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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竭盡一生，也要死在陽光之下。

二零零六年五月，胡珈瑛獨自前往省人民醫院的婦產科。

胡珈瑛愣了愣，放下碗筷站起來，「有案子？」

他跑得太快，她追過一個拐角，拍亮一層的燈，又追去下一個拐角。直到拖鞋脫了腳，她追到最後一個拐角，喘著氣停下腳步，也沒有追到他的背影。她久久地站在安靜的樓道里，看著樓道底端空蕩蕩的出口，看著室外路燈投進來的一角光明，聽見自己如鼓的心跳。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趙亦晨，是刑偵支隊緝毒組的警察……能不能幫我告訴他——」

除了胡珈瑛。只有胡珈瑛知道。

能不能幫我告訴他，我會回來。我會回到他身邊。

「等你回來再說。」她沒答應，「一定要注意安全。」

當時她垂著頭，併攏兩條細瘦的腿，交疊的雙手放在膝前，緊緊相扣。盤得緊緊的頭髮扯hｅｔｕｂook.com.coｍ著她的頭皮，但她的眉毛依然垂得很低，畫得彎彎的眉尾延伸到眼角，幾乎與細紋相接。而胡珈瑛凝視著她，也凝視著燈光在她油光發亮的頭頂映出的一圈白色。

而她即將成為一個母親。

她回到家，走進卧室，從趙亦晨送給她的皮面記事本里，抽出一張布滿摺痕的紙條。紙條上的字跡潦草，寫著一串號碼，還有萬宇良的名字。她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撥打了那個號碼。

倉皇地跑過熟悉的街道，在震蕩的視野中看見家門的那一瞬，她知道。扶著生鏽的欄杆，挺著沉重的腹部攀上樓梯的那一瞬，她知道。掙扎地抓起座機的話筒，用發顫的手指摁下號碼的那一瞬，她知道。

「你必堅固，無所懼怕。你必忘記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過去的水一樣。」她回想著那愈漸清晰的字句，含著笑，輕聲低語，「你在世的日子heｔｕbook•ｃｏm.cｏｍ，要比正午光明，雖有黑暗，仍像早晨。」

「阿良。」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她不再猶豫，「我有一些關於曾景元的線索，想告訴你。」

胡珈瑛記得那個女人走向診室的樣子。

等待音在耳邊響起，胡珈瑛轉眸，看向桌上攤開的記事本。

指腹撫過最後幾行句子，胡珈瑛合上眼。她告訴自己，等他回來，她就要告訴他，他即將成為一個父親。

「你晚飯還沒吃，帶個雞蛋。」匆匆從碗里拿出一個煮雞蛋在桌角敲開殼，她追上去，手忙腳亂剝下雞蛋殼攥進手心裏，停到他跟前時還在捏煮雞蛋光滑表面上的殼屑，手心的碎蛋殼掉下來也顧不上：「嘴張開，現在就吃，別待會兒噎著了。」

有人走過扶手電筒梯所在的拐角。是對年輕的夫妻，男人小心扶著腹部高高隆起的女人，四處張望，不停m.hetubook.com.com尋找。女人掐了下他的胳膊，指一指產科的方向。男人笑了，攙著她的手臂，與她一同走向這裏。

是個女聲。氣喘吁吁，尾音發顫，戛然而止。

通話進行到十一秒便被掐斷，胡珈瑛失蹤，從此再無人知曉那等不到的第十二秒。

二零零六年十月五日，市公安局接警中心接到一通報警來電。

從診室出來以後，她拿著檢查結果，坐到了科室外的候診椅上。頭頂那盞燈的燈罩蒙了一層灰，光線比別的燈要弱些，灰濛濛地投在她手心。婦產科人來人往，各異的身形晃過她眼前，帶著各異的表情，走向各自不同的方向。她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垃圾桶，在低低的嘈雜聲中，記起很多年前她坐在這個位置時見過的，那個與她相隔一張候診椅的中年女人。

聽到叫號，她站起身，拿上自己的手包，挺直腰和圖書桿，就那麼一步步朝診室走去。那裡擠滿了試圖插隊諮詢的病患和家屬，伸長脖子，滿臉急切。她卻隻身一人，背影單薄，從容不迫。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趙亦晨，是刑偵支隊緝毒組的警察……能不能幫我告訴他——」

胡珈瑛應了一聲，見他沒開樓道的燈，趕緊趿了拖鞋追過去。

趙亦晨點頭，不再追問。「這兩天律所要是沒什麼事，你就少出門。」穿了鞋站起身，他打開門跑出去，頭都來不及回，「走了。」

胡珈瑛望了他們一會兒，收回目光，將夾著檢查結果的病歷放入包中，而後慢慢起身，直起腰桿離開。

封底的硬紙殼脫開了皮套，露出原先夾在內側的一面，也露出她用黑色鋼筆寫下的那幾行字。

「槍擊案，緊和_圖_書急警力調動。」他輕車熟路地穿上外套，已經走到玄關。

那天夜裡，趙亦晨剛坐到餐桌邊吃一口晚飯，就接到了吳政良打來的電話。連應幾聲后，他掛斷電話，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要走。

剛穿好一隻鞋，趙亦晨抬頭張嘴接了她塞過來的雞蛋，胡亂嚼幾下便咽下去，動手穿另一隻鞋，「你不是有事告訴我嗎？現在說吧。」

胡珈瑛無從得知。過去如此，現在也是。但她知道，此時此刻，她也有了類似的東西。她垂下眼，輕輕撫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從前反覆背誦的《聖經》浮現在腦海里。

良久，她回過身，沿著被光照亮的前路，一步一步，拾級而上。

那個時候胡珈瑛在想，她心中念的是什麼呢？是什麼樣的信念，什麼樣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