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快要走到六棟底下時，趙亦晨抬頭，往三樓的方向望去。陽台堆滿積灰的雜物，白色的窗帘已經被拉開，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那扇鐵窗似的防盜門後邊，兩手托著下巴，不知在看哪裡。他挪動腳步走過去，小姑娘才好像注意到了他，緩緩站起身，靠近落地窗的玻璃門。
「我知道。」他凝視著徐貞，聽見自己遲到多年的答案，「但是我做不到。」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合眼靠著椅背，坐在副駕駛座，沉默不語。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樣子，一切都還不曾改變。
模糊光亮的視野里，她看到趙亦晨頷首。
「我還要去上班呢。」胡珈瑛在他耳畔輕笑，「沒事，下班了就回來。」
他又回到了他的家。
身側的男人沒有回應。她不由從後視鏡里看他，卻見他依然閉著眼，清瘦的臉略微偏向車門那邊，像是已經沉沉入睡。腦中拉緊的弦鬆了松，徐貞剛要鬆口氣，又聽得他突然開了口。
腳步踏進陰涼的樓道，趙亦晨抬手扶住身側的牆，虛軟的雙腿錯步一下，倒下身，陷入沉沉的黑暗。
等他回來，不要走。
「危險。」他摟著她，閉上眼，不自覺頷首，「很危險。」
額頭有些發燙。趙亦晨抬手探了探，沒出聲。
那時他捂著她的眼，吻了下的她的發頂，濕漉漉的手心裏兜著她咸澀的淚水。「你也儘力去做吧。」她話里的每一聲哽咽都那麼清晰，「好不好？」
再張開眼時，他看到了站在通道盡頭的徐貞。她站在滿地陽光里，踮
hｅtuboｏｋ.ｃoｍ•ｃoｍ起腳沖他揮手。
盥洗台那邊的母親輕輕打了兩下孩子亂動的手背，一面低聲斥責，一邊扶著他小小的肩膀，推他往車廂里走。重新直起身，趙亦晨拎著自己的旅行裝洗漱品，走到盥洗台前，打開水龍頭，接一捧涼水洗了把臉。
陽光將防盜門的陰影打在她的臉上，趙亦晨看不見她的表情。
火車剛剛經過一個小站台，有獨行的旅客背著背包在車廂里走動。過道內還能依稀聽見此起彼伏的鼻鼾聲，準備下車的乘客大多已經醒來，也有人踩在靠窗的翻板凳上，伸長手拉扯行李架上的行李。趙亦晨經過時搭了把手，換得對方一句道謝，他也只是搖搖頭。
他知道，這次走出去，他不會再回來。
徐貞偶爾扭頭瞄一眼他的側臉，手裡扶著方向盤，幾次猶豫，還是小聲打破了尷尬：「對了趙隊……最後查出來打電話和寄照片的是誰了嗎？」
明知不可能，他還是合上眼，緩慢地點頭，「好，下班了就回來。」
說話的時候，他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甚至沒有睜眼。她愣了下，一時不知該不該接話。
趙亦晨於是等在吸煙區，倚著牆，望向下一節車廂。兩節車廂的連接處總是搖晃得最為厲害，站在他的位置看，那節車廂方方正正的埠似乎隨時要脫離。他拿出手機看了下時間，剛過六點。他是凌晨從Y市火車站上的車，沒搭高鐵，選了普快。中途列車臨時停車了一次，還要兩個小時才會抵達X市東站https://m.hetubook.com.com。
盈著光的熱淚湧出眼眶，徐貞收緊扶住車門的手。
「已經九年了，趙亦晨。九年了。」她顫聲啟唇，「珈瑛姐也不會希望你這樣。」
停步在車子另一頭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眼淚模糊了視線，趙亦晨抱緊她，將通紅的眼眶埋向她的頸窩。
「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他解開安全帶，沒有多言便打開車門，伸腿跨到車外。徐貞見他要走，趕忙也推開車門鑽出去，隔著車叫住他：「趙隊！」
「哦……」半晌，她從胸腔里憋出聲音，「您休息吧，到了我叫您。」
微微點頭，胡珈瑛立在那裡，沒有說話。
拿出鑰匙打開樓底大門的那一刻，他告訴自己，那扇防盜門該拆了。
現在她知道了。或者說，從坐在警車裡看到那個追著車跑的女人摔倒的那一刻，徐貞就知道了。她不能只看著他的背影走。她有她的渴望，她的理想，她的人生。她只是等了太久，久到她以為她可以拋棄一切。但她做不到。她沒法做到。
趙亦晨駐足，側過身望向她。陽光之下，有那麼一兩秒的時間，徐貞看不清他的臉。
胡珈瑛還沒摘下圍裙，抬眼對上他的視線，只衝他笑笑，擺了擺手。一如他記憶中的樣子，臉龐清瘦，眉眼溫柔。
懷裡的人最後拍拍他的背，便推了推他的手臂催促：「嗯，快去吧，不要遲到了。」
「嗯。」他低聲囑咐，「你就在家裡等我，不要走了。」
八點走出站台的時候，太陽已高高陞起hetubook.com.com。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二日，趙亦晨從輕微的顛簸中醒來。
這座南方城市尚未入冬，天氣炎熱如夏，站前人潮湧動，空氣里飄浮著汗水酸臭的氣味。趙亦晨走在攢動的人頭中，抬頭看到圍欄外舉牌接親的人群，看到排著長龍過檢的乘客，看到混雜在人海里眼球直轉的扒手，也看到跟在扒手身後、手已伸進口袋的打扒便衣。
早晨六點，天光微亮。車窗外倒退的仍是煙霧繚繞的山脈，山麓墨綠，仰頭卻瞧不清躲藏在雲霧間的本貌。趙亦晨瞥了眼對面空無一人的下鋪，把外套留在床上，起身去盥洗台簡單洗漱。
前額的溫度抓緊了他的太陽穴。他揣在兜里的手捏緊那隻存有兩段錄音的MP3，感覺到手心發燙，眼皮也在發燙。
良久，趙亦晨邁開腳步，沿著被光照亮的前路，一步一步，踏向那唯一的出口。
於是他回過身，走向他們的廚房。胡珈瑛就靜靜站在洗碗池前，背對著他，手肘微動，身上系的油膩膩的圍裙。她依舊是她年輕時的模樣，穿著深色的衣裙，紮起高高的馬尾，露出一段蒼白的後頸。
耳邊還有列車碾過鐵軌的咯噔輕響，他盯著上鋪床底貼有碎花牆紙的床板看了一會兒，而後坐起身，掀開身上的被子，在床底找到自己的鞋。
她瘦削的背脊緊貼他的胸膛，每說一句話，都帶著細微真實的顫抖。趙亦晨低下頭，側臉貼向她溫暖的耳側，沒有開口。他感覺到她沾著水的手覆上他的胳膊，停頓一會兒，在他耳邊和_圖_書輕輕問他：「怎麼了？任務很危險么？」
她把他送到了門口。趙亦晨彎腰穿鞋，而後直起身，一手搭上門把，回頭看向她。
已經快到氣溫最高的時候，他踩著腳邊不長的影子，穿過廣場，踏上他從未走過的石子小路。烈陽的炙烤躲在樓房的陰影之後，他行過眼前好像在旋轉的林蔭道，撐著滾燙的腦袋，一步沉過一步。
車子停在小區門口，堪堪剎穩，趙亦晨就張開了眼。
朝暉透過輕薄的窗帘，沒有防盜門的阻礙，傾斜地投進屋子裡。趙亦晨站在客廳中間，面前的電視播著新聞，身後是靠牆橫擺的沙發。電視里沒有聲音，整間屋子都安安靜靜。他走到卧室門前，看著乾乾淨淨的門框，找不到馬克筆留下的印記。
「走了。」他動了動嘴唇，對她說。
「想清楚了么？」他問她。
壓下門把，趙亦晨轉回頭，推門離開。他走得很快，經過一個拐角，又一個拐角。他始終沒有聽見她關門的聲音。直到抵達最後一個拐角，他停下腳步，久久地站在安靜的樓道里，看著樓道底端空蕩蕩的出口，看著室外燦爛陽光燈投進來的一角光明，聽見了自己平靜的心跳。
或許是日光太刺眼，徐貞眼裡竟湧出了淚水。
「那就努力。」
然後她看清了他。他就站在那裡，眉眼內斂，面色平靜地注視著她。仍舊隻身一人，身形筆直，垂在身側的手插在褲兜里。就像她印象中的樣子，一點沒變。
依然是平淡鄭重的口吻，像極了長輩的語氣。徐貞再次笑了。壓在她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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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注意安全。」面前的人轉身回抱住他，細瘦的胳膊環上他的背，手心輕拍著安撫，「到時候回來了，做頓好的給你吃。我蒸魚。」
「不會。」她瞧不清他的臉，卻聽得到他一字一句里的平穩和篤定，「徐貞，決定好了就走。不要有什麼留戀。」
還在洗碗的胡珈瑛一愣，略微回頭，無可奈何地笑笑：「怎麼還沒走啊？不是說今天要早點去警隊，有任務嗎？」
他的女兒不該被關在裏面，正如他也不該被關在那裡。
「想清楚了。」她笑著擦掉眼淚，用力點了點頭，「這幾年很忙，也很累。我在警隊做得很高興，但是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想要什麼。現在我知道了。」
「下個月……我準備申請調去打拐辦了。」她聽見自己告訴他。
但她沒來得及叫他。
趙亦晨走上前，停步在她身後，伸出手，緘默地將她攬入懷裡。
「照片是秦妍寄的。」他說，「打電話的應該是許漣。」
趙亦晨看著她，忽而記起多年以前，胡珈瑛靠在他懷裡的模樣。
小區的側門正對著中心廣場。趙亦晨轉過身，踱向回家的路。
拿下搭在肩頭的外套，趙亦晨神色平靜，緩緩朝她走過去。
盥洗池前站著一位母親，正拿一次性紙杯給孩子漱口。
璀璨的陽光灑向冒著熱氣的水泥地，刺眼奪目。趙亦晨合了合眼，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