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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小姑娘還是沒有開口。她仰頭看向母親，一雙漆黑無神的眼睛里淌出眼淚。那咸澀的淚水捲起她臉上的煤污，讓她哭成了花臉。

母親哼著《冬天里的一把火》，微微晃動的身子替他擋去了迎面撲來的寒風。他緊緊抓著母親的大衣，看到橋頭跪著一個獨眼的老人，還有一個髒兮兮的小姑娘。老人肩頭披了一件滿是補丁的軍大衣，手裡端著一隻破鐵碗，不住哆嗦的手五指烏青，就像他的臉，黑不溜秋，堆滿皺紋、斑點和細細的血痕。眼淚從他還能睜開的那隻眼裡溢出來，爬過他的臉頰，滑進他的嘴角。

撲通，撲通，撲通。

一九八七年的冬天，許菡在垃圾箱里找到了一個孩子。

跪在老人身旁的姑娘看上去和趙亦晨一般大。她只著了件破ｈｅtuｂoｏｋ.ｃｏm.cｏm洞的單衣，瘦小的臉被煤灰抹得瞧不清臉孔，赤|裸的手腳結著凍瘡，腫得像蘿蔔似的手指縫骯髒，臂彎里還抱著一個尚且被裹在襁褓中的嬰兒。

「我大孫女兒是個啞巴。」獨眼的老人望過來，抹著眼淚插嘴，「爹媽都病死了。」

他想，她的眼淚或許也是冷的。

小姑娘顫抖著，瑟縮著。眼淚淌個不停。

許久，她伸出自己紅腫的手，挨了挨女嬰冰涼的鼻子，探到她的呼吸。

母親又去看那個蓬頭垢面的小姑娘，「這是你爺爺嗎？」

那一年，九歲的趙亦晨坐在母親單車的後座，經過通往市立圖書館的大橋。

放下踩在腳踏板上的左腳，母親兩手扶著單車，扭過頭朝他指的方向張望了一會兒，皺起了和圖書眉頭。「我們過去看看。」她這麼小聲告訴趙亦晨，接著便抬起車頭調轉了方向，又載他騎往來時的路。

單車停在老人和小姑娘跟前，她一動不動，只有獨眼的老人抬起了頭。

「孩子啊，別怕。」趙亦晨盯著母親的背影，聽她用她最柔和的聲音，溫聲細語地鼓勵，「告訴阿姨，這是你爺爺嗎？」

單車還在前行，趙亦晨的視線定在那個嬰兒的臉上，忽然意識到，她的脖子被折斷了。

那天母親沒有穿警服，兜里揣著手銬。趙亦晨見她將手伸進兜里，轉頭看了眼那獨眼的老人，他便畏畏縮縮地斂起眉眼，噤了聲。

從單車後座跳下來，趙亦晨扶著車，見小姑娘獃獃地望著前方，半張著青紫乾裂的小嘴，一聲不吭。

僵硬的胳膊https://m.hetubook.com.com動了動，小姑娘終於仰起了小臉。趙亦晨站在單車旁，看見她懷裡吊著腦袋的嬰兒也毫無生氣地晃了晃頭。襁褓敞開了一些，他發現她被折斷的脖子邊有幾個青黑的印記。他記得母親曾告訴過他，那是掐痕。

是個女嬰。皺皺巴巴的身體凍得發紫，臍帶還纏在脖子上，露出巴掌大的臉。她似乎睜不開眼，只有青紫的小嘴半張，擺出一副啼哭的姿態，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回過頭來瞧他一眼，母親不再哼歌：「哪個小孩子？」

「橋頭那個。」他抬起一條胳膊指向橋頭，「我看到她的脖子好像斷了……」

他怔愣了好一陣，直到母親載著他騎過大橋，才慢慢回過神來。

母親載著他越騎越遠。他一直扭頭望著那個方向，直至那漸漸縮和*圖*書成一個小黑點的身影消失在視野里。

趙亦晨也重新爬上後座，抓緊母親的大衣，感覺到母親踢開支架，使勁踩起了腳踏板。

因為他知道，小姑娘最終點了頭。

她穿得那樣少，跪在隆冬凜冽的寒風裡，瘦骨嶙峋的身子抖成了篩糠。

嬰兒緊閉著眼，嘴唇發青，小腦袋垂下來，脖子折成了一個怪異的模樣。

自此，也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趙亦晨呼出一口白氣，突然覺得四周很安靜，靜得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許菡趴在垃圾箱邊，直愣愣地盯著她瞧。

白氣模糊了她們的身形。等到水汽散開，他便看到母親從兜中掏出散錢，統統放進了老人端著的破碗里。然後她站起來，回到單車邊，跨上了車。

那是小姑娘懷裡那具小小的身體不再有的聲音。

母親踩著腳踏板，和圖書身子又輕微地搖擺起來。趙亦晨從她背後探出腦袋，在顛簸中仔細望著小姑娘越來越近的身影。她依然石像似的跪在那裡，好像從來沒有動過，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已被凍僵了身體。

觸電似的收回手，許菡轉過身便跑。跑出兩步，她又停下來。她記起她獨自睡在火車站的那個晚上，閉上眼就能聽見哭聲。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聲。

回頭往橋頭望過去，他見小姑娘和獨眼的老人仍然跪在原地，沒有再問母親任何問題。

「媽媽，」輕輕扯了扯母親的衣擺，趙亦晨叫她，「剛才那個小孩子怎麼了？」

母親卻停好車，走到小姑娘面前，蹲下身問她：「小姑娘，你爸爸媽媽呢？」

風刮疼了她的臉。她扭頭沖回垃圾箱旁，抱出了那具小小的、冰冷的身體。

母親握住了她抱著孩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