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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un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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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猛然頓住腳步,許菡扔下書包,從褲兜里掏出一把軍刀,掉過頭跑了回去。
她不要命地跑著,想起那青白的天,黑色的人。想起藍色的血,紙疊的青蛙。想起甜膩的蛋糕,滾燙的煙頭。
許菡往前跑。就像兩年前牽著那個女孩兒的手,沒有停下腳步。
還是昨天那個女警,高高的個子,穿著那套衣領冒了線頭的舊便服。她手腳麻利,爬上爬下,很快就把橫幅掛好,跳下木梯拍了拍手。
許菡垂眼去看。是一本《聖經故事》。紅皮的封面,畫了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
許菡卻捏緊書包背帶後退一步,眼神怯怯的,嗓門壓得極低:「阿姨我還有事,要先走了。」
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馬老頭的臉浮現在她眼前。
遲疑一秒,許菡提步走了過去。
「阿姨。」許菡叫她,「我接弟弟放學。」
「謝謝阿姨。」她向她道謝。
把工作證丟進廁所,許菡站起來,沖了水。
「美術學院那個周楠,嫌你長得晦氣,不想看到你。」他居高臨下俯視她,眯起眼,彈了彈煙灰,「你招她惹她了?」
再無紛擾。
「今天的貨也摻了東西?」許菡聽到她的聲音。
「姐姐……姐姐……」
觸電似的低頭看他,許菡還沒來得及豎起食指讓他噤聲,便聽到幾步外吳麗霞赫然抬高的聲音:「小姑娘等一下!」
她便重新垂下眼瞼,自顧自地說道:「因為他不讓我戒。他想用這種方法控制我。所以誰幫我,誰就要倒霉。」
「問什麼?」又吐出一口瓜子殼,馬老頭眯起他那隻獨眼,拿眼角瞅她,「你還惦記著那丫頭啊?」
國際小學放學的時間早。
許菡搖頭,已經注意到她的視線,「媽媽說不能讓不認得的人跟著回家。」
恐懼,驚顫,撕心裂肺。
許菡搖搖頭,「圖書館門口碰到的。」
不再去打量它們,許菡扭頭望向馬老頭:「你問了嗎?」
女警從人堆里走出來,掐著腰長吁一口氣,轉臉便撞上了許菡的視線。她抓著書包背帶的手緊了緊,想跑,卻忍下來,安安靜靜杵在原地,不躲不閃地望著她的眼睛。
周楠抽煙的模樣閃過她的腦海。隔著煙霧,她看不清她的表情。
周楠只是笑。
「不問問為啥要換?」頭頂上響起他的聲音。
冰涼的手銬銬住了她的手腕。
許菡不搭腔。她只看周楠的手。青蔥似的手指,白白凈凈,卻長著繭子。
好像從前那樣塞給她一卷錢,周楠接下來,又起身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遞到她手邊:「買的。送你。」
最後,她輕笑。悶悶的,像是從胸膛里發出的震顫。
「你管這麼多幹什麼!他們和_圖_書想了別的法子。」馬老頭豎起眉毛凶她,「你上次放的那個還不是被逮回來打斷腿了?沒打斷你的腿就是好的。曾景元是看你聰明,才沒動你。不然早把你打殘了——爹媽都不認得!」
紅燈亮起,車流涌動。
咔嚓。
走到距離門最近的床邊,許菡脫下書包,看了眼瑟瑟發抖的男孩兒。他嗚嗚哭著,撅著小屁股,伸出小小的手,抓起床鋪上的什麼東西,慢慢往嘴裏塞。她看過去。奶白色的薄方塊,一顆一顆散落在起了霉斑的床鋪上,像水果糖。
綠燈亮起來,隊伍最前頭的老師開始領孩子們過馬路。男孩兒撓著屁股,終於沒忍住,眼淚汪汪地仰頭看向許菡:「想拉粑粑……」
狗娃皺起小臉,小手抓了抓自己的屁股,小聲咕噥:「要拉粑粑……」
許菡緩緩眨了眨眼。後頸被煙頭燙出的傷還在。隱隱的疼。
快要追上那隊學生的時候,前邊的人群里擠出一個人影。許菡腦仁一緊,正要低頭避開,就聽到那人的聲音:「誒?小姑娘!今天怎麼跑這裏來啦?」
攥著男孩兒的手停下來,她眼見著吳麗霞走到了自己跟前。還是穿著便裝,頭髮盤在腦後,滿臉笑容,看上去驚喜得很。
許菡盯著她的手指,出了神似的獃著,沒給她回應。
走在前邊過馬路的學生們回過頭,見他倆跑過他們身邊,沖向馬路對面。男孩兒搖搖晃晃,中途磕絆了一下,撲摔在地,脫了許菡的手。
耳邊只剩下細如蚊蠅的哭聲。
人聲嘈雜中,她腦海里的聲音漸漸平息。
人們愈發聚過去,小聲議論橫幅上的標語。許菡也朝那裡看。
文不對題的幾個字,卻讓周楠默下來。
她想起頭一天被門衛攔下的老人。
等到一個星期過去,許菡照舊溜進那幢紅磚砌的學生宿舍。
「你可以不跟他。」她聽見自己這麼說。
一心留意著周圍的人,許菡不看他:「我不是你姐姐。」
他聽了連忙吐掉瓜子殼,瞪大眼,小心翼翼地瞧她,「沒把你逮著吧?」
深秋的清晨空氣潮濕,視野內蒙了一層薄薄的白霧。幾個人影聚在圖書館門口,仰著腦袋交頭接耳。那兒架了一個木梯,一個女人正踩在梯子頂端,將新橫幅的一端掛上門楣。許菡背著書包,一聲不響地停下來,遠遠盯著她的背影瞧。
許菡說:「條子都知道你們用小孩送貨。」
拔下筆蓋的手停了停,她垂下眼睛,「我今天碰上一個條子。」
而後拉了拉還在撓屁股的男孩兒,跟上了等在馬路這一側的那隊學生。
深夜回來的時候,許菡絆倒了門邊的易拉罐。外頭家養的狗和圖書聽了,嗷嗷狂吠。
星期天一早,許菡站在了市立圖書館門前的台階下。
那頭的床上,男孩兒剛吞下一坨「水果糖」,反胃似的哇哇乾嘔起來。
待她停在桌邊,周楠才伸手將她拉到跟前,捏著她的衣角仔細瞧了瞧那道被勾破的口子,然後從針線包里取出針線,打開檯燈,對著燈光穿針。卷翹的睫毛托著光,小扇子似的,微微顫動。
兩眼依舊沒有挪開視線,許菡卻訥訥出了聲:「王紹豐。」
脫下書包翻出那包白色粉末,許菡遞給她。
他把一捆新的校服丟到她腳邊。紅白的顏色,和她身上穿的不一樣。
許菡衝過馬路,使盡全身的力氣,一頭撞向毫無防備的吳麗霞。兩人一塊兒摔倒,男孩兒跌到了一旁。混亂中許菡抽動軍刀,割向了吳麗霞的腳踝。聽見女人倒抽一口冷氣的同時,她扭頭衝著男孩兒大吼:「跑!快跑!」
震蕩的視野里,她看到吳麗霞把男孩兒拖回了馬路對面。他不停哭喊、掙扎,不論她怎麼安撫都不肯停下來。
她拖著他,拔腿就跑。
手裡的針穿過那輕薄的衣料,周楠看她一眼,勾起嘴角笑了笑。「王紹豐只是替他辦事的。一個年輕律師,沒那麼大能耐。」她引出針線,捏在指間稍稍拉直,「那個人比我大十六歲。有老婆,也有孩子。」
綠燈成了跳躍的數字。還剩十五秒。
安安靜靜地站了幾秒,許菡說:「我不叫丫頭。」
扭頭咬住她的手,許菡拼了命地掙扎,嘴裏冒出一股子血腥味。吳麗霞死死捉著她細瘦的胳膊,不肯鬆手。
許久,她才收了收下巴頷首。
紮好最後一針,周楠翻過衣角,給線腳打上結,「一開始我以為,他真的只是個好人,要幫我。」
低頭去翻書包,許菡不搭理他。
「這你媽媽倒教的對,要小心壞人。」吳麗霞沒有強求,咧嘴一笑,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睜大眼,指了指她背後的書包,「唉,你書包拉鏈沒拉上,阿姨幫你拉上吧?」說完便不等她反應,彎腰探出身子替她拉動拉鏈,「好了。」
下一秒,女警沖她笑了。腳步輕快地走下台階,她來到許菡跟前,兩手背到身後:「小姑娘,又是你啊?阿姨昨天坐你旁邊看書的,記得嗎?」
這回許菡沒有接過來。兩條細瘦的胳膊垂在身側,一動不動。
不少經過她們身邊的人回頭張望。看模樣,就好像她遭了大人的欺負。
靠牆的床上趴著個男孩兒。衣衫襤褸,灰頭土臉,腳脖子上拴了一根細細的鐵鏈。他跪伏在床沿,淌著眼淚,哇哇作嘔。看身形,不過六歲。
從書包里翻出那本厚厚的字典,www.hetubook.com.com她找出筆,沒有吭聲。
聞見她掉頭追過來的動靜,許菡旋即拽緊了男孩兒的手,「跑!」
「你一個人下了課還跑這麼遠來接弟弟呀?」對方詫異,眼球一轉,迅速打量了一眼她牽著的男孩兒,「那你們住得遠嗎?要不要阿姨送你們?」
許菡牽著狗娃走過人群,慢慢加快腳步,想要跟上前面那隊學生。
吳麗霞卻在這時咬牙伸出手,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打掉她手裡的軍刀。
許菡翻過身子,曲起發抖的腿,想要站起來。
她用鑰匙打開門,抓著門把的手沾滿了鐵鏽的氣味。
頓了頓,她抬眸望進那雙漆黑的眼睛,「知不知道她們為什麼要搬走?」
那個瞬間,她記起了妹妹小聲的祈求。
許菡剎住腳步要去拉他,卻見吳麗霞快要追上來,便頓了一頓,丟下男孩兒,發足狂奔。
紅底,白字。印的是「人生本平等,知識無偏見」。
逃到馬路對面時,她背後傳來男孩兒的哭聲。
許菡點頭,漆黑的眸子里映出她的臉。豐|滿的鵝蛋型,大眼睛,單眼皮,弓形嘴唇。她的耳垂很厚,瞧上去沉甸甸的。是張笑起來有佛象的臉。
她動作很快,但許菡分明感覺到拉鏈被拉了兩回。
穿好針,周楠便低下頭,替她縫那道破口。
「姐姐,肚肚疼。」他抓著許菡的手,磕磕絆絆地跟著她的腳步。
吳麗霞,派出所所長。
許菡回過頭,看見男孩兒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讓你不要往那跑!那地方條子多!」甩下手裡的瓜子,他氣得漲紅了脖子,額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丫頭,我警告你啊!曾景元那脾氣你也知道了,像你這樣的,要是被條子逮到一回……等放回來以後,保准打殘你!」吼完又喘口氣,瞪著眼兒提醒她,「你自己心裏要有數,曉得不?」
周楠低著眉眼,沉默了一會兒。「丫頭,我說過我戒過幾次。都是請我舍友幫我的。」她沉聲開口,語氣如她手裡的動作,從容而漫不經心,「你救我那回,是最後一次。她們要搬走了,我請她們把我綁在那裡。」
深深瞧了眼她的眼睛,吳麗霞擺擺手,「沒事,趕緊帶弟弟回去吧。」
背貼著門板不作聲,許菡望著鏡子里她那張漂亮精緻的臉,遲遲沒有上前。
紅著眼眶點頭,男孩兒挺著小肚子繼續跟在她身旁。
說完又轉過頭對男孩兒吼,「還嘔!還嘔就要嘔出來了!繼續吞!」
——「丫頭,這世上只有自保和善良是不需要理由的。」
接著便聽他氣哼哼地對男孩兒低吼,「快吃!」
過了斑馬線,拐一個彎。她回頭瞧一眼,確認女警沒跟上來,hetubook.com.com才跑進一旁的公共廁所,在臭氣熏天的隔間里蹲下身,掏出褲口袋中的工作證。那是剛剛從女警身上偷來的。綠皮,金字。她翻開,裡頭有那個女警的照片。
「像你這樣的,要是被條子逮到一回……放回來以後,保准打殘你。」
隻字不語地聽著,許菡沒有打斷她。周楠低下腦袋,咬斷剩餘的線。在指尖纏了纏,便連同針一起,收回了針線包里。
綠色的數字跳轉成五,男孩兒跑到了馬路對面。
那天晚上,瞎子在地下室找到了許菡。
馬老頭便再抓起一把瓜子,捏著一顆送到玉米似的牙齒前,咬得咔嘣響,「還有啊,這個你可別再像上次那樣放了。曾景元出的錢,買來就是為了送貨的。」
低下頭動了動脖子算作回應,許菡匆匆同她擦身而過,沒走大橋,只隨零星幾個路人走向公園。
許菡看著她。她今天穿了件水藍色的旗袍,同她第一次見到的一樣。
聽出他話里的哭腔,她腳步一頓,捏緊他的小手。「忍一下。」壓低聲音安撫他,許菡想了想,又重複一遍剛才說過的話:「等下不要講話。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知道嗎?」
放下手中的眉筆,周楠抬眼,透過鏡子對上她的目光:「老站門那裡幹什麼?隨時準備跑呀?」隨手打開抽屜,她拿出一個針線包,回頭對許菡笑,「過來。我看看你。」
她穿的還是原先那套舊校服,狗娃穿的卻是新的。鬆鬆垮垮,不大合身。
她便仰起臉看他。
周楠鬆開她的衣擺,抽回了那隻手。抓起桌上擺著的煙盒和打火機,她翹起一條腿,給自己點燃了一根香煙。火光照亮瞳仁的那一刻,她咬著煙蒂,雙唇微動,自言自語似的問:「後悔幫我了么,丫頭?」
「脾氣還越來越大了是吧?」從鼻孔里哼出氣來,他咂巴咂巴嘴,咔咔怪叫兩聲,別過臉吐了口痰,而後又伸長脖子湊近她:「我跟你說,別再想那丫頭了。早不知道賣到哪個山旮旯里去了,哪還找得到?再說你找到又能幹啥?」
纖長的手指穿針引線,動作熟練。她點了頭。
橋東的舊居民樓底下,地下室都出租給南下打工的外地人。天氣轉涼,馬老頭就會帶著許菡住到這裏。水泥鋪的地板,受了潮的衣櫃,三張幾乎挨在一塊兒的窄床。門口的天花板漏水,雨天拿盆接著,早晨起來便能洗臉。
「給我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等我上了癮,離不開錢……就該我求著他了。」動手將針線包擱進抽屜,她抬頭,拉了拉許菡剛剛縫合的衣角,笑得淺淡平靜,「人有多少慾望,活得就有多累贅。怪不得別人。」
女警一愣,轉而又www.hetubook•com.com笑起來:「小姑娘還挺警惕的。」伸手揉了把小姑娘的腦袋,她抬了抬下巴笑著示意,「行,一個人過馬路注意安全。」
溫熱的灰燼落進她的眼角。她低下臉,揉了揉眼睛,沒有回答。
「你星期六星期天都過來?」她兩手撐著膝蓋彎下腰,始終笑得慈眉善目,說話帶點兒北方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南方人,「爸爸媽媽呢?」
還有八秒。
「明天開始,你換到東區那頭的國際小學去。那頭洋鬼子多。」他抽著煙,一手插在口袋裡,瓮聲瓮氣地告訴她。
周楠站在她面前,一言不發地等。她另一隻手裡還掐著那根香煙。白色的細煙冒出來,裊裊上升。
「被抓的娃娃都跟他們說什麼了?」曾景元含笑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傻的傻,殘的殘。是沒什麼好說的。」
「丫頭,」她說,「這世上只有自保和善良是不需要理由的。」
許菡頷首,蹲下身撿起那捆校服。
門衛推開門,抱著球的男孩子們便你追我趕地跑出來,又同門外等待的父母撞了個滿懷。也有老師領著膚色各異的小朋友走出校門,排好長隊,一塊兒過馬路。他們不背書包,一路蹦蹦跳跳,拉著小手,嬉笑打鬧。
「東西呢?」半晌,她吐了口煙圈。
「上班。」許菡說。
男孩兒哭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過馬路。
許菡於是乖巧地點頭,「阿姨再見。」
馬老頭坐在旁邊那張床上,佝僂著背嗑瓜子,肩頭披的還是那件破破爛爛的軍大衣。見許菡回來,他抬起頭,衝著男孩抬抬下巴,吐出瓜子殼兒,含糊不清地告訴她:「剛買來的,叫狗娃。」
「哦……」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女警乾脆蹲下來,好彎起她那雙月牙似的眼睛,平視許菡的雙眼,「我兒子要是有你一半好學啊,也該考上你讀的這所學校了。」說罷又記起了什麼,一臉好奇,「對了,你幾年級啦?」
116的門為她留了一條縫。她推門進去,看到周楠坐在桌前描眉。從鏡子里瞥見許菡關上了門,她笑笑:「我還以為你不敢再來了。」
「求你保護我,如同保護眼中的蘋果。」
不聲不響地坐了會兒,許菡沒抬頭。
「我貪心,丫頭。」她勾著嘴角,不疾不徐地告訴她,「我家住農村,很窮。家裡三個姐姐,兩個哥哥。他們都疼我。我想讀書,他們就掙錢送我去上學。但他們也要成家,要養孩子。我要讀高中、讀大學,他們供不起。」話語間略作停頓,嘴邊的笑也淡下來,「那個人說,他可以供我讀書。他有錢,在我們那兒蓋學校,還幫了好幾個我這樣的人。」
吳麗霞在查她書包里的東西。可惜什麼也沒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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