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趙亦晨冰冷的反問卻在他耳邊繼續。
瓶口已經送到了嘴邊，周皓軒含含糊糊地反駁：「她還罵我？我掙錢養家，她才不敢罵我。」往嘴裏灌了一大口酒，他才擱下酒瓶，對身旁的人抬抬下巴，「孩子怎麼樣？好些了嗎？」
「不要拿別人的錯誤當自己犯錯的理由。」不露情緒地打斷他，趙亦晨拿過他膝上的那把水果刀，「更何況你要犯的不只是錯。你要犯的是罪。」
回家的路上，劉磊胡亂擦掉眼淚鼻涕，好不容易才收住了崩潰的情緒。
「扎一刀。」他說，「你不是挺厲害嗎？還想捅人。那就先扎我一刀。」動了動擱在劉磊眼前的手，他語調冷漠，「扎我手上。我是你舅舅，扎傷了不會讓你負責。你扎。」
人行道旁的小葉榕上掛滿了燈帶，入夜後滿目的火樹銀花，只在枝葉交錯中透出一兩片漆黑的夜色。走過斑馬線，劉磊在體育中心門前停下腳步。他回過頭，望向對面的中信廣場。八十層的寫字樓直刺雲霄，頂端閃爍的紅光隱於酒紅色的夜幕里，在周圍高聳建築星星點點的燈光下沉默。
鄭國強挑眉，「不是一直在X市嗎？怎麼會查到Y市的教會福利院？」
「她在跟我求救，老周。」趙亦晨彷彿聽不見他的聲音，只咬著牙，抓著自己的頭髮，不斷地顫聲重複：「她在跟我求救。」
劉磊朝他們走過去。每走一步，他緊繃的神經都陣陣跳痛。
幾個下晚班的男人走進店裡，吆喝著要來啤酒。周皓軒在喧嘩聲中看向他的側臉，無所謂地笑笑，搖了搖腦袋，「胖了，早胖了。身材都走樣了。」
只差幾步了，他想。只差幾步了，衝過去。快衝過去。
一旁被他甩開的周皓軒也不氣惱，搖搖晃晃地走著，時不時拍拍自己的肚子，苦澀地笑起來。
「你也是，說來就來了。」把先開好的那瓶啤酒推到他跟前，周皓軒笑著責怪他，「要不是我今天晚上正好沒應酬啊，還沒法陪你在這裏喝酒。
入夜後還在進出病房的人不多。走廊里很安靜，只有護士和幾個家屬走動的聲響。趙亦晨面色平靜地將她鎖在眼仁里。他沒有動作，也沒有打斷她。他把她的每一個表情都收進眼底。他試著聽清她說的每一句話。
許菡的死亡時間是五月二十八號晚上。他記得。他記得清清楚楚。
趙亦晨默了默，轉動手裡的酒瓶，只說：「今天開口說話了。」
「你媽媽身體一直不好。你爸爸平時都在照顧她，工作一忙，有時候就只能過問一下你的學習狀況，別的顧不上。我知道你一向聽話，搞好自己的學習，其他事情也不給他們添亂。」頓了下，他睜開眼，「本來我也有責任教你。所以現在你碰上這些事，我們都推不掉責任。是我們沒花足夠的精力教養你，關心你。也是我們沒能給你一個顧慮更少的環境，讓你在這個階段安心做該做的事。
——「孫子，想搞你爺爺我啊？」
「誒——怎麼坐這兒了？」周皓軒的聲音揚高了些。他似乎扭回了頭，拖著歪歪扭扭的腳步朝他走過來。
「你誣陷什麼人啊你！」
「五月二十七號。二十七號的上午。」
良久，趙亦晨聽見了自己平靜的陳述。
心跳又因緊張漸漸加快，劉磊想要彎腰去瞧舅舅的表情，卻忽而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秦妍把臉埋進膝蓋里。
猛地抽咽一下，劉磊咬緊牙關，眼淚溢出了掌心。
略微低下頭，趙亦晨側臉靠在自己握著酒瓶的左臂邊，合眼一笑。
手指滑過額角，趙亦晨抓住了自己的兩鬢。
走廊里很靜。靜得彷彿只有秦妍壓抑的哭聲。趙亦晨站在原處，維持著最初的姿勢，身形筆直。他垂眼看著這個蹲在自己面前的女人，發覺自己渾身的肌肉都很僵硬。有那麼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要倒下了。但他沒有。
年輕人縮了縮腦袋，識時務地閉上了嘴。
「啊？」周皓軒的腳步聲止在了不遠處。
「她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哥哥怎麼樣。」趙亦晨也轉頭對上他的視線，伸手揉了把他的腦袋，「我明天帶她回家，你精神一點，知不知道？」
「善善已經醒來了。」這時趙亦晨冷不丁說了一句，「也開口說話了。」
劉磊縮緊肩膀，捂住了臉。
「對，他原先也是咱們市的警察。」他捏著手裡的筆轉了轉，「後來結了婚就沒幹了，考了司法考試，跟人合夥開律所，搞非訴業務。」
睜開眼放下手，鄭國強嘆了口氣。
那個踢開滑板的人一愣，扭頭看向他。等瞧清來人的臉，李瀚便勾起嘴角轉過身，面向劉磊，掐滅了手裡的煙頭。練街舞的那群青年停下來，零零散散地坐在周圍抽煙的人陸續站起身。十幾束目光循著李瀚的視線轉向他，連同那些覆向他的高樓一起，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也就是說，她當時可能在X市。」
站在李瀚身旁的那個人抖著肩膀笑起來。李瀚也笑了。他踢開腳下的滑板，從褲兜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根香煙叼在嘴裏。
哪怕他想，他也走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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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內的。」
秦妍竭力保持鎮定的神情鬆動了。她的眼裡霎時間漫上了淚水。但她很快低下頭，再抬起臉時，只隱忍地顫著眉心，迎上他的視線。
「其實也不是他查的，」重案組組長思忖片刻，簡單扼要地向他解釋，「是一個叫周皓軒的律師，他跟趙隊是一個警校出來的。這些年他們一直有聯繫，最近聯繫得更頻繁，所以我覺得這事兒應該是趙隊托他幫忙查的。」
他的視線轉回擋風玻璃外，「你剛剛想幹什麼？」
他記起黃偉東的怒吼。
身遭輕微的雜音戛然而止。趙亦晨一動不動地同她對視。
劉磊站在馬路邊的人群里。綠燈閃爍，黃燈交替亮起。車輛加速駛過，候在斑馬線一頭的人們待時而動。等到車流逐漸停滯，他跟著湧向馬路對面的人潮，邁開了腳步。
眼球漸漸適應光線，劉磊看清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還有面無表情的臉。僵直的兩腿開始發抖，劉磊側過臉，剛好瞥見李瀚對身邊的人低聲說了些什麼，那群聚在一起的青年便飛快地散了。李瀚最後看他一眼，也踩著滑板離開。
胸口悶緊的感覺褪去大半，劉磊視線下滑，看向了他家樓下的那間屋子。
平靜而不容置疑的語氣讓劉磊回過神來。他張了張嘴，腦仁一陣一陣地發緊，好一會兒才從瘙癢的喉嚨里推出聲音：「舅舅……」
劉磊彎下腰，用力捂住自己的臉，再也掩不住喉中溢出的哭聲。安全帶勒緊他的胸口、他的胃。他想到了母親蒼白的臉。他想到她扶著腰，艱難走動在家裡的樣子。他渾身都在抖。
半晌，終於有人開口請示：「鄭隊……」
「最喜歡的是刑法，因為它有謙抑性。」她和他一起走在學校的操場上，眼中盈著光，嘴邊帶笑，「不要求別人善良，只要求他們不作惡。」
「周皓軒？」
抬到一半的手頓下來，劉磊愣了幾秒，才明白舅舅指的是什麼。
組長應下來，「那這份錄音……」要不要給趙隊一份？
右手還攏在褲兜里，虛握著那把水果刀。劉磊眼前恍惚一片。
見他安分了，鄭國強又回頭問一旁的重案組組長：「趙亦晨那兒怎麼樣了？還在『休假』嗎？」
「我等下、跟他們說。」他想了想，憋住胸腔里抽氣的慣性，鄭重地回答，「我不會……再這樣了。」
系安全帶的時候，他的手有些抖。用餘光留意著身邊的人，他看見趙亦晨系好安全帶，插上車鑰匙，抬手打開了車頂的燈。他沒有急著把車倒出車位，只兩手搭上方向盤，目視前方的擋風玻璃，平靜地開口：「兜里揣的東西拿出來。」
趙亦晨沒去瞧他。他兩手搭在方向盤邊，眼裡盈滿人行道邊各色的燈光，流轉成模糊的光斑，「我沒你舅媽那個耐心。要換我碰到這種案子，只會先把當事人痛罵一頓。既然有膽量去捅人，當時被欺負的時候怎麼就沒膽量去反抗？你舅媽說他可憐，我覺得他也可恨。」
他說過要把自己最好的都給她。他答應過如果她先走，他也會好好過。
體育館前的廣場燈火通明，遠遠還能瞧見身形各異的人影。他認得出李瀚。他正踩著滑板從斜坡上滑下來。黃偉東和陳舸也在。他們一個坐在一旁的花壇邊抽煙，一個立在那圈跳街舞的人里，沒有聚在一塊兒。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她埋下臉，抬手捂住自己的雙眼。
「是楊騫。」秦妍似乎聽出了他的腳步聲，沒等他停下，便率先開了口。
市區的夜晚不如郊區寒涼。夜空乾淨，偶爾露出幾片微小的星光，藏在城市撐破夜幕的光里，不起眼地閃爍。
「他說的不一定對。」沉默一會兒，趙亦晨不緊不慢地回應，「假設是真的，也會有別的解決辦法。到時候我們一起商量。」
那條被攔截的簡訊閃過他的眼前。震蕩的視野里，白底黑字模糊而破碎。
她停下來，合上眼，嘴唇輕微地顫抖起來，「我擔心繼續干預這件事會給我的家人帶來危險，所以沒有再查下去，也沒有告訴你。」
「李瀚！」他剎住腳步，發了狂地吼出聲。
「過來。」那人在他晃神的這麼幾秒鐘里，再度出了聲，「你爸媽都在找你，這麼晚不回家在這裏幹什麼？」
「老周。」短暫的黑暗中，他聽見自己緩緩開口，「她來找過我。」
「你舅媽以前代理過一個案子。」良久，趙亦晨聽到自己開了口，「她的當事人也是個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因為經常被學校里一夥高年級的欺負勒索，就在幾個朋友的煽動下拿著刀去要那幫人還錢。結果錢沒要回去，還一時激動把對方捅成了重傷。」
「我問的是具體的時間。」
「舅我錯了……」他嗚咽著落淚，「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緊了緊發軟的膝蓋，劉磊看著眼前這群漸漸聚攏的人，吞一口唾沫，咬緊后牙槽。他藏在兜里的手推開水果刀的刀鞘。
「去年五月……」
劉磊便想到他弓著背走向自己的姿勢
和*圖*書。當時他手裡沒有煙，身上卻有股腐臭的煙草氣味。將水果刀擱進車門儲物箱，趙亦晨靠向椅背，合了合眼。
再次用顫抖的手捂住眼，劉磊終於放任自己哭出了聲。
這晚凌晨，薄霧籠罩Y市郊區。列車在如紗的霧氣中穿行，從窗口瞧不見遠方的山脈，也瞧不清近處的稻田。一片朦朧的霧色里，只有暗色的綠與黑夜融為一體。
經過他們身旁的護士回過頭，腳步停了停。趙亦晨彷彿沒有看到她疑惑的眼神。
「是楊騫殺的珈瑛。」轉過身面向他，她拿她那雙滿是血絲的眼對上他的目光，「就是那個跟許漣同居的男人，他叫楊騫。」
驚訝地瞪大眼睛，劉磊手裡捏著安全帶，轉頭傻傻看向他。
周皓軒晃了晃，嗓音低啞，「老趙……」
幕布中央投射著電腦桌面上打開的錄音文件，播放器的進度條已行至末尾。專案組成員圍坐在會議桌邊，一時無人吭聲。
腳下的步子停頓了一下。劉磊鬆了松兜里的刀，再握緊。
店家把燒烤送上來，不鏽鋼烤盤碰上桌角，發出輕微的聲響。
「她死前回過X市。」他說，「她本來想帶善善一起回來。」
「我、我同學……說……李瀚他們有背景……」他講話還有些抽抽搭搭，小心翼翼地看看開車的趙亦晨，生怕舅舅再生氣。好在對方只在面不改色地看著前路：「你同學？」
他走近她，發現她眼眶通紅。
她兩次向他求救。兩次。他本來可以救她。兩次。
車頭正對著體育中心外邊的馬路。趙亦晨依然平視前方，透過擋風玻璃凝視涌動的車流。
趙亦晨拿開他的手，沒有搭話。周皓軒住的社區不小，沿邊是條長長的大路，人行道旁的路燈一直亮到路的盡頭。抬眼望著那盡頭的一團光亮，趙亦晨的步子有些沉。母親剛走的那幾年，他時常深夜在外頭遊盪。就像現在，不知道要去哪，也不清楚該不該停下。那時候，累了，他就會停一停。歇夠了，便繼續走。但現在，他覺得他走不動了。
鄭國強聽完，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他差點忘了趙亦晨也當了十多年的警察，即使被整個警隊排除在外，也能想法子搜集到他要的信息。「想辦法聯繫他，讓他這幾天老實點，也順便看住趙亦晨。」 不過思考了一會兒，鄭國強便揉著太陽穴，當機立斷地吩咐，「要收網了，這種關鍵時候，不能出差錯。」
走向中間那個單元時，他聽見車子離開的動靜。
一言不發地低下頭，劉磊不由得開始發抖。他手心裏還躺著那把刀。它一直被他抓在手裡，刀柄溫熱。
被那句「可恨」刺痛了神經，劉磊放下捂著臉的手，斷斷續續地出聲：「他們……不認錯……還倒打一耙……」
「剛剛善善跟我說話了……」從掌心裏抬起眼，秦妍看向他的眼睛，試圖將所有的話全盤托出，「她說珈瑛讓她躲在柜子里不要出聲，然後就可以見到你。結果楊騫找到了善善……他騙善善珈瑛生病了，所以善善自己從衣櫃里跑出來……」她的視線被淚水模糊，無論如何都瞧不清他的臉，「那個時候珈瑛肯定是被他們找到了，所以才打電話給我……她以為善善還沒有被找到，就讓我去接善善……她自己回了許家……」
兩人到大排檔宵夜，點了兩大盤燒烤、幾支啤酒，算是周皓軒給趙亦晨接風洗塵。
「我本來可以救她的。」牙關微微顫動，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氣力隱忍，也忍不住梗在喉中的泣音，「我找了她九年，老周。我本來可以救她的。」他壓下腰，把灼痛的腹部壓向膝蓋，就好像這樣能減輕它的痛苦，「她來找過我，老周。她在跟我求救。我本來可以救她。」
劉磊僵住身體，沒有回應，也沒有動彈。
他怎麼可能忘記她。
前方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他回過神，意識到是趙亦晨拿車鑰匙打開了車鎖，後車燈同時閃爍起來。他已經走到駕駛座旁，打開車門，跨進了車內。劉磊猶豫一下，走到副駕駛座那邊，跟著上了車。
十幾瓶啤酒下肚，他們在走回周皓軒家的路上已有些醉意。周皓軒酒量不小，也因為難得喝得盡興，腦子有點兒犯渾，腳步不怎麼穩當。「你上次來還是兩年前吧，那會兒我們家婷婷也才三歲。當時我還想啊，連我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你還孤家寡人一個……」他踉踉蹌蹌地走了一段路，最終一把勾住趙亦晨的肩膀，打了個酒嗝感慨，「現在好啊，現在你也有女兒了，還比我們家的大幾歲。」
「捅人？還是殺人？」
隨手將一隻手伸到他跟前，趙亦晨垂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地瞧著他。
小姑娘細瘦的胳膊抱緊他的脖子，瘦小的身軀微微顫抖。
隔壁病房有孩子嬉笑著跑出來。大人追到走廊，低聲哄勸，將孩子拉回了病房。
胖了。沒從前結實，肌肉好像都成了脂肪，啤酒肚能挨到桌底。十余年的光陰，磨掉了他們年輕的時候，也快要磨去他們原本的樣子。
半垂著眼瞼注視他，趙ｈtｔps://ｍ.ｈeｔｕｂoｏｋ•coｍ.ｃｏｍ亦晨沒有收回手，也不吭聲。他不想多說。可他沉默許久，還是抬手重新搭上方向盤，目光移向了車外。視線掃過後視鏡時，他看到了自己的臉。冷冰冰的，毫無情緒的臉。他知道很多時候，他看起來是不會笑的。
一隻腳還踩在滑板上的李瀚沒有注意到他。自顧自地掏出手機，他解鎖了屏幕，遞到身旁的人眼前，眯起眼，咧開嘴笑。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他的臉，也照亮嘴微斜的嘴角。他笑的時候，嘴有點歪。像極了他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拿手機攝像頭對準劉磊的樣子。
「那是珈瑛，老周……」他告訴周皓軒，也告訴自己，「那是珈瑛……我的珈瑛……」
「舅舅——」被他催促，劉磊略微慌了手腳，猶豫一陣，還是斟酌著措辭：「我記得我小時候生病，舅媽喂我吃過麵條。」他抿了抿嘴，收攏五指抓緊書包的背帶，「我跟爸媽……都記得舅媽。」
「珈瑛來找過我。」趙亦晨沒有睜眼，只緊合著眼瞼，沙啞的聲線緩慢而肯定地繼續，「我老婆，胡珈瑛，許菡。她來找過我。就在她死前的一天。」
眼前不自覺開始發暈，四周的高樓都在緩緩向劉磊壓過來。夜風刮過臉，鼻頭上的汗水滑過鼻尖。他攥著刀，越走越快。
他頷首，「那就繼續盯著，等上頭指揮再行動。」
但他還記得自己要幹什麼。他還記得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裏。
「過來。」趙亦晨冷淡地重複了一遍。
那是珈瑛，他的珈瑛。
周皓軒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仍在慢慢悠悠地往前晃，醉醺醺的嘆息裡帶著酒氣，「你還有好多事要操心啊，老趙。所以好多事，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犟了。」頓了頓，他再嘆口氣，「犟不得了，曉得不？」
「劉磊。」沒有溫度的聲音又在背後響起。劉磊晃了晃，拖著虛軟的腳步往趙亦晨那兒走去。他已經側過了身，見劉磊跟上前，便轉身徑直走向停車場。
她當時離他那麼近。他本來可以救她。
「對不起……」她顫聲開口，「對不起趙亦晨……對不起……」抱緊自己的腿，她痛苦地蜷緊身體，「我女兒先天性失明……我一個人帶著她……他們拿她威脅我……我沒敢告訴你……」
存有那段十一秒錄音的MP3就在外套的口袋裡。或許是因為酒精的刺|激，他腦內一片茫茫的白，竟想不起胡珈瑛說最後一句話的語氣。
車停在六棟底下。知道該下車了，劉磊自覺拿上書包，解開安全帶。
城市是地下銀河。劉磊曾在飛機上俯瞰過這座城市，卻早已記不清它的模樣。十月底的夜晚空氣還有些悶熱，他仰視林立的寫字樓，感覺到這些黢黑巨大的影子都在向他壓過來。揣在兜里的手握緊那把水果刀，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夜裡微涼的風劃過耳邊，模糊了他的幾個字音。趙亦晨慢慢停下腳步，靜立片刻，然後轉過身，略有些不穩地在花壇邊坐下。
而後他看到趙亦晨張開了眼，翹起唇角把酒瓶伸向他。周皓軒同他碰了碰杯，兩人默契地收回手，把瓶里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不怪你。」右手覆上她的後腦勺，他避開她額角的傷口，貼近她的耳朵，輕聲告訴她，「不是你的錯。」
有人走到李瀚身邊，低頭同他說話。那人身上也穿著合賢中學的校服，外套被脫下來，弔兒郎當地系在腰間。
身遭時不時有黑色的人影來來往往。劉磊不在乎。他重新提步，握著刀的手心滲出細密的汗珠。
眼淚沉沉掉進攤開的手心，劉磊咬住下唇，忍住到了喉口的抽泣。
「沒應酬就早點回去。」提了提嘴角，趙亦晨拿起酒瓶同他的輕碰一下，語氣淡淡，「也不怕老婆罵。」
「當時珈瑛的聲音聽起來很慌，也很害怕。我想讓她冷靜下來告訴我事情的原委，也想知道她那幾年失蹤去了哪裡。但是她什麼都沒說，還叮囑我去接善善的時候一定要做好偽裝，要保護好自己。」溫熱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下來，秦妍的眉心和嘴角都在因壓抑而顫動。她忍耐著，即便五官痛苦地擠作一團，也依然竭盡全力地忍耐：「最後她說……她一定會回來。但是如果她一個星期之內沒有回來，就不要再找她。」
他張了張口，「是哪裡的號碼？」
亦步亦趨地跟在舅舅身後，劉磊不敢開口說半個字。四周的高樓不再如同黑壓壓的影子那樣倒向他，心跳也不再如擂鼓般跳向嗓子眼。但劉磊喉嚨緊澀，握著書包背帶的手亦滿是虛汗。他知道舅舅看出來了——他看出來自己想幹什麼了。就像上回看出劉磊撒謊，哪怕沒有拆穿，趙亦晨也是一眼看出來的。
趙亦晨應了一聲，打動方向盤，把車開過一個拐角，轉進他們住的小區。
「我們的人都跟著，暫時沒有動靜。」
黃少傑遲疑的聲音反覆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趴下來叫聲爺爺，我就不把沒打馬賽克的視頻放出來。」
劉磊還記得在那之後，自己頭一次站在這個位置看到趙亦晨立在落地窗前的樣子。
和_圖_書「老周，珈瑛來找過我。」他睜開滾燙的眼皮，好像感覺不到從眼眶裡掉出的眼淚，平靜而專註地看著自己的鞋尖，「她就在刑警隊外面。就隔著一條馬路。」他說，「我只要出去抽根煙就能看到她。但是我沒出去。」
順從地頷首，劉磊吸了吸鼻子，剛要習慣性地揉一下鼻尖，又聽他接著問：「這事你想不想告訴你爸媽？」
他發著抖，極力想要看清楚，最終只辨清了開頭的那句話。
劉磊點點頭，「同桌。」
五月二十七號。趙亦晨在心裏默念這個日期。
他明明聽了無數遍。他明明記得清清楚楚。
「對。」雙手摸開淌過臉頰的淚水，她試著忍住眼淚，卻只能徒勞地一次次擦去臉上咸澀的液體，「第二天我喬裝打扮了一下，在大世界家私廣場找到了那輛貨車。不過車裡沒有胡桃木衣櫃，我找遍了其他衣櫃，也沒找到善善。後來我向司機打聽胡桃木衣櫃的事，才知道原先是Y市的許家要把那個衣櫃賣掉，結果他前一天按約定去取貨，那家人卻突然說不賣了。我順著這條線索查了一下許家，沒想到馬上就接到了恐嚇電話。」
她探出那雙同他如出一轍的眼睛，掉著大滴大滴的眼淚，怯怯地、哀哀地望著他。就像她還沒有找回說話的能力，哭得無聲無息。
「誒，磊哥……那視頻里的……真是你啊？」
九點二十分，趙亦晨回到了醫院。
也是最寬容的法。
「長大了。」他說。
車裡的人沒有說話。站在劉磊的角度，只能看見趙亦晨的左手扶著操作桿，沒有半點動作。
那一刻，趙亦晨想起了胡珈瑛。大學時期的胡珈瑛。
劉磊低頭，揉揉鼻子，沒好意思應聲。
幾個小時前，他便找魏翔查到了胡珈瑛打給秦妍的那通電話。她是在公共電話亭打的。如果在交警隊調出那天那附近的監控，趙亦晨也許還能看見她最後的樣子。但他不敢。他做不到。
腦海里有幾秒鐘短暫的空白。趙亦晨看著她，在那幾秒鐘的時間里幾乎不能思考。
劉磊跟蹤李瀚將近一個小時，背上已經冒出一層薄汗。
所以，那是最嚴苛的法。
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
「劉磊！」
「我們都要改，一起改。這是個過程，慢慢磨合，把生活過得更順。」他聽見趙亦晨告訴他，「一家人，沒什麼話不好說的。你有困難，就要相信我們。就算我們沒辦法幫你解決問題，多個人商量、多個人一起承擔，也比你一個人要好。」他停頓片刻，「至少我們不會讓你這麼糟蹋自己。」
胡珈瑛在滂沱雨聲中的哽咽回到了秦妍的耳邊。她捂住臉，蹲下身，再也無法抑制喉中的嗚咽。
「要我說第二遍嗎？」他問。
「但是你沒必要為我們的錯買單，阿磊。」
他知道趙亦晨是警察。
這是他頭一次聽趙亦晨說這樣的話。哪怕他的語氣自始至終都平靜如初，劉磊也知道，趙亦晨是在嘗試同他交流。因為他是他的舅舅。他們是一家人。
趙亦晨默了會兒，只問：「你怎麼知道這些跟楊騫有關？」
「孩子不好養啊，老趙。她太瘦了你心疼，她太胖了你也擔心。你看她剛生出來才那麼小一點……轉眼就長大了。」他兀自開口，「你要操心她上學，要操心她交朋友……將來還要操心她談戀愛，操心她工作，操心她生孩子……」
他知道那扇防盜門是在舅媽失蹤之後才安上的。因為舅媽當年的最後一通電話，就是從家裡打了出去。陽台上有外人入室的痕迹，一切都說明她在家中被帶走。所以後來，趙亦晨安了那扇防盜門。
「上去吧。」他平靜地開腔。
「善善是親眼看到珈瑛死的……」她聲線顫抖地哽咽，「楊騫把她摁到浴缸的水裡……她是被溺死的……」
「是個沒見過的號碼，一開始我以為是騷擾電話，就沒有接。但是她連著打了好幾次，我接起來才發現是她。」她眼裡含著淚，每一個字音的末尾都在細微地顫抖，「她沒有解釋原因，只讓我第二天下午兩點到大世界的私家廣場，找一輛車牌號是粵A43538的貨車。她說車裡有個胡桃木的衣櫃，柜子里藏著一個孩子，是她的女兒善善。她要我接到善善，把孩子送去你那裡。」
「你倒是胖了。」
但他走不動了。
鄭國強兩手抱拳抵在額前，緊閉著眼低頭，全無率先打破沉默的意思。
轉眸瞥一眼，趙亦晨認出了它。是趙亦清平常用來削蘋果的刀。
趙亦晨閉上眼。
劉磊彎著腰，早已泣不成聲。
「嗯。」趕緊點頭，劉磊下了車，碰上車門，又低頭隔著車窗跟他道謝：「謝謝舅舅。」
「您也知道他舅舅是警察，我們是真的害怕……」
沒人能靠近他，他也不會再出來。
市內最大的體育中心坐落在市中心。
揉了下乾澀的眼睛，周皓軒笑著迎上去，捶了錘他結實的肩。
他牽過她，抱過她，背過她。他們曾經生活在一起。
頓了頓，劉磊點頭，不再多嘴，「舅舅晚上開車注意安全。」
冷漠的語調讓她屏住呼吸，和_圖_書將哽咽咽回肚子里。
趙亦晨走過去。他停步在小姑娘跟前，彎腰抱起她。小姑娘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向他的肩膀。他攬著她的身子，感覺到她溫熱的眼淚濡濕了自己的衣領。
近夜間十點，Y市刑警隊的會議室還亮著燈。
悄悄鬆一口氣，劉磊抬頭，往四樓的方向望去。他看到自家的客廳亮著燈，燈光透過輕薄的窗帘，照亮了半個陽台。那是他的家。他的父母在等他。
李瀚低著頭撒謊的模樣浮現在他腦海里。
周皓軒接到趙亦晨的時候，已經過了夜裡十二點。他搭最後一班高鐵，稍有晚點，出站時僅一對晚歸的陌生情侶同行。周皓軒在出站口搓手跺腳，眯眼瞧了兩眼，透過薄霧，只瞧見他隻身走出來，肩上搭著件薄外套，什麼行李都沒帶。
這裏靠近火車東站，從前一度是飛車黨活躍的區域。商業區漸漸繁榮以後，這片地區得到整治，入夜後的秩序也不再混亂。體育中心附近有個汽車站，因此這個時間段多是下班的白領和年輕學生活動在這片地區。
「去年五月份的時候……我接到過珈瑛的電話。」她說。
「能讓他們逃出國嗎？我們的人也盯著，沒那麼容易讓他們跑去大使館。」擰起眉頭打斷他，鄭國強曲起右手的食指，叩了叩桌面，「只要犯罪地在我國境內，我們就有管轄的權利。至於要不要通知國際刑警，還得等抓到他們，審清楚了再說。這事兒你不懂就不要瞎議論。」
他問秦妍：「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劉磊的腳步停下來。
「哦，看樣子應該是。小張說自從他們肖局給趙隊批了假，他就沒回過警隊，一直在X市。」對方撓了撓腦殼，趕忙坐直了身子，「不過……他好像查到了那間教會福利院的事。」
劉磊捏緊褲腿，曲起手肘，從褲兜里掏出那把水果刀。
他低眼看著酒瓶上的標籤，不搖頭，也不點頭。周皓軒瞄到他臉上沒有表情，便也不追問，再給自己灌了口酒，把燒烤盤往他那邊推了推，「吃吧，多吃點。看看你都瘦了，成天沒日沒夜的。」
「那是好事啊！這是好轉了的意思吧？」
趙亦晨沒有給她回應。他抬眼看向病房門口。趙希善就趴在門邊。
就在他要拔出刀的那一刻，背後忽地傳來一聲低喝。
「把錄音多拷貝幾份，移交上去。」他衝著技術員交代，而後又看向坐得離他最近的副隊，緩慢地搓了搓手，「許家那邊情況怎麼樣？」
「我知道他。」然後他聽見自己開口，「你怎麼知道是楊騫？」
趙亦晨的手覆回操作桿上，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上去吧，我先走了。」
三樓。落地窗前的防盜門緊鎖，屋內漆黑一片，沒有燈。那是舅舅家。
「鄭隊，這事兒上頭會不會通知國際刑警那邊啊？」被鄭國強帶進專案組的新人忍不住插嘴，「另一個先不說，許漣和楊騫都不是中國國籍，到時候要是逃出國或者跑到大使館尋求庇護……」
「校長，我們做錯事了，我們承認。」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鄭國強瞪了一眼。及時地收住聲，他不再吭氣。
「老趙……」周皓軒跌跌撞撞地撲到他跟前，「老趙你別這樣……」
胸腔中的心臟彷彿要跳到嗓子眼裡。劉磊抓緊兜里的水果刀，下意識後退一步。他喘著粗氣，眼前陣陣發白。他的腦仁跳痛，喉嚨瘙癢難耐。滿臉的汗快要被風乾，他覺得臉上皮膚發緊，自己的嘴唇好像在打顫。
喉中一哽，劉磊合緊雙眼。眼淚滑過顴骨，他沒有去擦。
他當時就杵在那扇落地窗後頭，兩手插兜，背脊一如往常地挺得筆直。但是陽光將防盜門的陰影打在他的臉上，劉磊看不見他的表情。
「他在單親家庭長大。當時你舅媽帶著他媽媽去給被害人家屬賠禮道歉，幾次都吃了閉門羹。那個媽媽腿腳不方便，但還是堅持去，一邊哭一邊下跪磕頭，求對方原諒。」趙亦晨對他的哭聲置若罔聞，只不咸不淡地繼續，「之後那個男孩子知道這件事，在看守所哭了一整晚。」
他只記得，遠遠地看著，舅舅就像靜立在監獄的鐵窗後邊。
刻著「爸爸」兩個字的相片吊墜還掛在她的胸口。它緊緊貼著他，將他的鎖骨硌得生疼。
那聲音穿透了嘈雜的背景，針扎似的刺進劉磊的耳朵里。他一悚，回頭看過去，便見一個高大的男人駐足在離他不遠的位置，一堵厚牆一般擋住了廣場地上照明燈刺眼的白光。他逆光而立，劉磊一時辨認不出他的臉孔，只能依稀看清他身上的衣物。是再常見不過的襯衫和牛仔褲。
「爸爸……」她小聲地叫他。
緘默地彎下腰，趙亦晨挪動手肘撐上膝蓋，兩手扶住前額，托起沉甸甸的腦袋。
還沒走到趙希善的病房，他就遙遙瞧見了秦妍站在病房門口的身影。她手裡什麼也沒拿，僅僅是站在那裡，背靠身後的牆壁，兩手環抱著自己。趙亦晨清楚那是種自我防衛的姿態。
腳下提步的動作一頓，趙亦晨駐足，微微擰眉，「什麼？」
把刀柄死死攥進手裡，劉磊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