅恆連忙折身去扶疆提:「夫人因何行此大禮?小心腹中的胎兒!」此時的疆提已經有孕在身。
沈默牽著夏曉薇的手,奔跑。
疆提握緊了賈亞希瑪的手,用桂家話說:「我們得趕快離開叢江,我害怕。」
沈默放下怪歌何,回首向夏曉薇說:「又死了一個。就死在我們面前。但我們到現在還對手的影子都沒有看到!你還能奢望在揭開謎底之後我們能活著嗎?」
乞丐跟在後面,若即若離,不即不離。
經略府對面,整條街上滿是鋪面,酒家,茶館,旅店,妓院,藥鋪……林林總總。敢將鋪面開在經略府對面的,多是一些豪紳或者無賴。豪紳有背景,無賴不要命。只有這些人才敢在老虎嘴邊覓食。在這些林林總總的店鋪之間,有一間極不起眼的鋪面,紅色的旗幌,一面綉著八卦圖,一面綉著一個斗大的「卦」字。
沈默嘆了一口氣:「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死亡的臨近,反倒讓我更加從容。我只是擔心你,還有那隻蟲子……」沈默的目光看向五十米以外的林濤,「搭上你們,不值。」
「不可能!怎麼會這樣?正常情況下,你們昨天就應該到這裏的。」林濤疑惑。
「可是我做不到!」疆提吼道,「易元吉夫妻也很可憐,他們只是想要個孩子!」
「夫人還有什麼要求?傅恆一定設法周全。」傅恆此時,已經是柔情萬千。
沈默點頭。
猶如晴天霹靂!夏曉薇上齒緊咬下唇,面色慘白。沈默也同樣幾乎不能自持,身體居然在打晃,他強迫自己穩住心神,但是聲音卻在顫抖:「我……是夏……青的學……生,是第……二個能聽……懂這首歌的人。」
「客人來了也沒有坐的地方嗎?」傅恆問道。
沈默看了夏曉薇一眼,沒有出聲。
門裡門外,兩個人都驚呆了。片刻的遲疑,兩人迅速撲進對方懷裡,死命地擁抱。彷彿一鬆手對方就會消失一般。各自的淚水很快打濕了對方的肩頭。
「大伯,請問,咱們石門坎有沒有一個叫小迷糊的?」沈默迎著老者問道。
「小迷糊。」
「為什麼怪歌何唱的那首長歌你能夠現場翻譯,而爸爸卻不能?」夏曉薇又問。
疆提為傅恆寬衣。
「什麼A獵箭?」沈默反問。
怪歌何已經沒有了氣息。
1753年8月13日,在宮裡雁的城堡里,賈亞希瑪見到了雍容華貴的囊占夫人和美麗可人的疆提小姐。囊占夫人在聽了賈亞希瑪的故事之後,決意要幫賈亞希瑪,答應勸說大土司宮裡雁歸還佛眼。賈亞希瑪如釋重負般的離開城堡,一心一意地等待著囊占夫人的消息。不久,囊占夫人也設法讓賈亞希瑪以調香師的名義隨時出入土司城堡。
「因為你一直在等,等能聽懂這首歌的人。而我,正是你要等的人。」
阿月隨手丟下澆水的家什,飛奔到籬笆邊:「棄兒!棄兒!叫阿爸!叫阿爸!叫啊……」
易元吉的妻子沒有做聲,輕輕地開門,拎著木棒跟在那條黑影後面。
怪歌何雙手蒙面,良久,放下手說:「我先告訴你我的故事,故事得從1938年說起,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記憶。那一年,有一個叫李畋的人從貴陽來到石門坎,他和高志華牧師以及我的父母,共同見證了一個部族的消亡……」
「何物?」
戰事日急,傅恆整日忙於軍務,無暇顧及疆提的情緒變化。
沈默沒有應聲。
突然,阿森猛然發力,將手中的鵰翎箭擲向諾蘇面門。
第三個十字路口,第三個怪異的乞丐。
賈亞希瑪接過白魚兒,卻不知道怎麼用,眼睛看著疆提。
光陰荏苒。從1758年3月10日那天晚上算起,疆提和賈亞希瑪在一起患難與共已近十年。此時,賈亞希瑪已經三十歲,疆提已經二十七歲。十年的光陰,乾柴烈火一般的孤男寡女,整日里耳鬢廝磨。如果和_圖_書不發生一點故事,那倒是咄咄怪事了。早在他們初次到達大理城,目睹宮裡雁被殺之後,疆提倚著牆壁無助地哭泣時,賈亞希瑪已經暗生情愫。而失去了所有親人的疆提,也早已把賈亞希瑪當成了自己的依靠。特別是在病倒之後,若不是賈亞希瑪不棄不離的關照,也許自己早已經成為拋屍異鄉的孤魂野鬼了。最讓疆提愛而且敬的是,賈亞希瑪從來不曾強迫或者趁機佔有疆提的貞操,儘管他有很多次那樣的機會,甚至連疆提本人也做好了那樣的準備。
「不是幫你,是幫我們桂家部族。對我父親,不是背叛,是拯救!自從我父親得了那顆不祥的鑽石,我們桂家部族就陷入無邊的災難之中。我的母親,準確地說是我的繼母,她多次勸說我父親放棄那顆鑽石。可我父親很固執……這樣說,你明白了嗎?你想方設法得到的那顆鑽石,對我們來說不是財富,是災難!你明白了嗎?」
一日,疆提取出銅砣,對賈亞希瑪說:「你想要的東西就在銅砣裏面。」
柏格理和高志華比鄰而居,長眠于空曠的山野。成為一個醒目的文化符號。
疆提說:「這隻是一半,另一半我留在了岜沙。在小萬年的身上。」
七個春秋,阿月一直守在籬笆牆的那一邊,從春守到夏,從夏守到秋……月缺月又圓,花開花又落。阿月沒有守到他夢想中的那一天。他的病情非但不見好轉,反而一天比一天加重,體力好像是流水一般漸漸消失,四肢開始出現畸變。但卻堅持著每天都走出來,隔著籬笆看艾西瓦婭和棄兒。堅強地擠出所有的笑容。
「店家!來一份酸湯魚,兩瓶啤酒!」林濤背著一個大大的旅行包出現在餐館門口。
歌聲突然停住。「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來這裏?」怪歌何的腦後彷彿長著眼睛。
已經沒有任何食物。這樣的鬼天氣也無法打獵,甚至於找不到生火的乾柴。
1762年3月5日,雲南大理。
阿月沒命似的奔跑,他想跑得更快一些,更遠一些。他跑的越快越遠,李畋先生就越安全。
「靈不靈一試便知,先生何不試卜一卦?」苗女將三枚銅錢輕輕一推。
「你是什麼人?是我先問你!」乞丐很固執。
一支奇特的馬幫離開了叢江縣城,一路往南,迤邐而行。當他們走到威寧地界時,一個預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下一步?找洞葬懸棺還是找怪歌何?」夏曉薇問。
「疆提,疆提……」囊占夫人一聲聲的呼喚淹沒在一片嘈雜之中。
戰利品隨後運進經略府。經略府大堂上,幾隻檀木箱一字排開。傅恆點頭,手下開箱。無外乎一些金銀珠寶之類。只有一件東西吸引了傅恆的目光,那是一顆碩大的黑色鑽石。
桂家馬隊饑寒交迫,人困馬乏,狼狽不堪。為了擺脫追兵,他們慌不擇路,一股腦闖進一片巨大的山坳。一連三天都沒有走出去。探路的人一撥又一撥,結果都是一樣—沒有出路。
三人埋頭吃飯,誰也不再說話。
夏曉薇拿出手機,準備錄音。
賈亞希瑪誠惶誠恐,挾持著疆提擠出人群,迅速逃離。
賈亞希瑪拉著疆提匆匆走過,沒有停下。
林濤跑回來,看到插在怪歌何脖子上的東西,用十分肯定地語調說:「這是A獵箭!」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繼續?」夏曉薇的語氣略帶幾分尖刻。
諾蘇帶領兵丁緊隨不舍,同時派人知會威寧守備,聲稱發現緬甸游勇。威寧守備飛鴿傳書,令沿途十三衛綠營兵沿線設卡,圍追堵截。並親率一彪綠營兵與諾蘇的人馬合兵一處,對桂家馬隊窮追不捨。
此時,只有怪歌何在唱,那歌聲顯然正在遠去。
「跟著歌聲走,一直就到。」老者說。
「什麼?」賈亞希瑪木然。
林濤看著夏曉薇:「姐,他說什麼?」
「考拉,你聽!」夏曉薇對沈默說。
「什麼機會?」賈亞希瑪木木地看著突然而至的疆提。
那乞丐一聽,當即跪倒,叩首不止:「少主人!你讓我們找得好苦……」
棄兒赤條條地鑽出被窩:「我也要去看阿爸!」
苗女一一記下卦象,沉默不語。
怪歌何的歌聲已經聽不到。
從那以後,賈亞希瑪再也不開口說話。直到兩年以後,賈亞希瑪和疆提有了自己的兒子。當兒子咿呀學語之後,賈亞希瑪就教兒子一首歌,一首長長的,用印地語發音的歌。賈亞希瑪用歌聲記錄自己的故事,記錄梵天之眼的故事。
兩男一女。三個年輕的背影和兩座墳墓共同組成一道風景。
在石門坎,賈亞希瑪和疆提停下來。他們開始思考一個比復讎和找回佛眼更嚴肅的問題—如何結束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按照正常的邏輯,他們思考的問題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能力。而當事者卻不這麼認為,他們的想法簡單的多—彷彿只要勸說囊占夫人退兵,這場戰爭就會自然平息。這是兩個偏執且對於政治弱智的人。他們非常善於按照自己的邏輯將複雜的問題簡單化。而且,讓賈亞希瑪想不到的是,疆提突然獨自離開了!
沈默一驚,放開夏曉薇。林濤說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怪歌何死了,現場就他們三個人。怎麼對警察解釋?兇手連個影子都沒見到,誰能相信他們三人的清白?沈默心中暗暗叫苦,這下惹上大麻煩了。如果因為涉嫌殺人被警察纏上,那可不是一天兩天能說清楚道明白的。
疆提也將自己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
「聽到歌聲沒有?」老者反問。
易元吉在拿糍粑時也拿了炸藥,這一響之後,再也不可能有人從這個地方進入苗寨了。
「挾持我!用我來和我父親交換—換回你的佛眼!」
沈默將歌曲里的故事講給怪歌何。
林濤跑回來,看著沈默獃獃的樣子,心裏掠過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意:「怎麼著?焉兒了吧?要不要我給你出個主意?」
「他去幹嘛?」沈默問。
夏曉薇再也支撐不住,放聲大哭,摧肝裂膽一般。
「憑什麼?」
夫人,皇上。疆提的話句句戳在痛處。倘若真的帶疆提回京,自然免不了一通羅唣。怎麼向皇上和夫人交代,還真得好好想想。雖然自己是得勝還朝,但臨陣納妾畢竟也不是什麼添彩的事兒。傅恆開始沉吟:「可是,你身上已經有我傅家的骨血……」
「洞葬懸棺是死的,放在那兒跑不掉。先找怪歌何—這是我們看不見的對手送給我們的禮物,我們不能拒絕。更何況這件禮物又恰恰是我想要的。」
賈亞希瑪和疆提走過。賈亞希瑪停下來,將幾枚銅錢放進乞丐手中。
林濤憤憤不平:「餿主意?你倒是想個不餿的來我聽聽!警察來了,怪歌何怎麼死的?他殺!明擺著啊,脖子上插著獵箭呢!誰在場,你我她!我們沒殺?誰殺的?兇手在哪?你說跑了就是跑了?警察能信嗎?就算是警察相信,這偷牛的跑了,不還有拔橛兒的嗎?抓誰不是抓啊,管他是偷牛的還是拔橛兒的,先抓起來審審再說。得,先關你個十天二十天的,你找誰說理去?」
中緬之戰越打越亂。本來,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不對稱戰爭。但因清朝官員的無能,卻讓這場戰爭久拖不絕。劉藻、楊應琚、明瑞……清軍幾番易帥,自刎的自刎,上弔的上弔,陣亡的陣亡。最後,乾隆皇帝指派傅恆督師雲南。
「何猛!疆提不見了,快,快幫我找到疆提……」囊占彷彿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告別老者,沈默和夏曉薇急匆匆趕路,循著怪歌何的歌聲。
夏曉薇睜開眼睛:「天亮了?」
夏曉薇的雙手握住沈默的雙手:「考拉,我的考拉你知道嗎?你就是我的勇氣你就是我的一切!多少年了,我一直在默默地愛著你,我一直活在你和夏曉薔的陰影里,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苦……你的眼裡,你的心裏,就只有一個夏曉薔,從來就沒有意識到還有一個夏曉薇。現在,我終於能和你在一起了,那怕去死,我也是幸福的。」
「不會是不能,大概是不願吧!」沈默說。
賈亞希瑪和疆提不得不停下腳步—這是個死胡同。二人轉身,與乞丐呈對峙之態。
疆提被秘密送到一個地方—岜沙苗寨。
疆提看那孩子。孩子睡得正香。
疆提手托著那隻青銅獸鈕蓮花砣,眼前浮現出父親的形像。宮裡雁得意地用左手舉起那隻銅砣說道:「好好看著,千萬別眨眼睛!」宮裡雁旋下獸鈕,放入太極玦,將獸鈕扣在銅砣底部,輕輕地旋轉。當那朵蓮花綻開的時候,花蕊處的鑽石璀璨奪目。那顆鑽石實在是太大、太美了!宮裡雁哈哈一笑,隨手將那隻綻放成蓮花狀的銅砣遞給疆提,「這個給你當玩意兒吧!那個商人真是個笨蛋,這麼好的鑽石,居然弄了這麼一個破玩意兒來配它!」疆提接過銅砣,照著父親剛才的方法旋轉接在底部的獸鈕,蓮花漸漸合攏。「小心!別弄壞了玉—那是鑰匙。」宮裡雁提醒道。
「不!你不是。夏青才是,他說過,他會回來的。他說過,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就會把歌里的故事講給我聽。」
當賈亞希瑪和疆提到達石門坎的時候,中緬之間的戰爭已經變得不可收拾。由於兩國決策者的誤判和貪功,已經由家恨升級為國讎。局部之爭演變為全面對壘。緬甸雖是以小搏大,卻佔盡地利人和。清朝雖然強大,卻猶如獅子斗蒼蠅,無計可施。從劉藻、楊應琚到明瑞,已經是三度易帥。不幸的是,清朝名將明瑞貪功冒進,率軍深入緬境,在小孟育陷入緬軍的包圍,全軍覆沒,明瑞戰死。
水再長,長不過雙槳。
一支令箭擲下。
易元吉果然拿了糍粑又送賈亞希瑪和疆提從後山離開岜沙。如果不是易元吉的幫助,賈亞希瑪還真的不知道怎麼才能把疆提弄下那道山崖。
滿山酒香中,另一種香味絲絲縷縷。那是沙漠玫瑰特殊的奇香,那香是無法掩飾的。賈亞希瑪對沙漠玫瑰的香味有一種特殊的敏感。翻過山崖的賈亞希瑪已經看到了遠處透出的燭光。沙漠玫瑰的香味就是從燭光處飄過來。剎那間,賈亞希瑪淚流滿面。賈亞希瑪曾經向梵天起誓不再流淚,可是,在看到那片燭光和聞到沙漠玫瑰香味的時候,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賈亞希瑪向著燭光奔跑,荊棘劃破了衣服,劃破了手臂,劃破了面頰……賈亞希瑪只是奔跑,只是奔跑!
兩個人像是無頭的蒼蠅,先南下后北上,而且兵匪交相為患,路上極不太平。一來二去,歲月蹉跎。再次回到大理時,已經是1766年的春天。不幸的是,由於長期奔波和水土不服,疆提居然身染沉痾,一病不起。賈亞希瑪四處求醫求葯,精心服侍。常言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疆提這一病就是一年,直到1767年的春天,才一點點好起來。5月,天氣轉暖之後,他們再次上路。一路上也是走走停停,直到1768年1月,他們才從雲南昭通進入貴州地界的一個偏遠小鎮—石門坎。
沈默若有所思地取出李畋留在岜沙的那張牛皮紙。看那十四個字—「洞葬懸棺,二郎搜山。石門坎,小迷糊。」洞葬懸棺—是不是圖中標記的黑點處有一處洞葬,而且洞葬里有懸挂的棺材?二郎搜山四個字有些不著邊際。石門坎當然是地名。那麼小迷糊呢?小迷糊會不會是一個人的名字?如果是一個人的名字,那麼這個人肯定知道一些很特別的事情。推算起來,按這個人當年二十歲的話,現在也應該有八十八歲高齡了。
怪歌何的歌聲又嘹亮地唱起來。那歌聲張揚得有幾分變態,肆無忌憚地攪擾了人們的清夢。
山路彎彎,怪歌何已經走遠,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怪歌何在流淚。
沈默想了想,說:「我還是李畋的重孫。」
聽了這番話,疆提彷彿看到自己精心構築的前景在眼前一點點虛化、一點點剝落,獃獃的,說不出話。
「唱就唱吧,我已經年近古稀,沒幾年好活了。年輕人,只要你能翻譯,我給你唱一百遍都沒問題。」怪歌何感嘆道。
這是一家非常簡陋的旅社,說是旅社,其實不過是幾間普通的民居而已,房間里的擺設也簡單的很。兩張床,一隻小櫃,一個暖壺,兩隻臟乎乎的瓷杯。價格也倒便宜,十元包間。
「婆羅賀摩,賈亞希瑪,吳尚賢,宮裡雁,囊占,傅恆……泰戈爾,溥儀。在教授留下的這一長串人名中,所有的人都能從相關史料中找到有關他們的生平描述,唯獨賈亞希瑪是個例外。難道怪歌何古怪的歌里隱藏著什麼秘密?那麼,怪歌何又是什麼人?」沈默已經開始小跑。
艾西瓦婭看到床邊散落的幾朵黃花—那是劇毒的斷腸草。艾西瓦婭沉默良久,沒有哭,甚至沒有流淚。只是默默地撿拾那些散落的黃色花朵—阿月採集了太多的斷腸草,那些花兒足以毒死一頭牛。
阿月除了侍弄那點菜地,就是隔著那道籬笆看著艾西瓦婭和棄兒,傻傻地笑。在阿月的注視下,棄兒一天天長大。
「可惜了!」傅恆嘆息,「這桂家部落真是奇女輩出啊!」
被恐懼吞噬的人們已經無法顧忌土司夫人瘋狂的念頭。
阿月躺在床上,已經氣絕身亡。
1769年1月18日,大理。清晨,薄霧瀰漫。
斗大的「卦」字在微風中搖擺。
「可是,我不想再相信任何人。」怪歌何的語氣是一種超越滄桑之後的平淡。
「管不了那麼多了!我現在就想見到怪歌何https://m.hetubook•com•com。」沈默說。
「是大姐姐讓我來的,她不放心你們。你們前腳剛走,她後腳就讓我追來了。」林濤說。
那是1770年12月初,冬天的山野有些清冷。路上人跡稀少。二十多人的馬隊在空曠的背景下顯得頗有幾分氣勢。
「你怎麼來了?我姐他們呢?」夏曉薇問。
「這首歌不僅僅述說了賈亞希瑪一個人的苦難,也同樣述說了桂家人整個民族的苦難……」沈默說。
「砰!砰!」兩聲槍響。
賈亞希瑪的淚水滴進恆河流走了。
「我不是,你知道的。」
「這是自然。吳達善不僅是你的仇人,也是大清的奸臣。此人不除,天理難容!我是說在生活方面,夫人還有什麼需要?……傅某一旦進京,怕就難以周全。」
「沒什麼!我說囊占是個奇女子。」傅恆顧左右而言他。
狹窄的山路僅容一騎,二十多騎呈一字長蛇陣蜿蜒而行。
賈亞希瑪和疆提行走。
「可在別人眼裡,你是。所以,我要殺了他。他讓岜沙男人蒙羞。」
「如果早知道會是這樣,我們完全可以將小萬年帶出來!」
「我不殺你,你是我老婆。」
疆提倚著石牆慢慢癱軟在地,雙手掩面而泣。
「……
乞丐尾隨不舍。
艾西瓦婭二話沒說,拉起棄兒來到院子里。
傅恆手拿那顆鑽石仔細觀看,黑色鑽石的光芒深邃迷離。
「考拉!問你話呢!啞巴了?」
疆提問清原委。
「快走,再不走誰都來不及了!」是宮裡雁的聲音,昔日威風凜凜的大土司此時也是盔歪甲斜。
阿森手裡拿著那支從空中接到的鵰翎箭,保持雙手過頂的姿態,一步一步走向彝族人的隊伍。
桂家的馬隊已經闖過了諾蘇設置的關隘,一路飛奔。
初升的太陽灑落一片紅光。
此時,暮靄四合,冷風襲襲。
「無知者無畏。」沈默說,「就讓他干吧!」
烤熟的餌塊漸漸飄出香味。
兩名兵丁一人一腳,全都踹在宮裡雁的腿彎處。
細心的艾西瓦婭看到了籬笆那邊的變化。阿月在戶外的時間越來越短,那些青菜也因為缺水而蔫頭耷腦。她問阿月怎麼了?是不是病了?阿月總是笑笑說,我很好。
賈亞希瑪的目光投向那些馬:「殺馬!喝血!」
傅恆沉默半晌,喟然長嘆:「世事難料……也罷!只是你要答應我一條,倘若生的男孩兒也就罷了,如果生的是女孩兒,你一定要把她送到京城。我已經有三個兒子在身邊,留一條脈在山野間也許就像你說的那樣—未必是什麼壞事兒。年羹堯的事例相去不遠,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啊!女兒則不同,女孩兒家骨肉嬌貴,生來就是讓人疼愛的,有多少也得放在身邊。等長大成人,擇個人家嫁出去。嫁得好壞,一半靠父母,另一半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疆提叩首:「疆提一定照大人的吩咐去做。」
賈亞希瑪和疆提錯愕不已。疆提拉了賈亞希瑪一下,自己閃到前面,胸口對著槍口:「他是我的情人。要殺,先殺我。」
然而,時隔不久,傅恆的處境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能拿到桌面上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緬甸一直未履行進貢的許諾,乾隆皇帝認為有失體面,屬傅恆辦差不利;二是聽到了關於傅恆臨陣納妾的傳聞。雖未責罰,但卻刻意冷淡。
「據說這是桂家土司宮裡雁的夫人囊占帶到孟艮的……」紹興師爺站在一旁介紹說。
易元吉再次舉起槍。
被召集來的乞丐有二十多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少。
那乞丐從懷裡取出一隻鴿子,一隻羽毛雪白的信鴿。放飛。
賈亞希瑪說道:「既然大家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就斷無再分開的道理。現在,要緊的是先找個能立足的地方。」
劊子手手起刀落。
「這個……我說不好。可能……教授有教授的道理。」沈默說。
「阿月,你要教他說苗話。棄兒長大了是要出去的,他要會說苗話才能和人交流……」艾西瓦婭說道。
沈默和夏曉薇看著林濤。
眾人迅速躲進一塊巨大的岩石下面,那塊岩石勉強能遮蔽一下越來越大的雨。二十幾個人也顧不得男女,顧不得體統,大家擠在一塊相互取暖。但那些馬兒可就苦了,只能任憑風吹雨淋。
林濤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臉的無辜和茫然。
易元吉看看天,天色已經麻麻亮。對著賈亞希瑪說:「天就要亮了,從哪兒進來的再從哪兒出去。正經路你是進不來的。」
原來這幫人全都是桂家舊部,隨宮裡雁陷入孟連部落,又隨囊占夫人殺掉孟連土司刁派春逃入孟艮。再追隨囊占夫人由孟艮起兵攻打吳達善,啟中緬戰端。1769年2月下旬,清軍先鋒攻入孟艮,一番苦戰之後,孟艮潰不成軍。囊占夫人看大勢已去,跳崖自盡。桂家舊部群龍無首,各自逃命。大戰過後,桂家族人漸漸聚攏了二十幾名男女。經商議,大家覺得緬甸地方到處戰火紛紛,再無平靜之處。有年長者提議回中國。因為這幫人的祖先都是中國人,只不過是隨亡明流入緬甸。他們先是分頭潛入雲南,匯合后一路北上,茫無目的。這幫人原在桂家時,只知跟隨大土司東征西討,過慣了打打殺殺的日子。進入中國境內,卻沒有任何謀生的本領。嘯聚搶掠又怕招來滅頂之災,故而一路乞討。無奈又不通苗漢語言,竟也沒有乞丐的樣子。只是獃獃地將手掌伸向路人。是疆提對賈亞希瑪說的那句桂家話引起了注意,那名乞丐才對他們尾隨不舍。如若不然,也許疆提就和這幫桂家人失之交臂了。
「佐料自己放。」攤主說。
沈默笑了笑:「正視死亡並不是害怕死亡。好了,我們不再討論這種形而上的東西了,準備下一步的行動吧!」
夏曉薇看著沈默:「我覺得……林濤說的有道理。」
在爭嗜馬血的人們同樣察覺到這種異常的震動,突然停止了吵嚷,聆聽著那巨大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異響。
夏曉薇忙哄著林濤說:「好弟弟,你快說吧!」
夏曉薇仔細傾聽,果然,每間隔一段,就會重複出現「賈亞希瑪」。夏曉薇驚奇地叫道:「賈亞希瑪!就是我們空缺的那個環節?」
「萬萬不可!」賈亞希瑪說,「桂家人英雄蓋世,切不可淪落為匪!」
1769年4月,傅恆親臨永昌前線,陸續調集滿洲、索倫、鄂倫春、吉林、錫伯、厄魯特、察哈爾等處八旗兵上萬人,綠旗兵四萬,共計五萬人,馬騾七萬匹。又令福建水軍於野牛壩處趕造船隻。8月21日(己丑年七月二十日),傅恆冒瘴出師,指揮清軍沿伊洛瓦底江三路而進。第一路由江西取道猛拱攻木梳,第二路由江東猛密攻老官屯,第三路福建水師順江而下,策應兩岸,以聯絡聲勢。傅恆親率第一路從伊洛瓦底江西側出發,沿途未遇緬軍主力,深入近兩千余里。東路軍與福建水師在老官屯和緬甸軍隊展開激戰。傅恆得知,回軍渡江至老官屯與第二路軍會合。雙方激戰數月之後,緬軍潰退,緬方具表求降。至此,中緬之戰宣告結束。
囚車裡的犯人鐐銬加身,蓬頭垢面,口裡塞著刑具,只能發出嗚嗚的低吼。即便是這低吼,也像雄獅一般有力。
賈亞希瑪回頭。
傅恆會意,取過銅錢在手中一搖,輕輕擲到桌上。如是者六。
疆提一愣,用桂家話反問:「桂家話?你們的話?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會在這裏?」
1770年10月19日,小萬年的滿月酒從早晨吃到晚上,易元吉家吊腳樓所在的整面山坡都飄蕩著酒香,那是刺梨米酒特有的味道。
林濤卻是出奇地冷靜:「在對門坡,如果信得過我,就跟我走。」
淚水,溢滿了怪歌何蒼老的面孔。怪歌何欷?只看他喃喃著:「這首歌我唱了幾十年,一直不知道唱的什麼,沒有人知道。包括我的父親母親。他們唱了一輩子也不知道歌里唱的什麼!」
突然,沈默急切地說:「曉薇,咱們走快點!趕上怪歌何。」
夏曉薇點頭說:「對,就是這個方向。」
諾蘇的人馬突然從草叢中、從樹林里衝出來,劍拔弩張。
乞丐只是微微頷首,並不言謝。
突然,一陣奇怪的轟鳴隱隱傳來。那聲音如同萬鬼雲集,越傳越大。彷彿來自天上,又好像來自地下。
翁藉牙的軍隊以疾風掃落葉之勢掠過木邦和桂家的領地。
又是一個十字街頭,又是一個乞丐。平伸右掌向路人,沉默不語。這個乞丐比先前那個更年輕一些。但二人的神情卻是驚人地相似。雖為行乞之事,卻不發求憐之聲。擺明了一付英雄落難的樣子。
傅恆沉吟片刻:「從今而後,不得再對人提起你的身世。但凡有人相問,只說是石門苗人則可。收拾一下,隨我入營。」
阿月的草屋裡,艾西瓦婭和阿月並排躺在床上,蓋著被子。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床腳。
「現在可以說了吧?你明白了什麼?」夏曉薇直奔主題。
夏曉薇想了想:「那老頭兒肯定有問題,這是毫無疑問的。但他為什麼要千里迢迢地把柳墩兒從山東帶到貴州?莫非柳墩兒是裝傻?哦,還有……我這會兒有點亂,怪歌何的那首歌和佛眼鑽石有什麼關係?怪歌何又是什麼人?」
不管水有多長,
「不!教授對於古印地語造詣高深,我哪能望其項背!」沈默回答。
鑰匙,鑰匙。疆提先將銅砣放進一個包裹。然後攤開另一隻手掌,一黑一白兩條小魚恰恰是一幅太極圖。黑白雙魚的太極點處各有小孔,有紅繩穿過。黑白雙魚分開,白魚掛在自己項上,黑魚套在小萬年稚嫩的脖頸上。
此後,疆提像是突然丟了魂魄一般。總是一天到晚地發獃。
賈亞希瑪和疆提離開。
「只要能報得父仇,倘得大人不棄,小女願奉箕帚。」
諾蘇急忙抬臂遮擋,那支箭一下打中臂彎。冷不防遭此暗算,疼得哇哇大叫。
「什麼人?」
整整四個小時,從蘇科寨到石門坎,沈默和夏曉薇追了一路,可就是沒能看到怪歌何的影子。他們兩個從一大早就沒吃東西,又走了三十多公里的山路。到石門坎的時候早已是飢腸轆轆。便走進那家唯一的漢族餐館。小店不大,幾張平常的桌椅。因為不是趕場日,生意也比較冷清。店家遞過菜單—無非是一些家常小炒。沈默胡亂點了兩個,便催著店家上菜。
1770年10月20日,中午,叢江縣城,十字街頭。
那片燭光看起來很近,走起來卻很遠。
「怎麼了?」夏曉薇問。
「所以—這裏沒有人能聽懂這支歌!所以—人們叫他怪歌何!所以—我必須見到他!」沈默掙脫夏曉薇的手,「我沒事,只是被眼前的事震驚了,我們追!」
且說那賈亞希瑪,自從疆提在石門坎不辭而別之後,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七魂六魄都找不全。在這之前,賈亞希瑪心中唯一的牽挂就是那顆佛眼鑽石。疆提的失蹤讓賈亞希瑪突然明白,除了佛眼,心中又多了一個牽挂。十年之久,他已經習慣了和疆提在一起的日子。於是,賈亞希瑪四處打探疆提的消息。幾經輾轉,賈亞希瑪於1769年3月再次回到大理。從酒館茶肆中得知了石門奇女的故事,在走了樣的傳說中,石門坎來的苗女不僅善於卜卦,而且善於下蠱。不然,貴為一品大員的經略大學士傅恆怎麼會著了她的道?從人們酒後茶餘的談資里,賈亞希瑪斷定這個所謂的石門奇女就是疆提。只是他看著戒備森嚴的經略府卻無計可施。賈亞希瑪曾經想過混進經略府,只要經略府用人,不管是劈柴、燒水、牽馬、墊圈……幹什麼都行。無奈這經略府卻是油鹽不進滴水不漏。半年多的時間居然沒從外面找過一個傭人。賈亞希瑪只能望著高牆興嘆。
「你還愛信不信!」林濤轉向夏曉薇,「姐,真是大姐姐讓我來的。你們剛剛離開不久,大姐姐就醒了,她看不到你們,就問我。我就實話實說了。然後,她就讓我來追你們。」
「您能再為我唱一遍嗎?我是夏青老師的學生,我能為你破譯這首歌。」沈默看著怪歌何滄桑的臉。
阿森疾速回身,躍上馬背,緊跟在隊伍後面。
「我只要這樣東西—它原來就是我家舊物。我父親就是為它而死的……」
「夏青,他說他叫夏青。」怪歌何又燒了一疊黃紙。
林濤也看到了沈默和夏曉薇,徑直走來,一屁股坐在沈默身邊,解下旅行包:「可算找到你們了!石門坎的幾家旅店我都跑遍了,就是不見你們的影子,原來在這兒逍遙自在呢!」
阿月的歌聲越來越弱,一直弱到沒有任何聲音。
「你說的還不夠……其實,我們現在已經沒有選擇,就像是兩隻撞在蜘蛛網上的小蟲兒,無論怎麼樣掙扎,最後也不過是蜘蛛口中的一碟兒小菜兒。甚至,我們到死都不知道那隻蜘蛛的模樣。」沈默猛然將一杯劣質啤酒倒入喉嚨。
1765年秋天,在劉藻自殺之後,賈亞希瑪和疆提決定南下投奔囊占夫人。他們離開了大理城,走到滇緬邊界。只是兩軍交戰之際,他們卻無法靠近前沿。二人在畹町附近又延宕多時,萬般無奈。感覺南下無望之後,二人又決定北上。疆提想的是復讎。賈亞希瑪想的是佛眼—既然宮裡雁死在吳達善手上,說不定佛眼也會落在那老匹夫手中,賈亞希瑪甚至後悔為什麼沒有早點想到這一點。
2006年9月29日。東方的天際剛剛露出第一抹熹微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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