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不等裏面的人回應，她便拉開浴簾。熱氣撲面而來，蒸熱了她的眼眶。她看到許可馨赤條條地跪坐在瓷磚地上。花灑噴出的熱水澆透了她的頭髮，也澆紅了她的身子。她低著腦袋、抱著胳膊，岔開腿一|絲|不|掛地坐在氤氳熱氣里，狼狽，渾身透紅，卻好像毫無知覺。
她嗓音沙啞，每個字的尾音都有些輕微的顫抖。胡珈瑛翕張一下嘴唇，岔開話題，不再追問：「今天跟你們系主任聊得怎麼樣？」
翻出幾本從前的相冊，趙亦清打著燈給她看他們一家人的照片。最初是一家三口，穿著警服的母親，衣著體面的父親，還有扎著兩條小羊角辮的女孩兒。後來多了母親抱著新生嬰兒的照片，又多了女孩兒懷抱嬰兒怯怯地衝著鏡頭笑的留念。
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胡珈瑛走過去，關上了寢室的門。
九月中旬，歷史系的保研名額最終確定下來。
「之前跟張老師談過。」
「可馨？」小跑到許可馨身旁，胡珈瑛伸手替她捋了捋臉邊的頭髮。擋在耳旁的幾縷髮絲被撥開，露出她通紅的眼眶，還有臉頰上凝著點點血珠的擦傷。胡珈瑛一愣，「臉上怎麼流血了？」
老教授再次點了點頭，抬起右手的食指，推一推離自己最近的那支鋼筆，而後抬頭對上她的視線，如往常一樣笑起來：「也行，我看你英語不錯，以後做金融證券方面的業務也是可以的。要是需要我幫忙，我到時就幫你寫個介紹信，找個好師傅帶著。」
還是照片里的模樣，深沉，平靜。她記得他說過，她的眼睛不愛笑。其實他的也是。
第二天，趙亦清悄悄起了個早，穿戴整齊，去劉志遠家拜年。
「做過一些了解。」她停頓片刻，平靜地同他對視，「我知道老師是為我好，但是我希望能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怕的。」
「給你了你就戴著。」她不輕不重地拍開他的手，垂下眼睛，鬆開那顆被搓揉得溫熱的菩提子，拇指輕輕摁在他的手心，「算命的說我命里跟佛有緣，希望佛祖能保你平安吧。」
說完她再次翕張一下嘴唇，好像想再說點什麼，卻被堵在了胸口。
茫茫然盯著她腿間的痕迹，胡珈瑛忘記了開口。
胡珈瑛站起身，面向他，深深鞠躬。
她記得有個雨天，她和許可馨一起趕去同一棟教學樓。路上胡珈瑛同她說起自己摘抄過的一首詩。兩行詩，顧城的《雨》。
清水衝擊盆中的菜葉，冰涼的水珠飛濺。幾秒鐘的時間里，他們都只能聽見水聲。
嘩嘩的水聲里，壓抑的細語聲時隱時現。隔著一道隔板，胡珈瑛聽得不清晰。
「誤會？！你讓她自己說說是不是誤會？！」李玲歡打斷了秦妍的話，抬起胳膊衝著許可馨的方向狠狠揮動，「許可馨你說啊？！你好意思說你沒用下三濫的手段嗎？！啊？！送禮了？！還是陪睡了啊？！」
當天夜裡，胡珈瑛同趙亦清一塊兒睡主卧。
「好了，好了……沒事了……」攬緊她赤|裸的身體，胡珈瑛動了動發緊的喉口，「你不是，我知道。不哭，我知道。」
溫熱的水沒過她的腳背。她指腹緊貼懷裡滾燙的身軀，指尖微涼。
胡珈瑛望著自己的鞋尖，一時沒有吱聲。她想起一九九零年的冬天。那天長春的火車站人潮洶湧，她屏住呼吸試圖逃走，最終卻在人群中停下了腳步。後來胡義強把冒著熱氣的玉米給她，她將它捧在手裡，焐熱了手心。
趕忙撲跪到她身旁，胡珈瑛試圖鉗住她的手，「可馨？可馨！不要撓了！」
大三的一年過得很快。南方城市回暖不久，最熱的暑天已悄然而至。
「我不是……不是……」她聽見許可馨顫抖的聲音。帶著哭腔的聲音。
蔡老的模樣便緩緩淡去。
「好了——好了！」她滿臉的眼淚，哭喊著從背後抱住她的腰，不讓她再動手，「李玲歡你不要說了！」
「等下燒碗排骨給你試試。」
「後來我讀完了高中，就沒再讀大學，到工廠里打工供亦晨讀書。」沒發覺她的沉默，趙亦清抹乾了眼淚，又捧著相冊繼續往後翻，「他知道我辛苦，慢慢就收斂了心思，不再像頭幾年那樣渾渾噩噩了。經常幫著我幹活，打掃衛生，做飯……我要是生了病，家裡大事小事都是他來辦。小小年紀，已經有個男人的樣子了。」
右上角的那張照片，像是趙亦晨考上警校那會兒拍的。他穿著警服，戴著警帽，身形筆直，眼睛隱在帽檐底下的陰影里，目光深沉銳利。一如胡珈瑛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她明白了趙亦清的意思。
「趙姐給我看你小時候的照片。」騰出一隻手來，胡珈瑛從他手心裏抽出自己的頭髮，身子調轉一個方位側向他，然後又接著低頭剪窗花，「我之前問過你為什麼想當警察，還沒問過你為什麼想當刑警。」
「想親不就親了。」趙亦晨穩穩抱著她，聲音從她腦袋頂上傳過來，呼吸掃過她耳後，「別緊張，珈瑛。」
胡珈瑛回頭。是副院長恰巧經過，叫了她的名字。他也是學院里的老教授，身形微微發福，灰白的頭髮，眼角滿是皺紋。他愛笑，總是笑容可掬地面對他年輕的學生。此時此刻，哪怕她沒有先同他打招呼，他也是笑的。
沉默地轉過身，胡珈瑛看向她。她蜷縮在牆腳，抱著腦袋，發著抖。
她掐下菜葉上的蟲眼，聽著客廳里打掃的動靜，回頭瞧了一眼，瞥向身旁的趙亦晨，「你也不去幫忙。」
留下胡珈瑛怔怔地停步在樓道里，聽著那串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遠去。
略略頷首，趙亦清鬆開相冊，粗糙的手心覆上胡珈瑛的手背。那也是雙粗糙的手。捧在手裡，摸得到厚厚的繭。趙亦清低著眉默默地看著，張張嘴，又合上。
趙亦清慢慢翻著相冊，嘴邊的笑容淡下來。
「讀警校，當警察。」胡珈瑛聽見自己的聲音。
「爸走的時候亦晨還小，沒什麼印象。」
「這麼多年，他也就一件大事沒聽我的勸。」
胡珈瑛上午幫著趙亦晨準備年夜飯，午後也沒休息，坐在客廳的窗檯邊上，就著外頭的天光剪窗花。他午睡醒來瞧見她，便走到她身旁坐下，拾起窗台上幾張紅彤彤的窗花，翻來覆去看了看，再去瞅她手裡的花樣，「這麼複雜的花樣你也會剪。」
胡珈瑛等待許久，最終反握住她的手。
趙亦晨一笑，「我要是說不上原因，你生不生氣？」
那時許可馨避開了腳下的一個水窪，舉高手裡的傘，回頭沖她笑起來。
坐在趙亦清身旁的胡珈瑛也笑了。
「哦……是這樣打算的。」點著頭撥弄了一下桌面上擺著的鋼筆，老教授凝神思索幾秒，「女孩子當律師很難，也很辛苦。不過你這兩年在學校的律所實習那麼久，應該也是跟張老師他們了解過了的。」
人們拒絕了這種悲哀
猜不到她要做什麼，他把手遞過去，被她捏著手心，套上了手串。菩提子滾過他的手腕，表面已經被磨得不再粗糙，可見被反覆把玩了不少年頭。一顆顆串在一塊兒，個頭不小，掂在手裡也有些分量。
「那以後有一兩年的時間，亦晨都不怎麼說話。他脾氣變得很怪，悶悶的，還經常跟人打架。每天放了學，他都在市區到處跑，天都黑透了才回家。我知道他是在怪自己，怪自己當時和_圖_書不該喊媽，不然媽不會去追小偷，也不會死。」眼裡漸漸蒙了層打轉的淚水，她轉頭，隔著那模糊的水霧去瞧身邊的人，聲線里多出一絲哽咽，「但是你說這怎麼能怪他呢？」
老三展開胳膊擋在兩撥人中間，慌慌張張地勸解，「都先冷靜一點，冷靜一點……」
停下手裡的剪刀，胡珈瑛看向他，視線撞上他轉過來的眼睛。
中午胡珈瑛堅持要幫著做飯，趙亦清慌了手腳，最後還是趙亦晨將她打發到客廳接著打掃衛生，才總算消停。
想到屋子裡每個角落都一塵不染，胡珈瑛垂了腦袋，一時也忍俊不禁，「我以為你姐會是比較精幹強勢的樣子。」
瓷磚地上的水還留有餘溫。許可馨在混亂中胡亂掙扎一陣，終於脫力似的鬆開了手。她弓起身體，癱軟下來。胡珈瑛攬緊她的胳膊，感覺到她的肩骨硌在自己的胳膊前，僵硬，沉重。她的胸腔在顫動。胡珈瑛知道她在哭。挨近了，她才看到她皮膚上異樣的痕迹。那是唇齒吮咬過的痕迹。在頸側，在腿根。胡珈瑛熟悉這種痕迹。
暑假有不少學生留在宿舍，準備下一個學期的考試。胡珈瑛備考律師資格證，往往要在自習室待到夜裡十一點，才慢慢走回寢室。
沉默一會兒，他反握住她的手，忽然胳膊一攬將她抱到腿上。胡珈瑛僵住了身體，感覺到他乾燥的嘴唇貼過來，親了一下她的臉頰。很快，又很重。她臉上一熱，僵硬地被他圈在懷裡，一動不敢動。
將盆里的肉扣進漏盆，他端著它瀝干水，輕描淡寫道：「我爸早年在港做生意，後來破產，跳樓自殺。」指甲掐進青翠的菜葉里，她頓了下，沒去看他，只聽到他面不改色地繼續，「媽一個人帶著我跟我姐住過來，賣了原先的房子，從刑警隊調到派出所當所長，就是為了多騰出時間照顧我們。我十一歲的時候，媽也出車禍殉職了，剩下我跟我姐。為了供我讀書，我姐沒上大學，讀完高中就去幫別人看店。她看著柔弱，經常哭哭啼啼的，實際上很堅強，什麼事都熬過來了，還把我拉拔長大。」
東北冬天白茫茫的大雪於是好像回到了眼前。胡珈瑛還記得那孤孤單單的高壓電塔，站在幾葉紅色的屋頂中間，架起電線，撐起天。她知道他去了那裡，也許一輩子不會再回來。
兩手撐住椅子的扶手慢慢坐下來，他看向她，「你不打算考研啊？」
「不要說了……」門板輕輕碰上的時候，許可馨細弱的聲音清晰起來，「不要說了……我不要保研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她說，我的盾牌是藍色的。
胡珈瑛站在門邊。
「珈瑛啊……」良久，她才從嗓子眼裡擠出聲音，「我們家出過警察，所以我知道當警察的家屬，很難。尤其是刑警，大部分因公殉職，活著的時候家裡人睡不了一天安穩覺，死了也要留遺憾，生前聚少離多。」掌心輕輕摩挲胡珈瑛的手背，趙亦清頓了好一會兒，每個字都又慢又輕，「亦晨學的是刑偵，將來的目標也是刑警……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提過，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這些，做好心理準備。」
胡珈瑛腦仁一緊，拔腿衝上前，關掉了花灑。幾滴熱水濺上她的腳背，滾燙而刺痛。她縮了縮腳，回過頭。
趙亦清給他們開門時，手裡還拿著一塊半濕的抹布。她神情有些忐忑，伸出手想要和胡珈瑛握手，卻忽然意識到自己手臟，趕忙縮回來貼著裙擺胡亂抹了兩下，而後又小心翼翼探出來。
胡家村的女人都剪得一手好窗花，據說是祖宗留下的手藝。「那是熟能生巧。」趙亦晨又撿了兩張別的花樣仔細瞧，直到沒興趣了，才擱到一邊，捏www.hetubook.com.com起她幾縷頭髮把玩，「昨晚聽到你跟我姐在屋裡說了挺久的話，都聊什麼了？」
胡珈瑛回過神，輕輕抓住她扶著相冊的手。那是雙粗糙的手。胡珈瑛想起胡鳳娟。
可他注視著她，忽然就笑了。和那時球場上的笑不一樣，少了點兒傲氣，多了點兒水似的柔和。「刑警經手的案子，如果破了，也算是能砍斷這種的惡性循環。我覺得這樣很好。」他說。
胡珈瑛垂下眼睛，動了動輕扣在相冊邊緣的手，指尖摩挲舊照片里趙亦晨沒有笑容的臉，「聽說阿姨是車禍走的。」
「是啊，說不定有誤會……」
「到了關鍵時候了，這段時間可別分心啊。」安排胡珈瑛在辦公桌邊的沙發上坐下，老教授才走到辦公桌後頭，取下斜挎的公文包，「叫你來就是想跟你聊聊。現在準備考研的已經開始複習了，要保研到外校的也開始做準備了。你呢？準備考研嗎？」
望了她許久，老教授重拾了笑容。
許可馨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埋頭捂著臉，自始至終沒有出聲。座位離她最近的秦妍蹲在她身旁，攙著她的胳膊想要扶她起身，卻無濟於事。而李玲歡張紅了臉騰動手腳，目眥盡裂地瞪著許可馨，還要上前打她。
同時傳來的，還有李玲歡憤怒的質問。
抬起眼皮白他一眼，她也不同他拌嘴。他於是又替她把垂在臉側的頭髮挽到耳後，再靠向身後緊合的玻璃窗。
「窮能犯罪，尋仇能犯罪，貪也能犯罪。」習慣性地伸直雙腿，他兩手十指交疊，隨意擱在膝前，「被偷被搶的人窮了，就去偷去搶。被打被殺的人心裏有了怨恨，就去打去殺。貪的人多了，清白的人也跟著貪。一旦走錯了路，賠上的就是小半輩子、大半輩子，甚至一輩子。有的不僅葬送自己，還害了家人。」
副院長的辦公室仍鎖著門。她到衛生間外頭的盥洗台洗了手，一點點搓掉手背上的墨漬。擰緊水龍頭，她沒有收回手，只定定地盯著台盆中間的下水器，在金屬外殼上看著自己扭曲變形的臉。
手中的剪刀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她沒抬頭，只翹了嘴角笑笑，「以前我阿媽教我的。」
同寢的姑娘只剩胡珈瑛和許可馨還留在宿舍。胡珈瑛回到518時，寢室里空無一人。許可馨洗澡用的臉盆已經不在角落，胡珈瑛望了一眼，便收拾好換洗的衣服，拿上自己的盆走向浴室。
胡珈瑛提了提嘴角，回他一個微笑：「老師。」
一九九八年一月，胡珈瑛跟著趙亦晨回家過春節。
公共浴室只一個澡間拉上了浴簾，帘子後頭有水聲。她想了想，沒有出聲打招呼，徑自踱進隔壁的澡間。撩起衣擺脫下上衣時，胡珈瑛隱隱聽見什麼聲音。她停下手裡的動作，下巴卡在領口，上衣罩住了腦袋。
收攏眉心，胡珈瑛抓住浴簾，「可馨我進來了啊？」
許可馨沒有回答。她低下頭，忽然加快腳步，跑向樓梯間。
「那個小偷……後來抓到了嗎？」
「他不太提這個事。」趙亦清慢慢點頭，「那天他學校已經放假，我還在考試。一大早的，他就跟著媽一起去派出所值班，路上停在包子鋪買包子。亦晨發現有扒手偷東西，於是就喊了媽。媽第一時間騎車追小偷，沒想到經過十字路口，被車撞了。」
那天下午，李玲歡衝進寢室，猛地推倒了坐在書桌前的許可馨。椅子翻倒在地，撞到桌腳，也撞到了秦妍的椅背。胡珈瑛同她們隔桌而坐，還能感覺到地面輕微的震動。她抬起頭，聽到椅腳劃過地板的刺耳聲響。是秦妍站起了身。
胡珈瑛便記起他頭一次提到母親時的樣子。她望著他，握著剪刀的右手動了動食指。片刻，她低下頭，把和_圖_書剪刀和剪到一半的窗花擱到一旁，摘下了右手手腕上的菩提手串。
她擰緊開關，水聲戛然而止。
頓了下，她嘆口氣，抬起頭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你排名比振文低四個，是怎麼拿到保研名額的？！啊？！」她的嗓門那麼大、嗓音那麼啞，引來走廊里一片嘈雜，「同寢三年一直把你當姐們！你不知道振文這幾年花了多少精力才保持了這個排名、爭取保研名額？！你就這麼對她？！你就這麼想用下三濫的手段上位？！啊？！」
身後的趙亦晨默了默，垂下腦袋，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裡。
「女子本弱，為母則強。她對你也是一樣的。」她說。
面上的笑意褪下去，老教授沉吟了一會兒，「珈瑛，你了解我們國家刑事案件各方面的現狀嗎？」
再向後翻看，春節時母親帶著一對兒女拍了的全家福，緊跟在後頭的是趙亦清的畢業照。高高瘦瘦，長長的麻花辮繞過肩頭搭在胸前，與前一張全家福里她初中的樣子相比，要成熟許多。看上去像是高中畢業時的模樣。照片按時間順序收集，在此之後便是她年紀更大時的舊照。趙亦晨偶爾會出境，頻率卻越來越低，臉上也不見從前的神采飛揚。
舊照片中的男孩兒時而戴著母親的警帽坐在單車的後座，時而握著一把竹槍有模有樣地擺出射擊的姿勢，像是在配合她的話，總是精神抖擻、神氣十足。她忍不住又笑笑，接著往後翻，「他從小就喜歡跟在媽屁股後頭跑。媽去派出所，他也去。認識的、打交道的都是警察，所以他也就想當警察。八歲的時候啊，他還幫鄰居家破過一個盜竊案。那陣子他就愛拿著媽給他做的竹槍，在這周圍到處走，說是巡邏。」
垂下腦袋抹去眼淚，趙亦清搖搖頭，「至今沒抓到。」
「沒想過。」她搖頭，「我想本科畢業以後就直接去律所工作，當律師。」
她知道什麼是富有，也知道什麼是貧窮。她知道什麼樣的選擇，是她真正想要的。
她聽到他笑了。笑得很輕。
「好吧，畢竟是你自己的未來。」他說，「那下個學期學院安排實習的時候，我會幫你爭取到去好一點的律所實習。你要把握機會，跟律所的律師打好交道，儘可能找個好師傅，能在你畢業之後就帶你。」頓了頓，又叮囑，「現在進律所，師傅難找。但師傅又是決定你將來能達到什麼高度的，所以你要重視。」
恰好有張男孩兒腰桿筆直地站在街頭的照片，他繃緊了臉警惕地朝鏡頭看過來，褲腰的鬆緊帶裡頭插著那把竹槍，還真有幾分警察的威嚴。
她不知道許可馨哭了多久。直到她抱住她的手臂，腰彎得好像再也直不起來，胡珈瑛才重新聽清了她的聲音。
漏盆內的水已經瀝干，趙亦晨把排骨擱到手邊，拿下牆鉤上乾淨的毛巾，轉頭回她一笑。
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珈瑛？」
一聲不響地聽著，胡珈瑛打開水龍頭。
趙亦晨聽了便要摘下來，「那你不好好戴著……」
「可馨？是你嗎？」她穿回上衣，靠近澡間的隔板，試探著揚聲，「可馨怎麼了？」
「謝謝老師。」緊了緊交疊在一起的十指，胡珈瑛笑笑，「其實……我是準備主要做刑辯方向的。」
一家三口變成一家四口，直到嬰兒長成四五歲的男孩兒，照片里才漸漸再也找不到父親的影子。
廚房裡剩下他和胡珈瑛，一個擇菜，一個拿著不鏽鋼盆洗排骨。
「都掃了好幾遍了，平時根本沒這麼乾淨。」他手裡抓洗排骨，翹了嘴角一笑，「她是看你要來，才反反覆復打掃。」
他察覺到她緊張，卻也沒鬆手。胡珈瑛愣了會兒，慢慢放鬆下來。她僵在身前的手滑下去，輕輕扶在他的手邊。
「亦晨是親眼看著媽死的。我聽別人說，當時媽被車撞飛出去，甩開了好遠。」
隔壁的水聲仍在繼續，胡珈瑛側耳貼向隔板。
母親的身影再未出現。
「我知道，趙姐。」
第二天上午九點，胡珈瑛從自習室趕到了法政學院。
翻到下一頁，她停下來，吸了吸鼻子，輕吁一聲，既像感慨，又像嘆息。
這中間似乎有一兩年的斷層，沒有照片記錄，唯一的痕迹便是姐弟倆的眼神。
向天空舉起彩色的盾牌
胡珈瑛起身繞過書桌，王振文恰好擠開圍在寢室門口的人，衝上前拉住李玲歡。
「刑辯？」
聲音頓下來，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給她考慮的機會。但他沒等太久。他收攏了圈住她的胳膊，下巴不輕不重地挨在她的耳邊。「不過如果你想好了，肯跟我——我會讓你有吃，有住，有穿。」他說，「可能不比別人的好，但我會盡我所能，把能給的都給你。」
「警察工資少，頭幾年從基層做起，更辛苦。我沒房，沒車，沒錢。你要是跟我，怕是有小半輩子都過不上好日子。等將來進了刑警隊，我還會沒時間陪你，甚至這條命也不能給你。」
等給他戴上了，胡珈瑛又捉著他的手，捻著其中一顆轉了轉，「這是我阿爸留給我的。」
下意識別過臉，許可馨抬起胳膊擋開她的手，瓮聲瓮氣地敷衍：「不小心的。」
許可馨囈語似的聲線打著顫，幾乎被嘩嘩作響的水聲徹底淹沒。遲疑地走出自己的隔間，胡珈瑛來到隔壁拉緊的浴簾跟前。騰騰熱氣溢出澡間，攀上她微涼的臉頰。她屏住呼吸，聽清了許可馨嘴裏斷線般重複的話：「我不是……我不是……」
「我姐跟她對象，準備明年四月結婚。對方是個老師，文化人，工資不多，人老實，很疼我姐。兩口子比較困難，買不起新房，所以結婚之後可能就要住在這裏。這麼多年，我姐把我拉拔長大，房子是她應得的。我是個男人，將來自己成家立業，自己負擔。」她聽見他告訴她，嗓音低陳，說得很慢，很穩，「現在跟你說這些，也是想給你更多時間想明白。我想要你，但不是想讓你稀里糊塗就跟了我。
然後他便把她領進了辦公室。
「不要了……我不要了……」
腦海中閃過大巴車窗外顛簸的街景，胡珈瑛一愣，忽然記起了蔡老尖嘴猴腮的臉。
「對。」
「我媽以前老跟我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但是女人要記得，雞是雞，不是它有幾斗米；狗是狗，不是它有幾碗剩飯。」微涼的手扣住他的食指，她垂著眼開腔，「我中意的是你，想明白了，不後悔。」
大多數時候，他只是站在姐姐身邊，不論變得多高、多結實，都僅僅面色平靜地望著鏡頭的方向，一如胡珈瑛第一眼見到的樣子，沉穩，不出風頭，鮮少流露出情緒。
「突然親我幹什麼。」
空了的左手攤到膝頭，她瞥了眼趙亦晨的手，「手拿過來。」
「我準備參加律師資格考試。」
她默不作聲地垂著腦袋，平時打理得漂亮的捲髮蓬亂地披散在肩頭，腳步又慢又輕，好像每一步都拖得疲憊艱難。要不是她背上的書包眼熟，胡珈瑛險些沒認出她。
建軍節那天晚上，她踩著門禁的點趕回宿舍，在一樓的走廊碰見了許可馨。
身旁的趙亦清直直地望著窗戶，好像已經陷入久遠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