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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星期六早晨，圖書館還沒開館，已有不少人徘徊在正門的台階邊。老人居多，捶著腿蹬著腳。也有打扮得體面的中年人，模樣斯斯文文，像是老師。轉動眸子一一掃過他們的臉，許菡又望見一個邋裡邋遢的女人。她坐在台階上，叉這兩條細長的腿，一隻手翻著攤在腿間的書，一隻手拽著漁網兜的廢報紙。

小姑娘抱著書點頭，表情木然，瞧不出情緒。

許菡穿著紅彤彤的棉襖和黑色的棉褲，脖子上圈著厚實的圍巾，兩隻小手捉住吳麗霞的衣服，坐在她單車的後座。

許菡望見屋裡的燈，牆上的影。

手探進領子里抹了把汗，許菡看看他，「什麼是反偵察？」

兩個男孩兒穿的硬板鞋，腳步飛快地穿梭在巷子里，鞋底拍打著地面，啪啪啪地輕響。她腳下踩的軟底棉鞋，動靜小，自然叫他們發現不了。

「你跑不跑得快咯？」他去瞧許菡的眼睛。

眼裡還映著那紅色的橫幅，許菡彷彿走了神，僅僅是訥訥地念出來：「『人生本平等，知識無偏見』。」

他說他把老幺賣給了牙子的那天，也是這麼眯著眼睛。眯成一條細細的縫，縫裡頭亮晶晶地閃著光。

話音落下，許菡拔腿便衝進了一旁的巷子里。

一月初，萬宇良的學校放了假。

「那是我厲害。」蹲下來系鞋帶，他揪著兩根髒兮兮的帶子三下五除二地綁緊，「我長大要當警察，像我爸爸一樣。」末了又抬頭去瞧她，兩隻淺棕色的眼睛里映著青白的天光，「丫頭，你也當警察吧，你反偵察肯定能過關。」

那天深夜，許菡忽然醒過來，在黑暗中張了眼。

不像那件水藍的襖子。

「你不走？你不走就等著被剁碎了喂狗！」赫然抬高嗓門，他漲紅了臉，隔著被子用力掐了把她皮包骨的腿，「你以為我是怎麼知道這條子住哪的？啊？你曉得曾景元為啥到現在都沒被抓？啊？他後頭有人！」他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探過身子逼近她的臉，那股腥臭的味道再次撲進她的鼻腔，「這條子又算什麼東西？小小派出所所長，不說她本人，就那屋裡睡得跟豬似的小屁股——動點手腳就能弄死！你不想他們死吧？啊？」

環視一眼群樓之間彎彎繞繞的巷子，許菡再問：「我跑到哪裡會贏？」

「狗娃呢？」

「我跟蹤你，叫偵查。你防備我的跟蹤，叫反偵察。」總算緩過了勁，他站直身子，兩手叉腰，「這個以後如果讀警校，是要考試和-圖-書的。」

她聽明白，微微頷首，「好。」

元旦那天下午，許菡坐在客廳寫數學題，沒過一會兒便聽到他在樓底下的喊聲。

同她一起停步，許菡抬頭望著她的眼睛，突然就記起了馬老頭的那隻獨眼。

他們石頭剪刀布，一起出了手。

「我們當警察，你當小偷。跑就行了，我們抓你。」

馬老頭喘著粗氣，兩手拍上膝蓋，瞪圓了那隻獨眼瞧她。「牙子現在跟曾景元掰了，準備回東北老家去。我讓他明天晚上過來接你，悄悄走，免得被曾景元抓回去。」他說，「牙子欠我一條命，到時候在東北那邊給你找個好爹媽，不會虧了你。」

許菡蜷緊了埋在被子里的腳趾。

穿衣鏡斜斜地架在角落裡。她站在鏡子跟前，穿的新做的紅襖子，梳的兩條硬邦邦的麻花辮，清瘦的小臉顴骨微凸，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吳麗霞走到她身後，扶著她的肩膀蹲下來，衝著鏡子里的小姑娘笑笑。

鎖好車，吳麗霞來到她身旁，循著她的目光瞅了幾眼，翹起嘴角問她：「丫頭，看什麼呢？」

跟著他的手勁搖晃了兩下，許菡收回跨出去的腳，踉踉蹌蹌地停下來，回過身看他。鬆開她的領子，萬宇良彎下腰，細長的腿曲起來，兩手撐著膝蓋歇氣。

臨近春節，街道上人來人往，也有瘸了腿的乞丐捧著生鏽的飯碗，灰頭土臉地乞討。許菡把大半張臉藏在圍巾後邊，只露出一雙眼，目光沉默地滑過那些蓬頭垢面的身影。有人也在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悠悠地轉著，始終將她鮮紅的襖子鎖在瞳仁里。

整間屋子靜悄悄的，只有卧室亮著燈。光從門框投出去，在客廳的地板上打出一道方形。她想到她來的那天，吳麗霞抱著她穿過屋子，走進這間卧室。

屋子裡有人在走動。她摸黑坐起身，被一隻粗糙的大手壓著腦袋捂住了嘴。腦仁一緊，她正要掙扎，就聽見那人湊過來出聲：「噓——」他說，「丫頭，是我。」

「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記著，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哪怕是對我們親手抓回來的犯罪分子，也要有起碼的尊重。不能虐待，不能想殺就殺。」重新牽起她往前走，吳麗霞帶她踏上台階，一步步拾級而上，「你說對犯了罪的人都要尊重，更何況那些沒犯錯，就是穿得稍微邋遢點的人呢？」

還是當初吳麗霞掛上去的那張，紅底白字，在獵獵作響的風中不住騰動。

兩眼追和*圖*書著自己的腳尖，許菡垂著腦袋靜靜聽著，好像既不好奇，也不厭煩。

萬宇良抬胳膊指向這條巷子直通的正門，「碰到正門的梧桐樹就算你贏，我們下一盤重新剪刀石頭布。」

萬宇良躥起來推了把她的小腦袋，「壞人才喊條子，不準這麼喊。」

隔天一早，吳麗霞騎車去市立圖書館還書。

摸索著摁亮床頭的燈，馬老頭就站在床邊，披著那件破洞的軍大衣，佝僂著背，眯著獨眼，上下打量她一眼，咧嘴露出一排玉米粒似的黃牙，哼哼冷笑，「你這日子過得挺舒坦啊。」

但她什麼也沒瞧見。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吳麗霞的下巴。圓潤，卻綳得緊緊的。

椅背上卻搭了一件新的襖子，湖藍的顏色，水似的乾淨。她爬起來，赤著腳丫跑上前，小心地摸了摸垂下來的袖口。

兩個石頭，一個剪刀。

倒是萬宇良有了主意，立馬指揮他，「你抄近路去梧桐樹底下堵著！」

沒想到餘光一瞥，萬宇良又從左邊巷子口的拐角猛然沖了出來！

「那個時候我在想，人真是可怕啊，任何時候都能因為任何原因劃分成不同的群體，相互攻擊，相互踐踏。如果沒有一條明確的規矩約束我們，讓我們明白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沒有哪個人有資格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和基本權利——那這個世界就真的要亂套了。」她捏捏許菡的手心，忽而駐足，歪了脖子低下頭來沖她一笑，語氣輕鬆，眉眼間卻儘是她看不懂的無奈，「你想想，每個人的好惡和是非底線都不一樣。要是一個人或者一個群體用他們的觀念說你得死，你就必須得死……這一天都能死一大半人了，是吧？」

說完還狠狠一推她的腦袋，「還硬脾氣是吧！啊！」

仔細想了想，她點頭。

對方馬上說：「那就你當小偷。」

沙啞，低沉。是馬老頭的嗓音。

即刻沿著原先的方向跑起來，她拐了個彎，又拐了個彎，最後鑽進一個小單元昏暗的樓道里，輕輕喘著氣等待。

剎住腳步，她聽懂了他的話，只木木地望著他們，沒再往前走。

許菡望著他的眼，小喘著搖搖頭，「條子也有壞的。」

和萬宇良一起的，還有個眼生的男孩兒。矮墩墩的個子，跟瘦瘦高高的萬宇良站一塊兒，像極了她在電視里看到的相聲演員。許菡剛推開鐵門跑出來，就瞧見男孩兒垮下了臉，轉頭操著一口鄉音問萬宇良：「你喊女娃娃下來玩做莫子嘛。」https://m.hetubook.com.com

捉緊被子，許菡留意著隔壁屋裡的動靜，卻聽不見半點聲響。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掃黃大隊闖進橋西居民樓底下私改的商鋪，帶走了一批嫖客，以及十幾個未成年的「洗腳妹」。

定定地瞧了她一陣，許菡挪動視線，看向門楣上方掛著的橫幅。

她擱下筆起身，跑到客廳的窗邊，巴著窗沿探出腦袋往下面看。萬宇良就站在一樓的小賣鋪前邊，仰著刺蝟頭似的小腦袋沖她揮動胳膊，「下來玩！快點！」

許久，她聽見自己說：「我不走。」

黑白的照片，肅穆的人。

天氣轉冷的時候，吳麗霞帶著許菡到裁縫店裡做了件襖子。

她於是愣愣地盯著那雙眼，忘了吱聲。

費勁地捋起肥厚的袖子，耗子插嘴：「要是我們抓到你，你就輸了，下一輪還當小偷。」

耗子指著許菡跳起來，「她輸了！她當小偷！」

許菡躲在樓道里候了好半天，才輕手輕腳跑出去，左右看看，鬆了口氣。

「紅色好看。」她邊說邊替許菡理了理衣領，「小孩子就要穿得艷一點。等要過年了，再給你做件別的色的。」

除夕臨近，吳麗霞出門的次數越來越頻繁。

耗子撅了嘴，滿臉不樂意。

她流著淚，淌著血，眼裡只有青白的天，和黑色的人影。

她從相框的玻璃片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漆黑的輪廓，遮著背後的光。

許菡又聽見她嘆息。

馬老頭眯起眼，鬆了掐她的那隻手，拍拍她的膝蓋。又重，又緩。

她想起馬老頭把她背到滿是大學生的街邊，哭天搶地地乞討。那時她躺在破布上，就像被剖開了肚子的魚。警笛一響，人們便從她身上踩過去。

「所以我就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老師被燙死了。」她聽到她說。

許菡於是點點腦袋，抓上鑰匙跑出了門。

見她半天沒有反應，吳麗霞終於笑了笑，放開她的小手，揉揉她的腦袋。

麵館被查封，拐角破洞的樓道被水泥填補，從那生鏽的樓梯再也爬不進昏暗悶熱的樓道，沒有人知道麵館廚房外邊黑黝黝的牆壁經歷過什麼。冬季悄悄到來，這兒成了真正的居民樓，冷清、潮濕，鮮少有衣衫襤褸的乞丐徘徊。

平靜的語調，就好像剛才的緊張和入戲都是錯覺。

身子一抖，她撒腿往右跑，卻不及男孩兒跑得快，沒跑出兩步就被他揪住了后領一拽：「抓到了！」

許菡僵住了身體，不再動彈。

有時連著幾天在外巡班，她白天夜裡都不回家，和-圖-書只能托鄰居給兩個孩子做飯。還把一打紅紙留在家裡，讓許菡學著剪窗花玩。

她半張著嘴喘氣，他也在呼哧呼哧地喘。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要開口。

吳麗霞因此去看那張橫幅，咧嘴笑了。

「吹了點葯，小屁股睡得跟死豬似的！」「咔咔」怪叫兩聲，馬老頭往腳邊的垃圾桶里啐了一口，一屁股坐到床沿，拽了她的胳膊惡狠狠地瞪她，身上一股子腥臭撲過來，「你跟那些條子都說什麼了？曾景元的洗腳店都被抄了！他現在到處找你，逮著了就要剁碎了喂狗！」

「我是在北方的大院長大的。那會兒鄰居不是軍人，就是警察。跟他們待久了，眼裡總是容不得一點兒沙子。」長嘆一口氣，吳麗霞彎下腰從她懷裡抱過那幾本書，接著便牽起她微涼的小手，引她朝台階踱去，「當時很怪，稍微說錯一句話，都可能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這還是輕的，嚴重的時候，命都可能丟掉。我的老師就是這麼死的。」她停了一下，才又繼續道，「跟我住同一個院子的男孩兒，因為不喜歡他，就捏造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給這個老師。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個莫須有的罪名被我那些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的朋友傳啊傳，隔天就傳到了大人物的耳朵里。」

「丫頭，聽我的，趕緊走。」他輕聲告訴她，「我這是保你的命，曉得不？」

許菡不說話。她扭過頭，看向床頭擺著的照片。那是吳麗霞丈夫的遺照。

怔怔坐著，她任他推搡，腦子裡一片空白。

一言不發地瞅瞅他，許菡又扭過頭去瞧餐桌上攤開的稿紙和習題。恰好吳麗霞聽見聲音從廚房走出來，撞見她的視線，笑著拿手裡的毛巾擦了擦手：「沒事，下去玩吧。大過節的，你都憋了好幾天了。」

一邊聽著他們的腳步聲一邊順著巷子狂奔，許菡忽然注意到一個腳步沒了聲音。她停下來，屏息細聽。身後不遠處有很輕的腳步。猛地回頭，她瞧見一個影子從巷子口閃過去。是萬宇良。

胸膛里的心臟依舊跳得厲害，她還在小口喘息，眼睛瞄向他的鞋，指了指右腳散開的鞋帶，「但是你抓到我了。」

許菡跳下車，抱住吳麗霞遞來的書，等她鎖上車輪。

「死了！」他甩開她的胳膊，使勁扯了把肩膀上的軍大衣，指頭直戳她的腦門，豎起眉毛齜牙咧嘴地罵起來，「東西爛在肚子里，剛回去沒多久就死了！我早告訴過你不要管閑事！他被條子逮和_圖_書著就逮著，頂多放回來以後打斷條腿——你說你這麼插一腳能有什麼用？他死了，你還惹了曾景元，照樣活不了！」

居民區的巷子大多互通，只要不拐進死胡同，怎麼跑都能跑到最外邊的馬路，沿著馬路碰到正門的梧桐樹。許菡反應快，跑得也快，拐了幾條巷子就甩掉了兩個男孩兒，只遠遠聽見耗子哀嚎：「這女娃娃跑太快咯！」

「丫頭——丫頭——」

半晌，一個輕微的腳步聲經過這條巷子，停頓了一下，而後很快遠去。

「我把這橫幅掛上去那天，你也在，是吧？」

單車穿過大橋，微微顛簸著停在了市立圖書館旁的停車架前。

它的腦袋動了動，點了頭。

有鬆緊的袖子，跟那件紅的一樣。

「我看著那些人把我的老師倒吊在樹上，燒十幾壺滾燙的開水往他頭上澆。我想上去幫他說話啊，結果被我母親捂著嘴拖住。她一直在我耳朵邊上說，『閨女，閨女，我求求你，你可千萬別去。你要是去了，被吊在那裡的就是你啦』。」扮著母親誇張的語氣，吳麗霞學得焦急而小心翼翼，壓低了聲線，真像回到了當時的情景似的，叫許菡不自覺抬起了臉。

最冷的那個早上，許菡睜開眼，仍舊找不到吳麗霞的影子。

擔心他倆反悔，耗子趕緊說：「數三下就開始。」

許菡收住腳步，扎進路線更短的巷子。

萬宇良卻板起臉，伸長了胳膊把她拽過來，告訴她：「這是耗子。」然後又扭頭給男孩兒撂下話，「我妹妹跟我一起，你愛玩不玩。」

抓抓自己的腿，耗子垮著嘴角不高興，卻沒敢吭聲。

默了一會兒，許菡盯著鏡中的自己，慢慢點了點頭。

「阿良怎麼了？」她問他。

摸摸被他推疼的地方，她低下頭，沒反駁，也沒答應。

周圍靜下來，靜得只有兩人的呼吸聲。許菡盯著他，看得清他眼裡的每一根血絲。

「一……二……三！開始！」

垂下黑瘦的小手，她漆黑的眼睛去找萬宇良，「怎麼玩？」

許菡握緊她的手，沒有搭腔。

冷風在輕微的搖晃中刮著她乾澀的眼球，她鬆開一隻手揉了揉眼角，額頭輕輕抵住吳麗霞的背，低著臉閉上了眼。

三個小傢伙都做好了準備。

歇了好一會兒，萬宇良才望著她說：「你反偵察能力挺好的。」

許菡剛要點頭，便被萬宇良捏了捏手。他一條胳膊擋在她跟前，脖子一梗，有模有樣地學出大人不容置喙的語氣，「不行，要石頭剪刀布，誰輸了誰當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